鉛雲湧聚,風起,隱有雷聲。


    俞千總猛推開門,跨出大殿。


    “將裏麵那兩個裝神弄鬼的假道士拖出去,嚴加看管,待我迴來後就地正法示眾!記得,塞住嘴,防止他二人妖言惑眾。”


    兵卒領命入內,隻見張屏與無昧挺在地麵,一探鼻息,尚有氣,遂麻利地抬來擔架。


    俞千總翻身上馬,領一隊兵卒向橋頭村去。


    小兵們將張屏與無昧抬進一頂小帳。六名兵卒守在帳外,執刃於手。


    天,越來越陰沉,濃雲似要墜下,但無一絲雨滴。


    不知過了多久,無昧慢慢睜開眼,聽見帳外有說話聲。


    再過了片刻,帳簾一掀,一道人影閃入,是鄉長。


    無昧身邊的張屏坐起身,鄉長露出欣慰神色:“兩位竟醒了,太好了。”上前取出他二人口中塞布,又掏出一把匕首,割斷他們腿腳上的繩索。


    無昧茫然問:“這是……”


    鄉長低聲道:“此地不宜久留,出去再說。”招手讓張屏和無昧隨在他身後,掀開帳簾。


    外麵暮色沉沉,他們竟躺了一天。


    六名小兵癱在地上,幾個飯碗歪在一邊,湯汁流了他們滿身一地。鄉長又悄聲道:“迷藥頂不了多久,快走。”


    張屏和無昧小心從小兵手中抽出兩杆長矛,再摘下兩頂盔帽各自戴上,整整身上兵服,跟在鄉長身後疾步前行。


    一路不斷遇到巡查兵卒,鄉長擋在他二人麵前,小兵們皆未留意。接近村子邊緣,突然遙遙號聲響,鄉長帶著他二人奔至一塊荒地,閃到一棵大樹後。


    “那邊長草後有溝壑,可以藏身。俞千總帶了些兵去橋頭村,這裏防守的人少了,兩位等到天黑便可趁空隙出村。往東南方走,有小路。”


    無昧深深一揖:“多謝鄉長搭救。”


    鄉長扶住他:“小道長不必客氣。兩位無故被卷入這件事,老夫著實不忍。實不相瞞,老夫也是受了村口石老的囑托。”再從腰間解下一個水袋,掏出兩塊餅,“隨身隻帶了這些,兩位權且墊墊。”


    無昧連聲道謝,接過餅和水袋,拔塞將水袋送到口邊,咕嘟咕嘟兩口。


    張屏也接過水袋飲了一口,擦擦嘴角:“石老找鄉長為我們求情?”


    鄉長頷首:“石老昨天就托我了,但一直沒機會。俞千總要將二位軍法處置,老夫隻能走這步險棋。我離開許久,恐俞千總的手下生疑,就先迴去了。”


    無昧遲疑:“可,鄉長為救我二人迷暈了那些兵卒,再迴村中豈不危險?”


    鄉長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小道長放心,我自有辦法。且我身為鄉長,俞千總輕易也不能拿我怎樣。”


    張屏拱拱手:“大恩無以為謝,能否請教鄉長尊姓?”


    鄉長道:“小道長客氣,老夫姓喬,單名一個嶮字。”


    無昧咦了一聲:“鄉長和其中一位不幸亡故者喬小召同姓?”


    張屏道:“聽說橋頭村有肖、喬兩個大姓,鄉長是橋頭村人?”


    鄉長的神色微微一凝:“正是。”


    無昧道:“那死者喬小召是鄉長的親戚?”


    鄉長抬起衣袖:“真的不早了,老夫該迴村了。”


    張屏斜擋住他去路:“鄉長想不想知道,我們之前和俞千總說了什麽。”


    天空又隱隱傳來雷聲,鄉長皺眉:“是啊,兩位究竟說了什麽?”


