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大病初愈, 孟歡精神好了許多,但時不時犯困打瞌睡。


    夜深的龍床,孟歡親親藺泊舟說困,腦子裏便迷迷糊糊, 陷入了沉睡的狀態。


    ……


    耳邊, 若有若無響起了說話的動靜。


    一長一短, 壓著嗓子。


    “世子爺脾氣還這麽峻烈?”


    “可不烈嘛,自從這眼疾複發之後, 一下午打傷三個下人,王妃娘娘不忍再看世子爺沉湎悲痛,特意讓我們送人給世子爺解解悶。”


    “送什麽人?”


    “美人。世子爺年十五,也到了該知曉人事的時候了,主要讓咱們世子爺疏解疏解心情,美色當前,不至於光記著痛苦。”


    貼著牆根兩道太監弓著腰鬼祟地走,當中扶著一位腰肢纖弱的少年,烏黑長發落下肩頭,露出一截白皙勝雪的後頸, 正是被送去給世子爺“知曉人事”的美人。


    聽到眼疾、世子、王妃等詞時, 孟歡隱約猜夢到了年幼時的藺泊舟, 轉念時眼前忽然一暗,耳後太監尖著嗓子說:“世子爺眼疾複發心情煩悶,你此番進房可得留心服侍,應當溫柔銷魂百依百順, 讓世子爺沉迷忘懷才好。”


    說完, 腰脊被輕輕拍了一把, 身後門闔攏的“嘎吱——”聲。


    孟歡進了一間極暗的屋子。


    視線從模糊變得清晰, 孟歡張望杏眼打量,房間內懸劍置琴,屏風後擋著棋座,博古架上的書籍浩繁如煙海,桌椅家具精美奢華,考究至極,薄紗後微風吹拂。


    這是藺泊舟少年時的房間?


    心情猛地雀躍,孟歡欣喜小跑:“夫君!是你嗎夫君!——”


    聽到“哐當”一聲,茶盅被用力砸在地上,崩得粉碎,那屏風和薄紗之後,傳來一句惱怒不已的怒斥:“滾出去!”


    “……”


    孟歡頓時停下腳步。


    聲音比起成年後深水般的沉穩磁性,此時帶了一點少年意氣和不成熟,聲音裏蘊含極致的暴躁,的確是藺泊舟聲音無疑。


    孟歡:“我——”


    “滾!”又是嘶聲的咆哮。


    暴戾之中,似乎又有些虛弱。


    少年藺泊舟身影坐在棋秤旁,一席素白繡著暗紋的內袍,袍袖垂墜及地,烏黑長發讓一支玉簪束著,未及冠,身姿已經出落得高挑挺拔了,隻是暗地裏,那肩頭似乎還沒有那麽寬厚。


    他半垂著眼,一條雪白的綢帶從鼻梁滑落,是他眼疾時遮光的帶子,因出了力怒聲,肩頭起伏不定。


    孟歡訥訥:“夫君……”


    少年藺泊舟附過身,袖中抄起一把鋒利的匕首,麵朝孟歡的方向怒聲:“再不閉嘴,本世子把你舌頭割下來!”


    “…………”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孟歡一臉的歡唿雀躍^v^,變成了委屈巴巴tvt,夢境中藺泊舟十五歲並不認識自己,態度惡劣,情有可原。可他實在太兇,尤其這雪白銀亮的刀鋒,再加上藺泊舟的為人,孟歡真相信再不閉嘴會被他一刀噶掉舌頭。


    孟歡轉頭往外跑,拉了拉後沮喪地轉過身。


    “門被鎖住了,我暫時出不去。”


    都不敢看藺泊舟的臉,孟歡連忙把自己盤腿在角落裏縮成一團,捂著臉:“我保證不發出聲音……”


    藺泊舟眼疾複發,世界陷入一片漆黑,內心狂躁焦慮,對任何人都沒有耐心,對世界充滿仇恨,這時候,任何侵入世界的風吹草動都會讓他尖銳緊繃的神經斷裂,陷入暴怒的狀態當中。


