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老者再厲聲大吼,“是魔!是那邪魔魘了她害了她!”


    起初他隻模糊看到過影子,在他與她初相遇不久。


    “那時,我還以為,她是住在蒲家那宅子裏,但我就知道,她必不是這世間的尋常女子。且有什麽東西在跟著她。漸漸我又發現,她竟在與什麽言語,終於有一日,那邪物被我抓了個正著!”


    那魔物甚是吃驚,他撲上去與之纏鬥,力迨不敵。


    “當時我險些被他生噬,幸而關鍵的時候離離清醒了過來,她施了法,命那魔停手,那邪物方才遁去。”


    張屏道:“你偷窺時見到了這東真男子,被其抓住,是蒲離離讓他放過了你。”


    老者猛一抖:“胡說,是魔!那廝雖化成了人的模樣,可我看得分明,他的眼珠與豺狼一般,是綠的!”


    王硯點點頭:“聽來確實是個番子了。不是說東真國與我朝人相貌相近麽。”


    蘭玨道:“史上東真國從父族姓,其國在時,國主後妃便多是番族。亡國多年,想又混雜不少番血,如此瞳色,不足為奇。”


    那廂老者又厲嘶連連,宛若野獸。張屏命人取來半盆微溫清水,對其當頭潑下,老者方才喘著粗氣略略平靜,張屏道:“於是你就將此事報到了縣衙?”


    老者任由捕快擦去他臉上水漬。


    “若是這樣,豈不是要被世人知道她的仙跡?我怎會如此?可能是她那時為我阻止了魔,損耗了法力,魔物遁去後,她也不見了。”


    他找尋許久,十分憂傷,不得不假裝渾渾噩噩地繼續行走在這俗世中。


    “失去她的蹤跡,我食難知味,辨不出是醒是醉還是夢,唯日日夜夜徘徊於那幾間空屋,終於,蒼天佑我,又使我再見著了她!”


    張屏道:“這其間相隔,可是有三年?”


    老者不耐煩道:“我那時懶得計算凡間俗日,中間確實過過幾迴年罷。”


    她的容顏當然絲毫未變,不,還是略略有些蒼白。


    他還記得當時她再看見他時,驚喜睜大的雙眼。


    “那時我們兩兩相望,彼此無言。”


    王硯道:“廢話。她難道還跟你聊麽?然後她轉身逃走時,你抓了她?”


    老者冷冷道:“她那時確實有些躲著我。我當時未曾想到,她竟住在地下,終於還是有一日,被我發現。然而……”


    老者的瞳孔一縮。


    “那邪魔也迴來了!”


    “我仍不是那邪魔的對手,還是她驅走了那魔。我怕她法力損耗,又會因此不見。恰好虛真為了尋找他師兄,到了此地,我便向他詢問有無驅魔之法。”


    可恨虛真道行有限。


    最後她還是,還是……


    老者再又發出痛苦的嘶吟。王硯向堂上道:“此案大概已經明了。張知縣,你便將案情始末從頭捋一捋罷。”


    張屏肅然頷首。


    “此案源頭在楚朝末年。楚朝和王死後,所葬陵墓位置未有準確記載。傳聞番邦東真國的秘寶隨葬在和王墓中。幾百年來,東真國遺族及許多想著寶藏的人皆在找尋和王之墓。”


    堂中一片沉寂。跪在旁側的屠捕頭一哆嗦,膝行兩步,連連叩首。


    “大人,小的及全家確實不知祖父當年做下的事跟前朝王爺的墳有關!求大人明鑒,求大人明鑒!!!”


    王硯微皺眉,兩名刑部捕快箭步上前,將其再拖迴一旁,塞住了嘴。王硯向張屏抬抬手:“繼續。”


    張屏平板板地緩聲道:“本朝開國時,現慈壽村所在因地動塌陷,便有人覺得,那裏就是和王地宮所在。一道人易陽子繪製了找尋和王墓葬的圖紙進獻給太祖皇帝,卻被太祖皇帝拒退。易陽子便也未再尋找和王墓,一生在上化觀修道。”


    蘭玨起身向京城方向遙遙一拜:“太祖皇帝聖明仁德令心懷貪欲者返歸大道,微臣等聞之,歎服涕零。”


    眾人皆跟著遙拜讚頌。坐下後,張屏再接著道:“慈壽村地下,確實有個地宮,被當做慈壽姥姥供奉的女子蒲離離與其父蒲定,皆是和王仆從的後人,以‘仆’為姓,隱姓埋名於村中,看守地宮。有覬覦和王寶藏的,或是東真國人,皆被蒲氏所殺,剪其發供奉於地宮和王像前。”


    堂中豐樂縣衙眾人再度內心激浪翻騰。


    戶房掌書出列:“大人,除卻蒲氏,慈壽村其餘村民皆是老實本分,來曆可考,更有許多是開國時跟隨太祖皇帝打天下立過戰功的兵士後代,應與楚朝無幹。乞請明鑒!”


    張屏點點頭:“本縣知道。”


    王硯擺手:“朝廷辦事,刑部查案,向來論事實,辨清濁。清清白白者,自不會冤枉,不清白的,也絕不可能漏網,放心罷。”


    戶房掌書兢兢退下。張屏繼續道:“淳和十二年,上化觀中的道人準真得知了慈壽村可能有和王墓一事,與另一名道人同來尋寶,二人皆被人所殺。前日從蒲氏舊宅附近掘出三具屍首,其中兩具埋在一處,皆穿道人服飾,一具屍骨上殘存的飾物已交由上化觀辨認過,應是準真之物。準真久久未歸,上化觀報道人失蹤,據刑房記錄來看,當時的知縣推斷這道人可能被蒲離離之父蒲定所殺。”


    此事疑點一,來了兩個道人,上化觀隻報了一個失蹤。另一個是誰?


