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像碗中水已分發完畢,又九聲鍾響,眾人湧往廟中。張屏待那幾個衙役和道士走開,走到童子像近前看看,應與山腳下的石像一樣,是這四五年間所鑄,童子的雙足、肚子、耳垂都被摸得錚亮。


    姥姥廟正名叫慈壽觀,殿閣富麗,亦像建完沒幾年。


    張屏踏進廟中,正前院又一尊大銅香鼎,一堆人搶著插香叩拜。正殿名曰福壽殿,一名細眉善目,笑容慈和的老婦塑像端坐殿上,頭戴太真寶冠,足踏如意舄,紫袿褐裙,裹著香客供奉的紅緞福字紋披風,左右各一童子,左捧鯉魚,右捧如意。


    神台兩側垂著的錦幡上繡著蓮子紅棗。


    殿外側廂,還有開光的棗核鏈子手串賣,兩個禮字牌可換一個手串。


    張屏在廟裏踱了一圈,又到了廟外,見賣香貢的小房中,有一個未標禮字花色的小門臉,東西也比旁邊的少些,一個老者坐在裏麵袖手打瞌睡。


    張屏便走到那鋪前,摸出一個禮字牌:“老丈,換一束香。”


    老者睜眼笑道:“客人,這裏還沒和衙門通上,不能拿此牌換,請去隔壁。”


    張屏見櫃上有幾個彩繪葫蘆,別處沒有,便拿起來看:“此價幾文?”


    老者道:“早上還沒開張,算十文一個給你罷。”張屏摸出十文錢,又挑揀了一番葫蘆,拿了個寫著順字的,老者笑道:“客人想是路經此地的,趕路的喜此彩頭。”


    張屏點頭,又道:“聽聞此處靈驗,方才敬香。拜讀那邊石壁,亦十分感歎。姥姥的石柩,竟浮顯於水麵。石浮於水,果然神跡!”


    老者笑道:“石壁所書,是知縣大人請人寫的,千真萬確,乃井中所出。我老兒神廟前不能誑語。”


    張屏一揖:“望老丈詳加指教。”


    老者打量張屏,嗬嗬一笑:“客人莫非京城來的文士,欲將此事寫作戲文?真有此打算,可去問問那邊縣衙禮房的官爺,題寫本縣風俗的詩詞文章,寫得好的,特別是京城來的,以往縣裏都給筆潤,但知縣大人倒黴被貶了,不知此事還做不做數。”


    張屏道:“晚輩不擅文章,隻是好奇。”


    老者道:“那客官可以多打聽打聽,關於此廟的靈驗,多得是,不然香火也不會這麽盛了。連去京城做買賣的,路過此處都得來上柱香。”


    張屏揣著葫蘆又在山頂繞了一圈,湊近香客,便能聽到一些靈驗事跡——


    連生了六個閨女,喝下一碗靈露之後,沒出兩個月,就有了,生下來是個小子。


    都是兒子,想要個閨女,十五燒了鬥香,晚上便做了個夢,夢見天上月亮,又大又圓。沒過多久,就確定有了,兩三歲便會幫娘做針線,又俊又伶俐。


    姑娘十九了,還沒嫁出去,上京城的月老祠求了都不管用,來給姥姥敬香,磕完頭,出了大殿,碰見一個年歲相仿富富態態的婦人,一看就覺得很親切,跟上輩子認得一樣。便上前問,你是哪裏來的,來做什麽。那女子說,是來幫兒子求姻緣的,不知道為啥,兒子說的媒,女方家都不滿意。你來做什麽的?答,我來給我家姑娘求姻緣的。再一對生辰八字,恰好合適!立刻就定下,過禮擇日成親了。親家家裏在京城有店麵,姑爺老實,姑娘文靜,簡直天作之合。


    做生意,老是賠,到京城請大師算過,說命犯流年。前年三月初一來給姥姥上香,做六日清醮,燒了三十三對開光童子。當晚就夢見一群白胖童子手捧元寶在一片空地上蹦蹦跳跳。沒兩日便接了個官衙的活計,工部巡查河岸尚書大人行轅須用的步障,庫裏囤的布頓出了許多,自此常給官府供貨。


    ……


    張屏牽著馬,默默地下了山。


    蘭玨與薛沐霖再去寶華宮,察布察裏克王子仍是不見,隨行使臣亦是拿搪了半晌,方才搖搖擺擺出來。


    薛沐霖在蘭玨耳邊低聲道:“這群番子,讓他三分,真以為天朝當他們是迴事了。”