    這時候,藺泊舟隻想自己靜靜。


    哪怕隻有十五歲,也相當嚇人。


    孟歡態度配合,藺泊舟平靜了,垂頭坐在竹席。他身旁放著一口沒動的午膳,早膳也沒吃,中午時換下去了,午膳放著,也冷的浮出了油脂。


    房間裏砸了些東西,陸續有下人收拾過,毯子留存著一丁點兒剮蹭的痕跡。藺泊舟坐在棋秤前,指間夾著一枚棋子,腕骨瘦削,遲遲沒有落下去。


    ……棋局濃霧彌漫,棋路舉步維艱。


    藺泊舟眉頭緊鎖,唇色蒼白,手指緩慢撫摸棋盤的一道道刻痕。


    孟歡屁股挨冷冰冰的地板,咬緊手指一直沒發出聲,直到天色越來越晚,藺泊舟那枚棋子落了下去,他摸索茶碗。


    沒摸到,孟歡終於站起身。


    “我來。”


    少年的聲音清澈幹淨,見藺泊舟坐著沒有阻攔,孟歡心情總算放輕鬆了一點點,走到他麵前倒茶,把水杯塞到他手掌。


    藺泊舟沒發出聲音,喝了一口。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孟歡在他眼裏就是個閑雜人等。


    孟歡看他喝水,留意到桌上這把威脅割舌頭的匕首,偷偷伸手握住後連忙大步往窗邊跑:“刀子我先替你藏起來,太危險了,萬一劃傷自己怎麽辦……”


    說完一路小跑到窗戶旁,直接將匕首丟了出去,發出“哐當”一聲脆響。


    藺泊舟抬起下頜,麵朝他的方向,氣氛有些詭異的寂靜。


    孟歡舔唇,緊張得不行,生怕藺泊舟暴起把自己掐死。而門外聽到屋內動靜的小廝,開門將藥和晚餐送到門口,低聲叮囑:“記得服侍世子爺用膳!”


    說完,又把門緊緊關住。


    孟歡和藺泊舟麵對麵望了一會兒,喉頭滾了滾,端著門口的藥湯和晚膳,慢慢朝藺泊舟的桌子旁走。


    他不敢走得太近,到一半時問:“吃飯嗎?”


    十五歲的藺泊舟,少年意氣,眉眼俊美,那一股子的倔意,被傷害後豎起的尖刺,讓孟歡心口有些發軟。


    孟歡苦口婆心:“吃點兒?早午飯都沒吃……再不吃對身體不好。”


    藺泊舟聲音冷漠:“東西放下,你迴你角落裏蹲著,不許發出聲音。”


    “……”


    孟歡啟了啟唇,鬱悶地想迴到那塊地板,可忍不住低聲嘀咕:“我肚子還餓呢……”


    聲音委屈巴巴的。


    藺泊舟似是對他的話訝異,微抬起下頜。


    藺泊舟十五歲,不算小了,他長大以後母妃私底下問過幾次納妾,給藺家添丁的事,不過藺泊舟聲氣不好,母妃也一直作罷,今天塞進來這個,他心裏何嚐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區區孌童嬖人,怎麽敢對他撒嬌放嗲?


    藺泊舟冷漠:“餓了,就餓著。”


    “……”


    少年和成年,判若兩人。


    “那我就餓著叭。”


    孟歡蹲迴了他那塊地,默默托下巴看藺泊舟。


    房間裏沒有點燈,天色越暗,屋子裏快什麽都看不清了。


    孟歡現在可不敢說話,換成長大的藺泊舟,孟歡跳到天上去都不怕。可現在的藺泊舟不認識他,性格還不成熟,暴躁起來就是個大魔王,說不定就跟古代的惡霸少爺一樣,惹毛了還揍人呢。