    疑點二,為什麽斷定是蒲定,而後又更改?


    “另一具屍骨身上已無證物可考,衣服布料質地與準真相同,發簪與配飾不同,兩具屍骨埋在一處,都是被人從背後偷襲致死,故推測兩人應是結伴而來,同遭暗算。另一道人或許是上化觀中掛單的雲遊道人。看其骨骼,比準真高大許多,顱骨足骨亦略異於常人,或許身有番邦血統,但僅是可能,無證據能確實證明。”


    王硯放下茶盞:“就先當他是罷。接著說,這兩人像不像是蒲定所殺?”


    張屏道:“迴大人話,下官推斷,這兩人應非蒲定所殺。”


    眾人再愕然,王硯的目光意味深長地落在屠捕頭身上,屠捕頭再打了幾個冷戰,可惜正被牢牢按住,隻能嗚嗚兩聲,連連點頭做叩首求饒狀。


    堂上張屏繼續道:“從地宮中的斷發證據來看,蒲氏殺人,定會剪去其發。地宮中有許多頭發,卻難尋屍首,應是蒲氏有特殊的毀屍滅跡方法。”


    但是準真和另一道人的發髻都是完好的。


    “蒲氏守護和王地宮數百年未被發現,行事十分謹慎縝密,殺完人後埋在自己家附近,並非明智之舉。無名道人是被人從背後敲碎顱骨致死,他的身形十分高大,他被殺時,應是坐著的,兇手是他熟悉之人,他不曾防備。而準真臂骨脊骨皆有傷,應是被擊倒後再被利器殺死。準真和無名道人並非兩人來尋寶,他們當時還有一個同伴。”


    這個人,是誰?


    老者哼了一聲:“淳和十二年,老夫隻有幾歲。”


    王硯道:“這一段沒你什麽事。其實在整個大案子中,汝不過一小卒爾。”


    老者猛一抖,怨毒的目光紮向王硯。


    張屏掀開了又一個證物托盤上覆蓋的白布。


    “準真與無名道人的襪子皆由一種特殊的油布所製,無名道人足上的靴子是皮的,外有一層油膠,鞋中墊了硬革,可防水防蟲,應是為下墓穴而備。在土中埋了數十年,竟腐爛不多。但準真腳上,卻是一雙屐,屐麵和袢繩已腐,唯殘餘些許麻絲。”


    豐樂縣衙眾人都疑惑地看向案上。


    謝賦忍不住向堂上一施禮:“下官鬥膽插話一句,大人推斷無名道人可能是番人,與東真國有關,鞋不像襪般容易縫製,兩人襪相同,而無名道人穿皮靴,準真穿了屐亦有可能。”


    張屏肅然用一雙筷子似的木棍夾起一片木。


    因襪的緣故,準真的屍骨腐爛時,並未汙到鞋,屐麵雖已朽壞,屐的內襯及屐底的木片保留了下來。


    “此乃準真腳上的屐殘留的木底,可看出這雙屐與尋常不同——此屐分左右腳,屐下無齒,但又加了一層布,左邊的木底較薄,而右邊的較厚。與足相接的內底磨損部位也不同。這雙屐的主人是個跛子。”


    但不論是準真的腿骨,還是上化觀住持的證詞,都證明準真不是跛子。


    “是兇手把自己的屐換給了準真,穿走了準真的鞋子。”


    謝賦怔了怔:“兇手為什麽要這麽做。”


    張屏道:“兇手和準真的腳大小相近,他喜歡準真的鞋。”


    這種製法的皮靴確實少見,兇手不由得怦然心動了。


    謝賦愕然:“可……殺人後拿走死者身上的物品甚是容易被抓。”


    張屏點點頭:“兇手沒有大心計,他殺準真和無名道人也是臨時起意。”


    依兇手的身體狀況及附近的情況,不方便搬運兩個壯年男子的屍首,埋著準真和無名道人屍首的地方,應該就是他們被殺的地方。


    “他發現準真和無名道人要找的地方和蒲定有關,這才殺了他們。”


    貪小便宜,狠毒且無大謀,又是個跛子,兇手是誰,顯而易見。


    “種種證據,皆能證明,殺死準真與無名道人的,是姚存善。”


    姚氏兄弟又陡然變色。


    姚廬大聲道:“大人這是何意?先祖怎會是殺人兇手!”


    姚岐疾步轉到堂中跪下:“事關先祖聲譽,請大人務必解釋清楚。”


    張屏望向閉目做打瞌睡狀的老者。


    “佟杉,你等後來進入了蒲離離所住之處,打翻器物,留下了腳印,其中一人的足跡與旁人不同。當時的幾人,除了你、公羊遜、捕頭屠某之外,是否還有姚存善?”


    衙役將老者晃了幾晃,老者方才緩緩撐開眼皮。


    “大人問什麽?姚存善這個名字,老夫耳生得很。”


    姚岐膝行兩步:“就是吾家先祖,城中姚老員外!”


    “哦,員外。”老者搖搖頭,“老夫一直無緣結識這等人物。”


    姚岐欣喜地鬆了一口氣,張屏道:“姚老拐。”


    “哦。”老者的眼皮再動了動,“姚老拐啊,大人早說這個名字不就得了。是,他跟公羊知縣屠捕頭是一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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