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籌一愣:“這……”下意識轉頭看張屏,正與張屏視線相遇,張屏眼中無波無讕,臉上亦無表情。


    堂上高知府又道:“食宿不必擔憂,府衙自會安排。俸祿,亦應足夠你用。”


    陳籌暈暈道:“但學生……”


    高知府再道:“三載之後,爾盡可去科考,如若仍不中,依然可以留任。若任內有功績,本府或可為你做薦,無需顧慮前程。”


    陳籌覺得眼前飛舞著無數小星星,在一閃一閃:“學生……學生不能……”


    邵知縣趕緊截住他話頭:“陳生,知府大人實在是愛惜你的才華,莫再謙虛推辭,否則連本縣和張大人都要一道勸你了。”


    陳籌再看向張屏,張屏低頭站著,竟不看他,陳籌一時頭殼中混亂如麻,隻能結結巴巴道:“學生,學生多謝大人抬愛。學生得此恩典,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大人可否容學生過兩天再迴複。”


    邵知縣一臉痛心:“你真是……”


    高知府噙著微笑道:“也罷,本府從不愛勉強他人,隻是有此一說,你可自行考慮,明日再迴複本府。”


    陳籌退下後,一溜煙迴了小宅,關門在房中亂轉,到了傍晚,因知府大人與縣中長者閑話,共用晚膳,無關緊要人等無需奉陪,張屏便迴來,陳籌紮進他房中:“張兄,你說我怎麽迴絕知府大人,才能既顯得不拂他麵子,又不連累你?”


    張屏目光中有什麽閃了一下,垂下眼皮:“你應該答應。”


    陳籌急道:“張兄,你以為我看不出來麽,知府大人不知道哪裏瞧你不順眼,借著抬舉我來削你,我要趁此順竿,我成什麽人了?”


    張屏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但,是個機會。”


    陳籌跺腳:“鬼的機會!我陳籌絕不靠踩朋友得機會!三年之後科考,光明正大金榜題名,那才是自己掙來的機會。”


    張屏的眼中又有什麽閃了一下,似要說什麽,又吞下不語。


    陳籌團團轉了半晌,看張屏屁也不出一個的模樣,越發焦躁,索性一頭撞出門去。


    天將盡黑,似乎又要下雪的模樣,陳籌鑽進一家酒樓,要了三碟小菜,一壺暖酒,在一樓大堂的角落裏自飲自吃,兩三杯下肚,滿腔煩愁愈加愁,夾起一筷肚絲,不禁唏噓,恍惚走神時,忽然聽有人道:“陳公子?湊巧湊巧。”


    陳籌茫然轉目,卻見是縣衙戶房工房的幾名書吏正向他拱手。陳籌忙站起身:“幾位大人也來吃酒?不棄就請這桌坐下。”


    那幾人笑道:“不打擾陳公子罷?”


    陳籌道:“怎會,幾位大人肯坐,是某的榮幸才是。”又再相讓客氣了一番,幾人在陳籌這桌坐下,加上陳籌正好四個,陳籌再喊夥計添菜,幾人又道:“使不得,怎麽能我們三個吃陳公子一個?”


    陳籌道:“先來者做東,一向是這個規矩。幾位大人平日對陳某多有照應,若再推辭,那就是看不起我了。”搶過菜單點菜,讓再拿好酒溫上,幾位書吏又再客氣了一番。


    菜點罷,陳籌又問:“幾位大人未在縣衙用飯?”