    孟歡挺害怕,可看藺泊舟年紀小,又忍不住疼惜,鼓起勇氣說:“你把藥湯喝了,飯不吃也沒關係。”


    他說完這句話,藺泊舟側頭,麵朝他的方向。


    以為他又要炸了,孟歡有點兒緊張:“怎麽……”


    藺泊舟端起藥碗。


    孟歡鬆了口氣,以為藺泊舟會聽話喝掉時,他卻微微傾手,對著孟歡將藥湯傾倒,黃湯潑灑了一地。


    藥湯的苦腥味彌漫開來。


    陰影裏,藺泊舟啟唇,藺泊舟啟唇,話裏惡意蔓延。


    “不喝。”


    “……”


    孟歡唇瓣微動,感覺到一種奇異的氣氛。


    他看著地上稀裏糊塗的藥湯。


    藺泊舟心情不快,就是在故意釋放惡意,整間屋子裏沒有別的人,那他的危險全都指向自己。


    就算想避開,也避開不了了。


    孟歡抿唇,看著眼前十五歲的少年。


    他本來還顧及藺泊舟心態不好,好像沒那麽多顧及了,在藺泊舟身旁坐下,打開食盒。


    備的雙人份。


    孟歡分開筷子夾了一筷肥熱魚肉:“要不要吃點東西?”


    藺泊舟:“開始招人煩了?”


    “……”


    孟歡不知道該說什麽,把魚塞到嘴裏。


    藺泊舟之所以這麽對他說話,原因很簡單,自己對他來說就是個伺候他睡覺的下人,出賣色相那種,身份非常不堪。


    孟歡決定和他拉近關係。他眸子明亮,嚐試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藺泊舟:“?”


    說得有點兒害羞,也沒什麽底氣,但孟歡還是認真說:“我是你將來的妻子。”


    藺泊舟半垂下眼睫,安靜了片刻。


    陰影落在他的眉骨,顯得少年整張臉像浸在水中,陰冷無比。


    他響起一聲無情的冷笑:“哪座山裏買來的野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以為服侍本世子睡一覺,能當上世子妃?”


    “……”


    說得對,孌童和嬖人隻是老爺少爺們陪床的工具,確實當不了正妻。


    當初立孟歡為妃為後,也引起了微詞,隻不過都被藺泊舟壓了下來。


    自己罵自己是吧?孟歡看他這嘴硬死強的樣子,不生氣,還忍不住好笑:“行吧,你不知道我也不怪你,反正你以後被我迷的要死。”


    “……”


    藺泊舟再轉向了他這邊。


    他聽不明白孟歡在說什麽妖言,但一句句往他身上砸,讓他感覺被冒犯,甚至一時到了有點兒意外的程度。


    他往常眼疾複發來一個打一個,沒人來忤逆他的性子,可現在母妃到底塞了個什麽人進來,這麽沒規矩!要不是匕首被丟出去了,藺泊舟真的會把他舌頭割掉。


    孟歡再夾了筷肥而不膩的五花肉:“真的不餓嗎?”


    飯菜的香味竄入鼻尖。


    藺泊舟渾身不舒服,沒心情吃飯,可這會兒肚子也是真的餓了。


    他拉不下臉吃飯,一時沒說話,孟歡托著肉小口塞到自己嘴裏:“那我吃了哦。”


    他聽到少年小口咀嚼肉肉的聲音,喉頭滿足的吞咽:“好吃。”


    “……”


    藺泊舟眉頭緊皺,神色陰沉地望著孟歡的方向。


    王室的規矩森嚴,哪怕藺泊舟單獨處於這座靜室,坐姿也端正,心裏也全是戒律。


    奴仆怎麽敢在主人麵前動筷子?


    這麽沒規矩,等放出門去,非要狠狠打他幾板子。藺泊舟咬牙思索時,耳畔再響起少年帶笑的聲音:“世子爺,熏鵝耶,嚐一筷子吧?”


