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周風顫巍巍道:“你,就是周家那個活下來的孩子中謙?”


    二十多年前,陶周風也在翰林院任職,與周公遂是同僚,那件慘案令他頗為悲痛,他記得,那件慘禍中,隻有周公遂最小的兒子中謙幸免。


    周中謙當時才兩三歲,被養娘抱著跳到河裏,頭還被著了火的圓木砸中,居然漂到了岸上,離奇地撿了一條命。


    陶周風與幾個同僚湊了些錢,給這孩子還有周公遂的老父親送去,卻被周老太爺婉拒。


    周老太爺道:“吾兒冤不得申,死不瞑目,要這錢有何用?”


    呂仲和眼中流下的淚裏混了血,縱橫在臉上。


    張屏不忍看他,接著道:“學生在查舊檔時,發現在結案後,馬洪和馬廉兄弟突然地出現在了西北甘涼縣的戶籍薄上。學生親自前去盤查,發現,馬洪和馬廉是被竇大人秘密遷了戶籍,寄養在西北甘涼縣的一戶窮人家,為竇大人辦理此事的幾位官員名單已記錄,諸位大人可以隨時傳話問詢。而馬洪和馬廉,其實是山匪牛霸的兒子。”


    卜一範不由怔了怔:“竇大人為什麽要這麽做?”


    陶周風歎息道:“竇大人胸襟廣闊,連弑師兇犯的子女都肯悉心照料,實為世人之典範啊。”


    鄧緒冷冷道:“本寺猜想,竇方如此做,是想從這兩個小兒身上找到指使牛霸的真兇的下落吧。”


    牛霸的兒子們仍活在世上,或許會握有什麽秘密,真兇或許會不放心,就此露出馬腳。


    對於當時無法查到真相的竇方來說,這一點點的線索,也好過什麽都沒有。


    張屏道:“竇大人當時是怎麽想的,已不得而知,但學生在馬洪和馬廉甘涼縣的家裏,還找到了一些書信,是竇大人的筆跡,證明竇大人一直在關照著這兩兄弟,使得他們即使家境貧困,也能夠讀書,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都把竇大人當成了最敬重的叔父。可竇大人與他們聯係時,所用的身份,是思賢書局的主人。”


    竇方違反了朝廷命官不得經商的禁令,私自開辦了思賢書局。


    他的用意,可能是為了方便尋找諸葛貞《蘭亭集序》摹本的線索。真兇拿著這本摹本,可能會變賣,或臨摹。書局是最容易得到訊息的地方。


    但是竇方等了二十多年,都沒有查到什麽,這時牛霸的兩個兒子已經長大了,書都念得很好,長子馬洪還通過了西北郡的甄試,來到京城參加會試。


    就在這個時候,竇方卻在京城中發現了,有個同樣來參加會試的試子,筆跡疑似臨摹了諸葛本《蘭亭》,這個人,居然是當年他恩師周公遂的好友陳文定的孫子,陳子觴。


    “所以陳子觴的案情定然會是冤案,因為,一步步設計他,盜他的文、冤枉他,直到鬧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就是竇方。陳子觴的母親以死鳴冤,想告訴柳大人,她的兒子因筆獲罪,真兇就坐在刑部大堂上。”


    馬洪是竇方的從犯,他與竇方聯手造成了六年前的冤案,被殺時,也沒有說出真相。


    他到最後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還隻是情願用命報答對竇方的恩情,亦不得而知。


    “陳子觴冤案過後,是竇大人替馬廉又更改了戶籍,馬廉至始至終並不知道這件事的真相,這從他想要報複雲大人和王太師就能看出來。”


    陳子觴之案後,竇方也許是覺得大仇已報,馬洪也為此死了,他想要放過牛霸的另一個後人,好好地讓他活下去。


    所以他替馬廉把戶籍又改到了蜀郡的望山縣,把思賢書局留給了周公遂的兒子周中謙,服毒自盡了。


    “可是馬廉不知道這件事的真相,他覺得,叔父是個好人,兄長也是個好人,因為雲大人替陳子觴翻了案,判了馬洪死刑,他要替兄長報仇,所以他來到了京城,投靠叔父,他不知道叔父就是竇方,也已經死了,周公子可能是告訴他,叔父病故了。而且,雖然竇方放過了馬廉,但是周公子並不打算放過他。”


    周中謙掙紮著,表示自己有話說,鄧緒示意衙役取出他口中的布。


    周中謙啞聲道:“不錯,他爹殺了我全家,我為什麽要放過他!”


    那個夜晚發生在他記憶模糊的幼年,卻是他永遠的夢魘。


    夢中隻有支離破碎的片段,滿天的紅光,炙烤得鑽心的皮膚,迎麵而來的刀光,男人和女人們的慘唿,還有冰冷的水,灌進鼻腔,喉嚨,讓他在窒息中冷汗淋漓地醒來。


    而家破人亡的噩夢,注定永遠纏繞他一生,不得解脫。


    他的牙齒咯咯地咬出了血,衙役把布團重新塞進他口中。


    張屏繼續道:“馬廉的複仇計劃沒有告訴思賢書局的人,他先開始不擇手段地上位,並且有意敗壞自己的名聲,後來,他終於搭上了王小公子一係,並且聯絡上了柳大人,準備在科試中,抓到科試舞弊的證據。”


    王宣梗著脖子道:“有什麽證據啊,本公子和我爹,還有我哥,我們全家光明磊落!”