    禮房的唐書吏常在卷宗庫幫忙,和陳籌最熟,答道:“唉,知府大人用晚膳,我等怎有福分列席?就出來吃了。”


    陳籌一聽知府兩個字,神情頓黯,幸虧此時新添的酒上了,恰好岔過話頭。夥計煨上酒,又端上一個大圓暖鍋,內分四格,下方細炭火煨著,咕嘟咕嘟,燉著羊肉、大骨、各類丸子、菇片、筍尖、菜蔬等物。羊肉等都已是熟的,可以現吃。幾位書吏都道:“這個好,天冷正當吃。”陳籌又讓店家取了四枚生雞蛋,磕在碗中攪碎,加蔥末香菜碎,將燉開的大骨熱湯衝進,道:“此是我在京時和沿淮的幾位朋友學的,那時窮極,沒有肉湯衝,加些鹽用開水衝了吃亦十分暖身,先吃一碗把胃暖一暖,再吃酒最好。”


    幾位書吏試喝兩口,的確鮮美,都道:“極妙。”“陳公子真是會吃,心思又細。張縣丞有陳公子協助,著實如虎添翼。”


    陳籌心裏又是一緊。


    幾位書吏果然接著話頭道:“是了,陳公子今日投了知府大人的緣分,合該慶賀!”“知府大人一向愛惜人才,陳公子定然前程似錦。”“便就隨著知府大人一道啟程麽?還是先再待上一陣兒?”


    陳籌不語。唐書吏道:“想來陳公子是不舍與張大人分離。但有好機緣,亦當要把握。倘若陳公子因此錯失,張大人反倒會心存愧疚了。”


    另外兩名書吏亦道:“不錯,郡州城離宜平不太遠,想去騎匹快馬,一兩天即到。這般的好機緣,不把握可惜。”


    “再者,知府大人在堂上都已說了,陳公子若不應下,亦不免辜負了知府大人的栽培之意。”


    陳籌心裏自也明白,這迴知府大人借他拿捏張屏,如果真的推拒,張屏更不會好過,捏著酒杯,苦笑一聲:“謝幾位大人提點,來來,幹上。”


    次日清晨,張屏起身,院中繞了幾圈,未見陳籌,推開他房門,隻見被褥折疊整齊,桌案上擺著那本《媚媚傳》,下方壓著兩封書信,上麵一封寫了給張屏。


    『張兄:繁雜話略過,我左思右想,留在這裏不大妥當,半夜不好擾你清夢,故不辭而別。借了廄中一匹馬,當是買了,留了些錢,不知夠不夠。若不夠了,等你上京,我再還你。我想先四處轉轉,或是最近,或等到下一科臨近時再到京城。我若迴京,大概還住小耗子巷那裏,你能找著,我若暫時不去京城,待安定下來,亦會給你書信。婉拒知府大人的書函,我已編好,就說家中長輩病重,急趕著迴去。勞你轉交。 這段時日在宜平,白吃白住,加上以前的救命之情,我陳籌欠你,拿命都還不來,說多反覺虛情客套。此時幫不上你什麽忙,隻能待來日相見了……』


    幾頁薄紙,因倉促書寫,字跡略潦草。桌角還放著一個藍色錢袋,正是陳籌平日所用,內有半袋銀錢。


    張屏握著信在小廝惶惶的目光中一言不發出了房門,濃雲灰重如鉛,片片雪花無聲墜落。


    高知府聞得陳籌走了,隻略點了點頭:“家人抱恙便冒雪趕迴,此生甚重孝道。”


    邵知縣道:“可惜大人失一賢才。”


    高知府含笑道:“有才之士朝廷定會重用。不是還有三年後的科考麽,本府看好此生前程。”又瞥向張屏,“陳生既走,縣誌你當要如何編?”