    藺泊舟閉著眼,沒吭聲。


    孟歡托著筷子往前,說話時,身上微淺的香氣也浮過來,說話乖乖軟軟的:“世子爺,嚐嚐?可好吃了。”


    藺泊舟沒有喜好孌童的習慣,更與女子保持距離,身旁少年的聲調和氣味與他躁烈野性的兄弟們不同,幹淨清新還好聞,雖然看不見,卻會讓他下意識聯想到那些俊美秀氣,耳頸白皙,腰肢纖瘦的少年。


    和兄弟相處時,藺泊舟從不會覺得不慣。


    可聽到這樣的聲音,便讓他下意識想保持與女子見麵時的距離和疏遠。


    “輕浮。”


    藺泊舟評價了一句後,側頭。


    “……”


    孟歡疑惑,“你為什麽罵我。”


    他費解地看著藺泊舟,還托著肉:“我喂你吃飯,你罵我輕浮?你以後可喜歡我喂你吃東西了。”


    藺泊舟忍無可忍:“你在胡言亂語什麽?!”


    “……”


    一轉念,想想,藺泊舟現在畢竟是少年時。


    不過,他難道不應該把自己當朋友?怎麽會對朋友罵“輕浮”二字?


    孟歡忍不住笑了,雙目明亮:“世子爺端雅知禮,光風霽月,沒想到喜歡男孩子呀?還喜歡白白淨淨,香香暖暖的男孩子對不對?”


    邊說,孟歡邊笑著朝他靠近。


    少年身上,讓藺泊舟跟火燒了似的熱意也靠近。


    藺泊舟唇瓣扯了一下,神色在爆發和壓抑的邊緣遊走。他咬得牙齒咯咯響:“胡說八道!”


    藺泊舟是個端莊人,雖然後來進化成了表麵端莊,但孟歡開開玩笑,不是故意惹他生氣,連忙道歉:“我說笑的,我就是想問你吃不吃熏鵝,可好吃了。我看你今天餓了一整天,肯定胃裏不舒服,要是病的更重就不好了。吃點兒嘛?”


    少年一口一個擔心害怕,聲音還清澈幹淨,氣息拂過藺泊舟的耳畔,像有羽毛搔著耳心。


    藺泊舟往旁邊躲了一下,神色極度不自在,道:“走開。”


    “……”


    這句話就讓孟歡有一點兒不舒服了。


    他看著少年躲避自己的模樣,忍不住,不死心地嘀嘀咕咕:“你不要對我這麽冷漠。”


    藺泊舟眉頭緊鎖。


    孟歡張望著杏眼看他:“你可能不信,但我真是你將來的妻子,你很喜歡我。”


    奇怪。如果不是這個人突然開始說話,藺泊舟還沉浸在陰鬱當中,而孟歡聲氣小,聲音軟,雖然嘀嘀咕咕讓人失去耐心,但沒到不耐煩的地步。


    藺泊舟袖中的手指攥緊,他不是對人事一無所知的年紀,聽見娶妻二字便會羞赧,可這人卻兩次三番在他耳邊說什麽“妻子”“喜歡”。


    藺泊舟耳後微紅:“別胡說了。”


    “誰胡說啦?”孟歡仔細看藺泊舟,他第一次發現,少年時還有傲嬌屬性。


    “你好冷漠哦,夫君……”


    孟歡沒忍住再向他靠近。


    他穿了一身質地薄透的青衫,手腕撐著席麵身子前傾,想看藺泊舟的臉。


    耳頸的熱風浮起微香,送了過去。


    大宗士族男子多好熏香,孟歡也熏一款淡淡的香,可在別人眼中是淡雅,在他身上讓體溫烘暖,清淺旖旎,氣味總是讓清甜誘人許多。


    他聲音也不重,可藺泊舟聞到了那靠近的氣息,卻蹙眉,再偏過了頭。


    距離近,白綢覆住的雙眼近在咫尺。


    孟歡輕聲:“夫君。”


    藺泊舟無奈至極:“你又亂叫什麽?”


