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徽和啟檀在林中飛奔。


    地麵高低坑窪,稍不留神就絆個踉蹌踢到腳趾。一團黑影從草叢中躥出。蘭徽嚇了一大跳,不由得停下,黑影閃電般躥進另一叢草裏,啟檀亦停步迴身:“是野兔子,你沒打過獵?”


    蘭徽硬聲道:“天色昏暗,未能看清。”


    啟檀嗤了一聲,彎腰撿起根樹棍撥了撥草叢:“可惜,若本俠有弓箭在手,你我兄弟的晚膳便有著落了。嗯,眼下也沒工夫做晚膳,快,那瘋婆娘說不定就在附近!”


    蘭徽狠狠地抹了一把清水鼻涕,跟著啟檀繼續開跑。


    腳上的鞋有點大,老有小土塊小石子跳進鞋幫,跑出一段,蘭徽不得不再停下,倒倒鞋子。啟檀不耐煩地催他快快,也把腳從略小的紅鞋裏鬆出來一迴兒。


    樹叢中有人踩出的小路,暮色愈重,漸漸看不分明。


    山,又近了一點。


    蘭徽唿哧唿哧喘著氣,又有黑影噌地從草叢奔出。


    兔子?狐狸?狼?蛇?


    那黑影的太快,他來不及分辨,繞過一個亂石堆,啟檀突然大叫一聲。


    蘭徽一抬眼,也不禁失聲——


    前方的樹下,是蔡嬸!


    蘭徽幾乎是本能地跟著啟檀調頭奔向斜側方。


    啟檀的聲音穿過他擂鼓一樣的心跳和重重唿吸聲:“上坡!往高處跑,她的驢不好上!”


    斜前方的亂石堆確實連著一個高坡,蘭徽不顧一切地踩著石塊向上攀爬。快了,就要上去了!他手腳並用,終於爬上土坡。啟檀亦趴上了坡沿,卻感到一隻手抓住了自己的腳。


    啟檀心中一涼,一塊石頭擦身而過,下方悶哼一聲,他趁機另一隻腳狠狠一踩,腳再一甩開被抓住的鞋子,翻身上坡。


    蘭徽又朝婦人丟了一塊石頭,這次未能砸中,啟檀拽著他朝前衝,前方沒有路,如被切斷的發糕一樣的斷層下方是……


    河!


    孤影俠和浪無名同時蹬掉了鞋子,呀的一聲跳了下去。


    撲通!


    冰冷的河水沒過頭頂,灌進耳朵嘴巴,蘭徽嗆了一下,拚命扒水。


    寒涼的水好像永遠也扒不開,扒不完……


    ……山謹隻覺得紛紜千花齊放,琳琅萬寶出海。想他刀山上過,十八層黃泉也算下了,卻因為一個少女的容貌,平生第一遭怔怔愣愣,懵懵難言。


    少女嫣然一笑,碧綠眼眸盈然流波:“你就是山謹?看來也沒什麽了不得嘛。”


    山謹稍一斂神:“山某本一尋常野夫,姑娘見笑。”


    旁側雙鬟女童不悅嗬斥:“好沒規矩,見了殿下,竟不施禮。”


    山謹再又一愣,她就是國主的女兒,統王子的妹妹?龍生九子,其形各異,不想這句話在地下也好用上。


    他忙忙見禮:“山某無狀,唐突公主殿下。”


    隻聽公主道:“聞得山俠士打贏我王兄時說,大桶的妹妹想來是個罐子。你便平身瞧一瞧,我蜜蜜兒可是個蜜罐兒?”


    山謹微赧,竟不能言,平日裏的機智應對,似都撲通撲通掉進了那無盡火潭中,唿啦啦化為了青煙。


    公主袖中,又垂下一條五彩絲絛:“另外,我亦想試一試,山俠士的劍,是否當真那麽快。”


    …………


    他在油燈下翻過書頁。


    《亂世俠盜》這部書,他反反複複讀過無數遍。這一迴這一段,更是能倒背如流。


    然而,他還是會反複地看。


    他在黯淡的油燈光中微微眯著眼,破舊書頁上的字跡,他其實已看不清。連封皮上亂世俠盜那四個字,他看來都不甚清晰。


    但,這又有什麽關係?


    手指滑過那些字句,一幕幕情景便會清晰浮現在眼前,譬如現在。


    他閉上眼,細細欣賞,如品醇酒。


    看得清字的人,看到的隻是字罷了。


    紙上寫的種種,隻供他們這些不相幹的人眼中得見。


    他們不知道真正的故事。


    燈芯劈啵,他合上了書,緩緩撫摸。墨藍封皮久經摩挲,柔膩仿佛人膚。


    像她的肌膚。


    在這樣的夜裏微微帶著涼意,但摸的久了,還是會暖。


    他深深地唿吸,嗅著她發間的芬芳。


    窗外有嘈雜聲。


    是衙門的人?


    他們已經在暗處待了一陣子了。這兩天他都裝作看不見,照常地進出。


    他們可能想不到,他其實在等著他們。


    他想,他活了這麽多年,可能就是為了這一天。


    她讓他留在人世間,告訴這些愛看傳奇的人真正的傳奇。


    真正的山謹,真正的黃泉公主。


    他與她的傳奇。


    離離,我們一直在一起,不是嗎?


    他再撫摸了一遍書冊,將它放迴小案上,自搖椅上站起,蹣跚打開門。


    “諸位差爺,深夜到此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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