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岐的嘴像躺在河灘上的魚一樣開合,他僵僵轉頭,卻見姚夫人匍匐在地,垂淚不語。


    張屏亦望著姚夫人:“夫人知道這件事。”


    姚夫人歎息一聲:“大人竟連這般隱情都推測得出,民婦怎敢欺瞞。民婦本在婆婆麵前發誓,縱若粉身碎骨,也絕不泄露半個字。罷了,一概報應,皆由我來擔吧。”


    她閉上眼,兩行淚自眼角滑下。


    “二十多年前,民婦嫁入姚家,祭祖時,民婦發現了一些奇怪的事。家中為先祖做法事,隻請尼姑女冠。婆婆與民婦可同公公及先夫一道祭拜。家祠內還有兩間靜室,各供奉著兩塊無名牌位。公公與先夫去其中一間祭拜,婆婆帶著民婦到另一間。有一年,幾個路過豐樂的胡商在壽念山附近遭了匪寇,公公與先夫格外不安。之後不久,民婦生了長子涵兒,那年家中祭祖格外隆重,而後公公命將那兩間靜室封起,絕不再讓涵兒及其他後人知道。”


    張屏點點頭。


    那兩間靜室,想來一間供奉的是蒲定與蒲離離的東真國情郎,另一間供奉姚連珠和蒲離離。


    “民婦那時心中便有許多不解,但婆婆與先夫均不告知實情。後來公公過世,有一年二子岐兒出疹子,病得十分重,某日晚上,民婦發現婆婆在祠堂中對著先祖牌位燒一些女子衣物,還禱告說這些年不曾祭拜,請勿怪罪,這也是為了後人平安。民婦前去追問許久,在婆婆麵前立下毒誓,婆婆方才告知民婦,先曾祖——”


    先曾祖,其實是先曾外祖母。一個後半輩子一直扮演成男子的女人。


    張屏道:“查戶房卷宗,姚存善遷出豐樂縣時,簽押指印與之前相同。姚連珠冒其身份,應該在他離開豐樂縣之後。”


    姚連珠被蒲定贖身,與蒲定成親後,一直行蹤成謎,官府中也查不到記錄。她為蒲定生下了女兒蒲離離。蒲定死後,蒲離離成為了新的守墓人,迴到豐樂縣。姚連珠有沒有一同迴來,不可查證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一直在暗處,知道一切事情。


    “蒲離離死後,姚連珠從地道帶走了自己的外孫,此後又無音訊。公羊遜以官職之便,將蒲定斷為失蹤,蒲宅荒廢,幾年後被不知情的鄉長租給了焦二。焦二挖井,卻掘出了裝著蒲離離屍首的石棺。公羊遜、虛真、姚存善等人串通一氣,裝神弄鬼,借機在壽念山頂挖尋和王墓。”


    殺死蒲離離後,公羊遜等人找到了地宮的另一邊,發現這間地宮仍是沒有任何寶藏,蒲離離的孩子已被人接走。這個孩子,也一直是他們心中的一根刺。


    “公羊遜等人以篩選侍奉姥姥的童子為借口,搜尋蒲離離之子。第一次甄選,篩查的全是六歲的小兒,第二次變成了九歲,與蒲離離之子相符。”


    第二次甄選之後,公羊遜任期滿,新來的知縣不知真相,於是第三次及之後選童子,就都全是六歲。


    “姚存善或覺得公羊遜等人也懷疑他藏起了蒲離離的孩子,或唯恐被尋仇,便遷出了豐樂縣。他帶著文牒離開豐樂,姚連珠取代了他的身份,避居小縣,撫養外孫。多年後,待公羊遜、虛真等人死的死,走的走,她又迴到縣中。”


    眾人聽著,心中都有一個問題——


    姚連珠冒用了姚存善的身份,那麽真正的姚存善在哪裏?


    姚夫人道:“民婦聽婆婆說,先曾祖在世時,一直不用仆婢貼身侍候。宅中上下,無人看出異常。直到先曾祖離世前重病臥床,婆婆方才發現……”


    蘭玨輕歎:“真奇女子也。”


    謝賦亦不禁唏噓,一個女子,即便再擅長偽裝,後半輩子一直裝成一個瘸腿的老頭,艱難辛酸,不可想象。


    人生在世,諸多苦痛,這般堅忍活著的女子,怎不令人敬佩乎?


    姚夫人繼續道:“民婦雖知道了先曾祖的秘密,公公及先夫對其他事仍諱莫如深。直到十幾年前,民婦才徹底得知。應是十三四年前罷,廬兒當時五歲多,臨縣出了樁大案,有個大戶人家一夜之間全家都被殺了。先夫突然又十分不安,夜裏睡不好,經常到書樓去。終於有一晚,他對民婦說了實情。”


    姚夫人向堂上及王硯和蘭玨頓首。


    “諸位大人明鑒,姚府上下,自民婦的公公到先夫,乃至姚函、姚岐,皆一直本分過活。廬兒隻因年紀小,方才被那些夷人算計,也怪先夫和民婦一直未曾告訴他們真相。隱匿不報,委實有錯。公公與先夫擔心自己是夷人之後,又與前朝有關。其實在那些夷人眼中,先夫公公與民婦的三個兒子都該死,先夫告訴過民婦,一旦被他們發現,他們肯定先要得到那個什麽墓的秘密,再殺了我們。”


