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知薈亦一笑:“蘭大人抬殺,同科芝蘭佼佼,劉某雜於其中,一直羞慚。”


    蘭玨道:“劉大人這般自謙,蘭某與另二十八位同年真要無地自容了。”


    在座的諸人都知道蘭玨跟劉知薈之間一向不對付,據說當年科試,蘭玨本應是狀元之選,得雲棠盛讚,但蘭玨出身不好,且文字間頗有孤寒之意,對比之下,柳老太傅看好的劉知薈文采失之靈逸,長在規矩端莊,於是殿試點了劉知薈為狀元,先帝隻道,蘭卿這般品貌,正襯探花郎之銜。於是蘭玨反倒成了第三名。


    後來蘭玨靠著一張臉,把柳小姐迷得神魂顛倒,棄家出逃,算報了一箭之仇,但劉知薈一直壓在他頭上,想來心中必然不忿。


    眾人聽得他二人話頭不對,還好有人又開口,於波瀾暗生之際轉過話題。


    “科試期間,的確多生離奇傳言,下官這科,亦有這般的傳聞,比如某間試房半夜有人哭泣,還有一個考生病倒離場,說是中邪了雲雲。皆因緊張而致恍惚,容易疑神疑鬼吧。傳言多了,寫話本小說的取來改編,想是慣例了。”


    眾人一瞅,說話的是柳桐倚,難為他給姑父解圍了,亦都跟著展開。


    “作文須有德,用用謠言段子罷了,忠烈名臣,豈可如斯被汙!”


    “鬼魅故事,主角往往是科試考生,想來一是年輕,二乃人生轉機之際,好做文章。像我們這種胡子拉碴的半截老頭子,跑去自薦,人家也看不上。”


    蘭玨笑道:“白大人過謙了,白大人是要列冊為勉勵輩讀書人的典範,豈可與那市井之物相提並論?”


    話題就此正了迴來,各位大人順便又聊了聊應試之時種種奇異傳聞,一場席吃得趣味橫生。


    待到散席之時,劉知薈向蘭玨拱了拱手:“今日此宴,蘭大人收獲甚豐。除卻勸學書,還能再寫出一本《曆代科舉逸聞大觀》。”


    蘭玨道:“這個主意好。不知劉大人可有什麽相熟的書坊,給下官介紹介紹。賣得好了,分劉大人兩成。”


    劉知薈笑:“蘭大人見識廣博,這些定比劉某清楚。不過劉某也幫你留意著。”


    蘭玨亦抬袖一笑:“多謝。”


    天氣愈寒,又降了一場紛揚大雪,陳籌住的小屋外堆柴的棚子都被雪壓塌了,他早上起床,打開門,看見壓塌的棚子半歪在地,竟忍不住笑起來。


    離綰道:“哎呀,這怎麽好?”


    陳籌道:“就隨它去唄,等天好了再修。”


    離綰嗯了一聲,陳籌攜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袖中暖著,和她一道看外麵雪景,覺得其實日子就這麽一直過下去,也挺好的。


    住在這小屋中,平淡度日,有種身在世外桃源般悠然的幸福。


    他不禁看向身邊的離綰,想對她說,我們就這樣一直到老好麽?離綰有些羞澀地未與他對視,微垂首,白皙纖細的頸項微露在領口外,雪片沾到銅簪挽起的發上,小巧的耳垂泛著桃花瓣一樣的淡粉,耳洞中塞著短短的茶梗。


    陳籌忽而察覺到了風的寒意。這樣的離綰,本應當著綾羅華裳裹貂裘,立在朱欄內看碎玉瓊瑤。插玉簪金釵,佩明珠彩寶。纖纖玉手,亦應捧著金絲手爐,籠著大毛暖袖,而非在滴水成冰之時,撿木材,生灶火,執鏟勺,搖紡車……


    陳籌內心一陣愧惱,想狠狠給自己一巴掌,白雪也刺目了起來,他攥緊離綰的手:“太冷了,迴屋吧。”


    插上屋門,陳籌又到桌前溫書,不知怎麽的,字句就是無法入心,想寫一篇文章練手,研墨提筆,卻不知如何落毫,愣了一時,寫了兩句,自己都看不下去,再抹去。離綰輕輕挑簾走進內屋,紡車又轂轂響起,陳籌一把扯起紙,團起丟進簍中,猛地站起身,離綰停下手:“是不是吵著你看書了?”