    蘭玨含笑立著,在牙縫中道:“蠻夷者,未經教化,怎懂一個禮字。”


    永宣帝重責玳王,便意味著,不會因此事,在其他方麵多做讓步。但這群番子仍不知機,還自以為占了上風,一味賣乖。


    待幾個使臣坐定,蘭玨與薛沐霖不溫不火地說了幾句慰問之辭。


    蘭玨末了道:“禮部亦會修書向可汗致歉。請王子安心靜養。心緒須慢慢平複。”


    使臣之首溫木裏算是塔赤使團中較精明較了解天朝行事的,見蘭玨和薛沐霖一副徐徐然的態度,又聽到這一句,頓感內涵豐富。


    可汗已不大中了,所謂致書可汗,其實就是致書大王子都爾古都。


    溫木裏便硬聲道:“殿下已幾天,沒吃飯了,不知道他的身體,還撐不撐得住。”


    蘭玨道:“精膳司會再擇廚師為王子另備菜肴,菜單明日議好,本部院取來與諸位探討。”


    另一位使臣紅著眼睛道:“若王子他,撐不到明日……”


    蘭玨道:“內醫院醫官過一時來為王子懸絲診脈,無需王子麵見。”


    薛沐霖接著道:“悲慮過度,則傷脾胃,貿然進食,亦恐不妥。緩緩為之。”


    兩人便告辭而去。


    蘭玨迴味著臨走之前溫木裏的神情,心道大概用不多久,王子便能走向痊愈了。


    張屏下得山後,取出在城中書坊買的縣境圖,翻看了位置,再向南行去,縱馬行了十餘裏,見村落田地,向一牧童打聽,乃是慈壽村地界。


    張屏轉上官道,又行了數裏,再見著屋舍簇簇,炊煙嫋嫋,已到了慈壽村臨近村落的地界。


    張屏撿了一條平坦直路,往那村中行去,正打量路邊人家,遙遙見前方一杆旗簾,寫著個茶字,棚下唯獨一個老叟坐在茶爐旁搖扇。


    張屏頓覺是意外之喜,到那茶棚前下馬:“老丈,一碗茶。”


    老叟笑道:“恰有剛沏好的,三文一碗,公子請裏麵坐。”


    張屏進棚,在小桌旁坐下。


    老叟替他斟上熱茶,道:“公子隻一個人出遊?”


    張屏道:“剛從姥姥廟燒香過來,想再去慈壽村看看。”


    老叟道:“那公子走多了,再倒迴去行幾裏,便是慈壽村,這裏是大葫蘆村。”


    張屏便笑了一下,他長得是一張不喜笑的臉,這一笑,那老叟頓覺突兀,道:“公子笑甚?”


    張屏拱手:“老丈莫怪,兩村之名,皆頗有趣。”


    老叟嗬嗬道:“我們大葫蘆村名土吧,不如慈壽村有彩頭?其實知縣大人擬把我們村改成福祿村來著,這不還沒商議妥,他就倒黴了麽。京城裏玩的葫蘆多是這裏供的,養蛐蛐最好。所以就叫大葫蘆村,別看糙,一聽就知道。”


    張屏點頭:“是。”


    他一不笑了,老叟又覺得他很誠懇,便再接著道:“福壽村吧,以前也不叫福壽村,叫大碗村,那裏以前凹些,地勢跟個碗似的。中間有一陣,因為井裏挖出來的那個姥姥,改名叫古井村。謝大人上任後,整治這整治那,山頭香火旺了,就跟著改慈壽村了。一般的小年輕,都不知道它最早的舊名。公子去那裏作甚?燒香拜姥姥,去廟裏就成。”


    張屏道:“想去看看浮出姥姥神跡靈棺的井可還在否。”


    老叟道:“有,原先都給封上了,也建了個小廟。往年獻一對童男的時候,就是從那個小廟啟程,再送到山上。不知道謝大人又打算建什麽,說要拆開,重新挖個井,還沒動工呢,他遭殃了,也擱置了。公子可以去看看讓你瞧不,外人瞧好像得交十二文錢。”嗬嗬又笑了兩聲。


    張屏道:“想那井本該甚大,不然石棺怎能浮出?即便豎著……”抬手比劃了一下。


    老叟嘿了一聲:“什麽漂上來的,那都是知縣大人請京裏的文士後來潤色的。石頭哪可能漂,其實就是挖出來的。”眯眼看向張屏,“公子該不會是京裏來寫傳奇戲文的吧。”


    張屏道:“不是,僅好奇而已。聽老丈言語,應知究竟。可否詳細告知?”