    王硯點點頭:“東真國人仍在找和王墓的秘寶,看來蒲氏女雖和東真國的後人生了孩子,但那個墓與什麽寶貝,卻沒有透露。”


    姚夫人再頓首。


    “稟大人,民婦不敢欺瞞,據先夫告知民婦,先夫的夷人祖父的確是來找那和王墓的寶藏,才與先祖母相識。他雖是夷人,相貌卻與漢人無異,起初隱姓埋名,挖洞進地宮盜寶,竟與先祖母生出了真情。”


    張屏點點頭。地宮之中,有兩個盜洞,其中一個是公羊遜等人所挖,另一個,就是那名東真國男子的進入地宮的洞口了。


    姚夫人接著道:“後來他向先祖母告知真相。先祖母便與他決裂,但當時已有身孕。如大人所言,先祖母生下了一對雙生子,民婦的公公便是其中之一。”


    縣衙眾人不禁欽佩地看向張屏。


    姚夫人再繼續道:“先祖母生產後,夷人祖父突然又出現了,且帶走了一個孩子。他告訴先祖母,這是他們那裏的規矩,雙生子不能都活在世上。他還是那些夷人的頭目,有了雙生子,更會被其他夷人視為不祥。唯有分開養,才能保住兩個孩子的命。自此之後,先祖母再沒見過他。”


    王硯道:“這蠻夷男子,蒲氏女生下孩子他知道,消息分明挺靈通。蒲氏女被殺,另一個孩子失蹤,他當時或許不知情。但蒲氏舊宅井中挖出石棺,古井姥姥如斯名聲震天,他卻一直無音訊,很是耐人尋味。”


    姚夫人微微頓了一下:“據先夫告知民婦,夷人祖父曾向先祖母立誓,今生不再盜和王墓。他應是帶著民婦公公的孿生弟弟迴了西域。不知中原之事。”


    王硯神色一肅:“姚氏,汝夫與三個兒子身背多大的嫌疑無需本部院再多說。而今公堂之上,汝還要隱瞞?姚存善離開豐樂縣後,便被其妹姚連珠頂替了身份。那麽真正的姚存善去了哪裏?姚連珠一介女流,不會武功,卻能讓一壯年男子憑空消失,帶著一個孩子遠走他鄉。這也罷了,幾十年後,東真餘孽能準確無誤找到姚府,以身世之秘誘汝子為同黨,他等若不知內情,如何辦到?”


    張屏道:“刑律中,殺人之罪,兇犯擔責,不坐連親屬。”


    姚夫人再沉默了片刻,叩首:“諸位大人明察秋毫,民婦知罪,再不敢隱瞞,當時先曾外祖母救下公公,匿於市井間。三年之後,那口石棺被挖出,夷人祖父,確實又迴來了。”


    張屏道:“他殺了姚存善?”


    姚夫人輕輕點頭。


    那幾年中,姚連珠帶著外孫東躲西藏,心中一直想為被害的丈夫和女兒報仇。石棺被挖出,公羊遜等人裝神弄鬼,姚連珠卻知道,女婿若聽說了這件事,一定會迴來。


    “先曾外祖母冒險藏在村子附近,等著夷人祖父迴來,然後告知了他真相。那時那夥兇手也在心虛,擔心做下的事被人看破。姚存善正要離開豐樂。夷人祖父便先殺了他,先曾祖母帶著民婦的公公用姚存善的文牒到了南邊。”


    張屏道:“令祖父可曾與令曾外祖母約下再見?”


    姚夫人又點了點頭:“據先夫對民婦所說,確實有,但夷人祖父並沒有來。先曾外祖母也罷,民婦的公公也罷,都再沒聽過他的消息。”


    張屏道:“他不是沒了消息,而是找公羊遜等人尋仇未果反被害。”


    他看向佟杉與姚廬。


    “你二人,應該知道真相罷。”


    佟杉掙紮了一下,眼中湧動著嗜血的快意。


    姚廬喉嚨中咯咯兩下:“都是你們這些狗官的圈套,何必明知故問!你等欲得到墓中秘寶,先殺我曾祖母,又做圈套殺我曾祖父!”


    張屏道:“什麽圈套殺了你曾祖父?”


    姚廬咯咯怪笑:“狗官,我娘被你們所惑,但你們休想知道和王墓的秘密,那秘密你們永遠解不開!”


    王硯擺擺手:“先塞上這傻小子的嘴,把那個瘋子嘴裏的布掏出來。”


    侍衛依言堵住姚廬的嘴,取出佟杉口中的布。王硯看著佟杉:“那該死的魔,死了?”


    佟杉立刻也爆出一串怪笑。


    當然,妖魔必須死!


    “我知道這魔孽必會一直追著她,我就在那裏等著他。果然,他來了,來挖那口石棺。我降住了他,我同虛真,終於將他用三味真火化成了飛灰!哈哈哈哈哈哈!魔不可勝道!孽魔終要滅,我替她報仇了!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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