    陳籌搖頭:“不是。離綰我……”


    都是我沒用,害得你跟我吃苦。


    他蹲下身抓住離綰的手:“離綰,我一定會考上功名,出人頭地!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離綰嫣然笑起來:“隻要和陳郎在一處,便是最好的日子。”


    陳籌喉頭一陣發緊,正在此時,突然響起嘭嘭叩門聲。


    “這裏是陳籌陳公子的住處麽?”


    陳籌詫異,走到外屋,打開門,一個滿身雪屑裹著厚氈鬥篷的人除下兜帽:“啊,陳公子,可算讓小人找著了,這裏真不好找!”


    陳籌定睛一看,竟是宜平縣衙的一個衙役,名叫周承,很豪爽的一個人,在卷宗庫跑跑腿,傳傳消息什麽的,天天都打照麵。


    陳籌趕緊拱手讓進:“周兄快請進,大冷的天,你怎會來此?”


    周承跺跺腳,脫下鬥篷,拖著一個袋子進了屋:“陳公子,小人奉張大人之命,來給公子送些東西。”打開油氈裹住的皮袋,從裏麵拖出一個大口袋,又拿出一個包袱,又自懷中取出一個包裹嚴密的長條布包,一層層打開,裏麵是兩封書信。


    “張大人新近協助朝廷破了一樁大案,被知府大人召去州府了,臨行前吩咐小人務必將這些送到公子手上。這兩封信,一封是給公子的,另一封請公子轉交給京裏的某位大人。這些東西裏,有些是張大人命小人給公子送來,另一些是和那封信一起,托公子轉交的。公子看看信,查點一下有無疏漏。”


    陳籌笑道:“多謝多謝,”將信放在桌上,“寒天雪地,勞周兄奔波,真是過意不去。陋舍無好禮答謝,周兄請寬坐稍待片刻,陳某燙些酒水,給周兄暖暖身。”


    周承立刻道:“不用不用,多謝陳公子,公子不必客氣。這是小人應當做的,本來昨天下午就該送到,因為下雪,耽誤了行程。小人還要去京裏給知縣大人辦些事,就先告辭了。”


    陳籌懇切挽留,周承堅決推辭,說待辦的事實在很急。陳籌又拿錢謝他,周承亦推了,收好空袋子,裹上鬥篷,牽起栓在屋簷下的馬,又沒入風雪之中。


    陳籌關上屋門,打開那兩個包,大口袋裏麵是兩隻臘鵝,一對雲腿,幾掛臘腸,幾十枚鹹蛋,幾大包幹菇木耳和筍絲,兩包幹果。


    小一些的包袱裏還有一個單獨包好的包袱,束著一紙,寫著請君策兄代傳。另有兩卷包裹嚴實的布料,一盒墨錠,幾支筆,一個小小的布袋,裏麵有兩錠十兩的大銀。


    陳籌捧著布袋,心中一陣熱浪翻湧。


    離綰走到陳籌身邊:“這麽多東西。送這些物事的,就是陳郎的那位至交好友張公子麽?”


    陳籌說不出話,拆開桌上信封,張屏那筆板正的字跡躍入眼中。


    信亦是張屏一貫的簡略,隻有兩頁紙,說了說自己的近況,問問陳籌是否安好,讓天冷記得多穿些,末了道,另有一封書信,一份東西,托陳籌務必親手轉交給蘭侍郎。


    陳籌的手微有些抖,離綰道:“陳郎,張公子這樣待你,你更應當用功讀書,才能不負張公子的情誼。”


    陳籌忍著眼眶中的滾燙,用力點了點頭,攬住了離綰。


    老天老天,你何其厚待我,讓我有張屏這樣的朋友,又有離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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