    老叟又眯了眯眼,打量張屏一下,方才道:“公子問這廟來曆,算問對了人,這個縣裏,比老叟漢所知還多的,應是沒有了。對了,老漢敝姓郭。”


    張屏說他不是寫傳奇或戲本的,老者並不太信,所以特意將姓氏報上,萬一張屏真將此事寫成,說不定就會在文中道,某年某月某日,錄鄉叟郭翁所言雲雲,也算跟著揚揚名。


    “老漢這麽說,並非托大。我外祖家是大碗村的,跟焦家是舊鄰。焦老二把那棺材挖出來的時候,我就在跟前看來著。說來是同光年間的事了。那時老漢還是個小後生。焦家當年在村裏算個大戶,焦二生來就是個瘸子,幹不動力氣活,隻有個哥哥。”


    焦二是續弦生的,待其父死後,他哥嫂將他告上縣裏,說他生時,其父已年過花甲,可能不是親生,長得也不像焦家人,說不定就是他娘和路過的馬販子私通懷的。拿這個借口把他趕出家門,一分錢也不給他。


    焦二娶的媳婦娘家也沒什麽錢,丈人丈母娘均都過世,無房無地,身體殘缺,又不能到城裏做工。村長可憐他,便將村學名下的幾畝地著他耕種,給他些錢。焦二娘子去城裏做零工,過了幾年,攢了些錢。村頭野樹林旁有兩三間破屋,無主亦無人住,被官府收歸,村長就向縣裏說情,請縣裏將這幾間屋賣給焦二容身。


    焦二有了住的地方,十分欣喜,紮茅草將屋頂修了,那屋後本有口枯井,焦二想把井再挖開,好吃水。


    “誰知道,怎麽往下挖,那井都不出水,再挖著挖著,挖出了一口石棺。”


    石棺通體玄色,夾著一絲一絲雲絮一樣的紋路,不知道到底是什麽石頭。就著那雲一樣的石紋,還雕刻著殿閣、仙鶴等等。


    “焦二嚇得不輕,去跟村裏說,讓村裏拿主意。”


    張屏道:“焦二自己將這石棺從井中拉出的?”


    老者搖頭:“當然不是,他當時就挖出了一個棺材頭,村裏讓幾個勞力一起挖,才把拿棺材整個抬出來。焦二嚇著了,想讓村裏抬走,但大碗村幾個大姓看這棺材厲害,都不敢讓放自家祠堂裏。大碗村有個姚老拐,懂些門道,說最好別挪動,還是擱在原地。我當時跟著去看了,就在焦二家門前搭了個棚子,把棺材放在那裏。鬧得可大,我們葫蘆村有不少人也來看。”


    大碗村的村長把這事報給鄉裏,鄉裏也來了人,覺得棺有些神道,又從縣裏請了個先生來斷。


    “那先生看了說,棺材首尾刻得幾個紋路是字,棺材頭上的字是遇者開,棺材尾的字是見者拜,得把這個棺打開。”


    村裏便先找幾個法師念了念經,擇一吉日吉時,將石棺打開。石棺裏麵躺著一個老婦,須發銀白,膚如少女,麵容若生。身穿緞襖羅裙,手腕上戴著玉鐲金釧,滿頭珠翠。


    “看著跟活人睡著一樣,誰都不敢亂動。棺材蓋上還寫著幾句詩,說本是神仙什麽的,下凡曆劫,更神的是,連焦二挖出這個棺材的事都寫了。村裏活過一百多歲的,都說沒聽說過這樣的事。”


    張屏道:“字是大是小?何等字體?墨寫還是刻成?”


    老叟道:“紅的,彎彎曲曲,和棺材上的字一樣。那先生說是丹砂寫的。這位姥姥本是天上神仙,托胎凡世,遺仙蛻於地下。這迴是跟焦二有緣,由他挖出,好讓世人瞻仰供奉。”


    大碗村又再擇一黃道吉日,請法師做法事,將姥姥送到山上入葬。


    張屏問:“為何是山上?”


    他在道觀中長大,知道些風水門道。墓葬的一大禁忌,就是葬在孤獨山頭。


    老叟道:“姥姥自己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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