    張屏道:“下官依然繼續編。”


    邵知縣忙道:“下官會再選人協助張縣丞,隻是才學恐怕不及陳公子。”


    高知府微微頷首:“那張縣丞便先去做事罷,不必在此站著耽誤公務。”張屏便告退。


    縣衙中邵知縣及下屬其他官吏,皆陪著高知府冒雪下鄉巡視,衙門頓時空空蕩蕩,隻剩兩三個腿腳不便的老衙役瞧著張屏像抹孤魂一樣又鑽進卷宗庫中。


    高知府巡查完畢,邵知縣隨侍知府大人用了晚膳,在行館安歇,待迴衙門時,已是深夜,邵知縣亦不忘記問一聲張縣丞何在,老衙役答曰,張縣丞傍晚就迴宅子了。小宅方向黑漆漆全無燈火,張屏一向儉省,入睡前院中廊下的燈籠亦都要熄掉。看來已經睡了。


    雪積了甚厚,三更梆子敲過,高知府在燈下合起文書,正要再取過一冊,房門輕響,門外侍從低聲道:“大人,你等的貴客來了。”


    左右退下,遠遠守在院子中,一抹黑影閃進房門,高知府站起身,黑影拉開遮臉的厚巾:“知府大人真會做事。好端端讓你關照個人,結果人被你嚇得連夜跑了。”


    高知府拱了拱手:“鄧大人,下官惶恐。真是遵大人之命,特特地地關照了,不知怎的,他竟然跑了。當下的年輕人,脾氣難以琢磨啊。”


    鄧緒解開帶兜帽的厚重大氅:“老高,少來。你在縣衙做的好事當我不知道?我隻讓你照應陳籌,哪個讓你拿捏張屏了?你倒好,抬一個,踩一個,不跑還能怎的?”


    高知府撫須嗬嗬笑道:“這不是為了更合乎情理麽,不然,下官也尋不到理由抬舉那陳生。”


    鄧緒拍拍大氅上的雪,甩在椅背上:“高大人倒笑得開心,人跑了,怎麽辦,你賠我一個?”


    高知府道:“好,下官這就去牽馬,學那蕭何,不把鄧大人看上的人追迴來絕不罷休。”


    鄧緒擺擺手:“罷了罷了,早晚了,就先這樣吧。你當我是和你玩笑麽,真是幹係重大。”


    高知府頷首:“此生在京中曾牽扯進連王太師公子和柳大人都在內的那個三司會審的大案吧。下官略有耳聞。”


    鄧緒挑眉:“看來高大人更沒少在張屏身上下工夫。”


    高知府笑道:“聖上都青眼有加的人,下派到下官治下縣中,怎敢疏忽?下官就說,怎麽陶尚書的愛徒竟會被禦旨賜來小縣當個縣丞,原來是協助鄧大人查案的。”


    鄧緒嘿然道:“本寺要查的事跟他卻無幹係。他的確就是做縣丞。”


    高知府道:“不當問的,下官也就不多言了。隻是,那張屏怎麽就搭上了蘭玨?本府見他時,他一口一個蘭侍郎,頗以此為傲一般。陶尚書和蘭玨,嗬嗬,這個路子有點兒飄。”


    鄧緒道:“你與蘭侍郎的愛恨情仇,本寺亦不多言。”


    高知府咂舌:“鄧大人這詞用的,下雪天讓下官出了一身大汗。不過當日大家都氣盛,相看礙眼,你參我一本,我上你一折罷了。怨可能是有點兒,其他的不敢沾。”


    鄧緒在燈影中坐著,笑眯眯道:“是,據說蘭侍郎和劉禦史更不對付一些。高大人是和劉禦史交情比較好,對吧?”


    高知府作勢抬袖擦汗:“鄧大人高抬貴手,下官可沾不起結黨二字。劉禦史和蘭侍郎,下官都不怎麽熟,隻是劉禦史在打照麵時會多說兩句話,畢竟下官沒有上過關於劉禦史的折子……當年同屆科考時,這二人都不大和他人往來。蘭侍郎當年同現在完全是兩個人,劉禦史倒一直是那樣的性情。眾同年與他二人都不甚熟稔。”


    鄧緒摸了摸唇邊短髭:“是,我聽聞他二人當年都曾同一個姓辜的交情不錯。你熟悉此人否?”


    高知府道:“宜平辜家莊,不當問的下官不問,辜家莊之事,鄧大人所知應比下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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