    張屏道:“我們隻是從俞千總那裏確認了一件事,多年前的那場瘟疫,乃因他的亡兄而起。”


    雲層閃起微微電光,掠過鄉長濃暮中模糊的麵容。


    張屏接著道:“當年,俞千總的兄長俞守基在附近的別莊居住讀書,常到小石灣和橋頭村一帶騎獵。他從幾個商販手中買了一隻邊塞帶迴的獵犬。但因天氣炎熱,那狗一路被裝籠運送,得了癟咬病。俞守基帶它打獵時,狗發狂咬了他後逃走,暴斃在河邊。繼而使得這一帶許多人畜被傳染癟咬病身亡。”


    鄉長沉默矗立在夜幕中,張屏緩聲繼續。


    “俞守基同樣因癟咬病而死。俞家人覺得,他已經拿性命抵了罪孽,也怕鄉民報複,遂將此事遮掩。外人都以為,俞公子是因住在這附近,才染病而亡。”


    “抵罪?!”鄉長突然暴出一聲大喝,“那場瘟疫死了多少人?!一條命,怎麽能抵?!憑什麽抵?!!憑他是天皇老子的兒子,死一百次,也不能抵!!!”


    無昧喉嚨處有些發硬。


    張屏緩緩點頭:“是,抵不了。所以俞家上下連同仆役,還有賣狗給俞公子的商販,都不敢提這件事。直到幾天前,這幾個商販又到城裏賣貨,大約是喝醉或閑談時,不慎說漏了嘴,恰好被人聽到。”


    鄉長的手縮進袖中:“小道長是猜測,俞千總的手下聽到了這幾個客商話,怕當年俞家做下的喪盡天良事敗露,於是殺了他們滅口?”


    張屏道:“當然不是。俞千總如果要滅口,為什麽要在這裏殺人,還假裝僵屍吸血?”


    “血”字未落音,鄉長手中寒光一閃,無昧將張屏向旁邊一拽,一根羽箭破空釘入鄉長的肩膀。


    一排兵卒從草叢深處冒了出來,手中弓箭,齊齊指著鄉長。


    鄉長的身形搖晃了一下,勉強站定。


    張屏緩緩前行兩步:“這裏就是三名客商與肖翁最後陳屍之處。你將我二人帶來,再給我們這袋水,是想讓師兄與我,和仵作一樣結果。”


    一道雪亮閃電劃過雲層,照亮鄉長猙獰神色。


    一個小兵著急看向張屏和無昧:“兩位方才喝了水!”


    無昧咧嘴:“假裝的,沒真喝,放心吧。”


    天空開始響起沉悶雷聲,鄉長扯起冰冷獰笑:“你們何時開始疑心我?”


    張屏道:“村中連連死人,外來的人嫌疑最大。俞千總來之前,小石灣村的外人,隻有兩位醫官、縣衙派來的衙役還有鄉長你。兇手企圖讓村民既懷疑是水源導致癟咬病,又懷疑有鬼怪事。兩位醫官都覺得死者屍體有可疑處,不能肯定是否發生了疫病,與兇手目的相悖,可以排除。”


    那麽剩下的,就隻有衙役和鄉長了。


    “你一直都在極力催促兩位醫官斷定的確是瘟疫。且,我詢問了千總。立刻上報縣裏,聲稱癟咬病複發,請求不要派衙役而是立刻派兵馬前來的控製疫情的人,也是你。”


    鄉長陰陰冷笑:“不錯,我知道,十有八九會派俞家這個孽種前來,果然,天遂我願!”


    無昧脫下悶熱的頭盔:“俞千總故去的兄長和幾名客商確實有錯,可小石灣的人也是受害者,為什麽要殺他們?”


    鄉長譏諷長笑:“受害?他們才死了幾個人!那姓俞的為什麽能住在附近?是他們村當時想要官道從村邊過,將地送給了俞家!求那俞百孝向縣衙說情!他們引來了俞家殺千刀的小畜生住在他們村旁邊,在他們的地界放瘋狗,為什麽卻是我們橋頭村喝被汙了的水,卻是我們橋頭村死了這麽多人!!!”