    王硯瞪著他道:“閉嘴,公堂之上,不得咆哮!”


    張屏自顧自地往下說:“馬廉在試場外故意喧嘩,是因為他本以為,舞弊的是賢部,他之前拿到的,也是賢部的考卷,卻沒想到,他被安排到的,是綸部的考場,所以他刻意鬧事,想告訴場外的人,考場有了變化。還有床下的符文,恐怕不是舞弊的人刻的,而是抓舞弊的人所刻。”


    舞弊的人既然能任意安排試場、買賣考卷甚至在推薦卷子上做手腳,那麽根本就沒有必要再在床底下冒險做記號,落人把柄。


    隻有綸部和賢部的幾個試場床下有這種印記,恐怕是因為抓舞弊的人早就得到了消息,這幾個考場會有貓膩,所以刻下記號,一旦收卷的時候取得了確鑿的證據,就會把那些符文按照順序排列,那是請鬼的符,意思是,這個試場,有鬼。


    鄧緒的眉頭越皺越緊,有個小吏從屏風後轉出,不動聲色地把一張條子塞到他手中。


    張屏又道:“還有,馬廉他和……”


    鄧緒突然抬手道:“此案,本寺已大概明白,待核對證供後,再開堂審斷。”


    整衣退堂。


    張屏走出大理寺,陽光有些刺眼,照得地上的影子十分濃重。


    張屏低頭看自己腳下的影子,王硯踱到他身邊,硬梆梆地說:“此案會水落石出,這件案子,本部院承認你辦得漂亮,不過你辦了這件案子,不一定會有什麽好結果,自求多福吧。”


    張屏嗯了一聲,慢慢向前走,他知道有些事情,不會準他再說了。


    比如,其實早在六年前,雲棠就查到了陳子觴一案的真相,是朝廷壓下了真相,保全了竇方的名聲,隻是在祠堂上刻下了陳子觴的字跡文章,隱晦地表明事實。


    如果當時公布出來,可能就不會有幾年後馬廉被殺的事了。


    再比如說,牢裏麵突然死掉的那兩個柳家的丫鬟,實際上和馬洪或馬廉一樣,是在用自己的命,企圖推倒她們所謂的惡吧。


    這樣做,真的值得麽?


    張屏站在街上,太陽在天空中,陽光下的人,腳邊總有影子。


    熙熙攘攘的街道,房屋,行人,街道,形形色色,很少有純粹的黑和白。


    張屏正在出神,他身邊一個聲音道。


    “你辦了這樣的大案,我都不敢讓你再委屈住在敝府了。”


    蘭玨站在離他三四步遠的地方,微微含笑看著他。


    張屏垂下眼皮。


    “學生,立刻就搬出去。”


    蘭玨的笑意更深了些:“本部院還要迴司部去,你先自行迴府罷,徽兒這幾天不見你,總問,我都頭疼了。你可以先不用做事,準你三天假,養好了精神再說,缺錢的話,就去帳房那裏預支下個月的薪水。”


    張屏沉默片刻,悶聲道:“學生多謝蘭大人。”


    蘭玨走上大理寺門前的官轎,徑直趕迴禮部。


    傍晚,捕快們帶著從“呂仲和”的住處搜到的血衣迴到了大理寺。


    幾日後,試子馬廉被殺一案結案,兇犯呂仲和斬立決。


    王宣白坐了一迴牢,迴到府中,王太師也沒多說什麽。


    陳籌出了獄,抱著張屏痛哭流涕:“張兄,你就是我今生最大的恩公!我這輩子做牛,下輩子做馬也會報答你!你就是我的……”


    張屏在變成陳籌的再生父母之前及時阻攔了他。


    陳籌買了一大堆紙錢,到陳子觴的祠堂中燒,唏噓不已。


    他的母親是陳子觴的父親偷偷養在外麵的一個外室。


    但她是個精明的女人,知道陳父的正夫人生了兒子,自己身份低微,也沒什麽好爭的,就要了一塊地,買了個小宅院,自己過日子。


    陳父因此覺得她很賢惠,即便正夫人有了兒子後,還偶爾去找找她,就這樣又有了陳籌。


    陳籌生下來後,他母親越發擔心,怕正夫人以為她要爭家產,容不下她,索性帶著孩子和錢財,偷偷搬到了西北郡,從此與陳父斷絕,沒想到卻因此幸運地逃過一劫。


    陳籌哭著說:“我娘常講,不該是你的,就別想,別拿,沒有好果子。她老人家真是太明理了。”


    哭完了,陳籌又問張屏,“為啥曹兄會變成蘭大人?你進了蘭大人府,是不是以後功名就有指望了?你發達了,別忘了提攜我。”


    張屏悶聲說:“不知道。”


    朝廷一切照舊,刑部在陶周風春風化雨的領導下,由王硯挑頭,繼續孜孜不倦地與京兆府和大理寺搶案競爭中。


    吏部繼續在為肅清吏治,蕩滌朝野努力著。


    禮部仍然在為了懷王的婚事忙得四腳朝天。


    但在懷王大婚之前,有件事必須塵埃落定。


    禮部尚書龔頌明拿著今科的進士榜單呈給永宣帝:“皇上,這次殿試的名單,是否就是這二十九個人?”


    永宣帝提起筆:“把張屏的名字,放在第三十名吧。讓陶周風做他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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