    他踉踉蹌蹌走近張屏,被兵卒的刀劍擋住。


    “我有九個兄妹,你知道那場瘟疫後還剩下幾個?一個都沒了!他們的兒子,閨女,他們全家,全都沒了!隻剩下我家,因為我們住城裏。那時整個村子全被圍住,我想進都進不來!我想最後送他們一程都送不了!!!”


    又一道雷炸開,他反身指向小石灣方向。


    “等疫病過了,他們倒喊得震天響。我們橋頭村人剩的太少,哭不過他們。賑災的錢大部分都給了他們。他們雞賊,把破房都燒了,縣裏全給他們蓋上了新的。你們知不知道縣裏怎麽對我們橋頭村說的?你們人剩得少,用不了這麽多。哈哈哈哈哈哈,我們人剩得少!!!哈哈哈——”


    鄉長跪坐在地,淒嘯如鬼。


    “蒼天,你若有靈,就下賜句話。該死的,是不是他們!我讓他們死,是不是他們的報應!!!”


    仿佛應答般,一道格外亮的電光遊蛇般閃出,驚天動地的雷聲炸開。


    鄉長撥開亂發,緩緩盤膝端坐於地。


    “殺了這些人,我認,他們該死。”


    “不。”張屏搖搖頭,“他們不該死。死的人,也並非全部是被殺。兇手,更不是隻有你一個。”


    鄉長抬起頭,眼中又閃過電光。


    ***************


    “總爺,那處便是幾位客商所住的小棧。”


    橋頭村中,引路人指向前方的小院,俞千總在馬上頷首:“正好,天色已晚,又要下雨。咱們進去查看,順便歇歇腳。”


    店主殷勤迎出,俞千總率幾名兵卒入內。小廝擺桌上酒,俞千總端起酒盞,門外電光劈空,驚雷砸地,憋了一天的雨點,終於啪啪落下。


    屋前守候的兵卒們突然都睜大了眼。


    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片黑影,如雨滴落地而化,又若從亂墳塚裏爬出的僵屍,沉默地齊齊向他們走來。


    俞千總放下酒盞,侍奉在側的店主含笑:“總爺怎麽不飲?”


    俞千總淡淡道:“公務在身,不得飲酒。”


    店主再笑了笑,抽出袖中匕首。奉菜的小夥計、廊下打掃的雜役,也亮出了刀刃。


    *************


    雨滴,連成了線,越來越粗。


    無昧又把盔帽戴迴頭上,張屏仍一動未動。


    “鄉長說這些話,是為保下其他的兇手。但仵作從失蹤到死的那幾個時辰,你都在村內,身邊有人,兇手不可能是你。殺死三名客商,假借鬼怪僵屍傳說,將屍體運到小石灣附近,禍水東引,更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事。兇手,不止一個,也不是兩個三個。”


    ****************


    地上的雨水,變成了鮮紅。


    俞千總與隨從踢開最後一個撲過來的小夥計的屍體,打開院門,便聽一聲唿喊:“千總小心!”


    無數塊石頭破開雨簾砸了過來。


    村外,亦有層層黑影聚攏,湧向守衛的兵卒。


    黑影們扛著鋤錘鍁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赤膊短衣,也有挽髻束裙。


    又一道電光撕裂天幕,世間頓成極晝。


    雨中,所有人的麵孔,都在這一瞬間,暴露鮮明,毫無隱遁。


    他們——


    都是橋頭村的村民。


    ***************


    “整個橋頭村的人都是兇手或幫兇。”


    鄉長露出牙齒,撲向張屏的咽喉。


    兵卒們迅速將他按倒在雨中,塞住口。


    鄉長抓刨著地麵。


    那一天,他跟鄉親們也是這樣撕扯著三個畜生。


    三個賣瘋狗的畜生,讓全村人家破人亡的畜生!該要噬其肉,剁其骨,將其一寸寸撕碎!


    他努力抬頭,看向蒼天,眼眶中流出了血。


    張屏閉了閉眼。


    “幾天前,橋頭村的人在城中趕集,無意中聽到三名商販說出當年的真相。你們全村人得知後,決定複仇。有人與這三個商販接近,誘使他們在橋頭村的小棧中歇腳。”


    商販們隨後被複仇的村民們所殺。


    “整個橋頭村的人都在撒謊,肖家老翁不是在之前過世,而是殺客商時情緒過於激亢猝死。把他偽裝成詐屍吸血,應該是他本人或家人的意思。如此可假借不可思議的詭奇之事,順理成章把客商們的屍體搬運到小石灣,再令小石灣的村民誤以為是僵屍作祟和癟咬病複發。之後,你們不斷殺人,死的人越多,疫病就越像真的。”


    張屏垂目望著鄉長。


    “死者中,除了肖翁,喬小召也不是被殺的。他是自願為橋頭村犧牲。”


    鄉長的眼珠動了動,對上張屏的視線。


    張屏的眼中閃過一絲悲憫:“喬小召早已身患沉疾。他住的屋子,門向北開,較陰冷,門又對著前方兩宅間隙的夾道,後窗即是荒山,常年多吹穿堂風,極易感染風寒,轉成肺疾。他床頭處有塊地方擦痕明顯,是放痰盂的地方。肺疾之人,夜裏易咳,吐痰吐到了痰盂外,那塊地方就比別的地方擦得多。”


    所以,李醫官剖驗他屍體的時候,發現他肺都壞了。


    “喬小召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甘願以死來做成這個複仇的局。小石灣的人都去圍觀客商與肖翁屍首時,有人趁機潛到小石灣中,挑了數戶人家,每家偷走一隻雞。當圍觀的小石灣村民返迴家中,都差不多在午後,頂多就是把雞從籠子裏放到自家院裏跑跑,晚上再關迴去,不會太留意清點。”


    而喬小召這時在幫忙清理肖翁的屍體,即便村民發現丟雞,他也絕無疑點。


    “偷雞的人把殺死的雞送到喬小召家中,夜晚,喬小召一路丟死雞撒血跡,走到發現客商和肖翁屍體的地方自殺。但喬小召有兩個疏漏。第一,他家沒有井,水缸裏也沒水了。”


    夏天各家一般都會在水缸裏存很多水。即便天氣炎熱,隻隔兩天,水缸裏的水不可能都曬沒了。


    “是喬小召已決定自殺,那天沒有挑水,他在臨走前,打掃了屋子,把水用的差不多了。第二,與其說是喬小召的疏漏,不如說是鄉長的疏漏。”


    鄉長死死盯著張屏。


    “喬小召死後,又有人去清理了他的屋子,這個時間能做到這件事的人隻有你。你誤以為喬小召把死雞藏在屋內床下,格外仔細地清掃了那裏,又讓人把床都抬去燒了。可喬小召有肺疾,一堆死雞放在屋中,味道太重,他受不了,把死雞放在了外麵的柴棚裏。我在那裏找到了雞毛。”


    張屏又向鄉長走了兩步。


    “仵作的死,是個意外。他非小石灣和橋頭村的人,與多年前的瘟疫也沒有關係。應當是他不小心發現了什麽不該知道的,被你們滅口。大栓和四罩兒的死,是你所為。這兩個人和其他抬屍體的人昨天早晨起床後,都被叫到你和醫官那裏察看是否有病征。你選中殺他們兩個,是因為隻有他們去過河邊。你要讓村民以為,中邪或染病和多年前一樣,與水有關。村民不敢喝水,要縣衙統一運水過來,你還建議俞千總將村民們集中在一起,如此,更方便下毒手了。”


    風卷,雨柱斜飛,無昧被雨水澆濕的汗毛豎不起來,隻能打了幾個哆嗦。


    鄉長閉上眼。


    ***************


    橋頭村中,黑影們輪著手中兵器,奔向兵卒。


    遠處,忽有號聲響起。


    俞千總抹了一把臉上雨水,長聲一笑:“援兵已至,等的就是你們自己現形!”一揮佩劍,“統統擒住!”


    號聲伴著雷鳴,隨風而來。


    雨更大。


    兵卒們押著鄉長走迴村子。無昧與張屏跟隨在後。


    午夜,鬼門開。


    但小石灣不會再鬧鬼了。


    這場雨後,天會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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