    十五歲,不是十二歲,孟歡說:“王妃送我給你,進了這門,我就是世子爺的人了,叫聲夫君怎麽了?”


    藺泊舟雪白的袍子讓他攥出了深淺不一的痕跡。他咬緊牙關:“門開了就送你走,本世子可沒碰你。”


    孟歡不依:“那不行,我進這門就是世子爺的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是你妻子,你是我夫君,碰沒碰我我都是你的人。”


    藺泊舟喉頭滾了滾,似乎無言以對。他自小管教嚴正,母妃更是對他控製欲極強,哪裏聽過這種浮言浪語,偶爾路過煙花柳巷都蹙眉離去。此時孟歡黏著他叫夫君,明明無理,可卻還是並不覺得想掐死他,隻覺得惱怒不已。


    藺泊舟閉目:“算了,不想和你這個沒規矩的人說話。”


    “你才——”


    孟歡嘀咕,藺泊舟以為對方要頂嘴,那更坐實了對方沒規矩。可眼前,像是落下了一片羽毛,什麽東西輕輕停在他的眼睫。


    極其輕盈,像是雨露落到樹葉。


    孟歡的注意力被其他東西吸引。


    “夫君,眼睛疼不疼?”


    猝然之間,藺泊舟像是被什麽東西擊中脊梁,腦子裏霎時陷入空白,肢體幾乎下意識做出了反應——


    ——等他意識恢複時,手掌心裏狠狠地攥著什麽,纖細的東西,他聽到了桌案被打翻的動靜,還有伏在身上,輕輕折騰,小貓一樣的細弱喘息。


    太陽穴裏一跳一跳地疼。


    藺泊舟烏黑發縷從耳邊垂落,喉頭狠狠滾動了一下,額頭流下幾顆冷汗。他咬緊牙關,身上壓著的少年悶哼了兩聲,似乎被他壓得很疼。


    “唔啊……放開……”


    孟歡手剛碰到藺泊舟的眼皮,出聲,眼前驟然一黑,膝蓋頂在小矮桌發出哐當一聲,他已經被翻身按在床上,修長瘦削的手緊掐著他的頸。


    孟歡胸口起伏著,白皙的頸被掐住,不算緊,可十五歲的藺泊舟的力氣,可以輕鬆將他脖頸扭斷。


    藺泊舟氣息喑喘:“幹什麽?”


    孟歡怔住了,他拚命打他的手,用力打,死死挖出幾個血痕:“我,我就想問問你眼睛疼不疼,鬆開我,鬆開鬆開鬆開,藺泊舟你混蛋!”


    藺泊舟掐他完全出於下意識,骨子裏的自我防備和警惕感,讓他野獸般將孟歡壓在身下。


    他顫指放鬆,意識到孟歡剛才被他嚇壞了,但還握著那截白皙的頸。


    藺泊舟聲音喑啞,顫栗,放著狠話:


    “你自找的。”


    孟歡一下子委屈了:“嗚嗚嗚藺泊舟你太過分了,藺泊舟,我好心好意看你的傷口想心疼心疼你,你就這麽對我,你是不是太過分了,你還掐我的脖子,差點兒就把我人掐暈過去,太過分了嗚嗚嗚嗚你還說我自找的……”


    少年吸了吸鼻子,發出一陣難受至極的嗚咽。


    似乎是過於柔軟,藺泊舟緊繃的骨骼後放鬆,他指腹發顫,撫過少年白嫩的皮膚,被他掐出了指痕,那皮膚尤其白淨光滑,像一塊上好的羊脂玉。


    動作的原因,頸部的衣衫被拉拽開,露出了白皙清瘦的鎖骨,指腹微微下放,就能撫過那一截的光滑,誘引向衣衫的裏層。


    ……似乎,更細膩,更光滑。


    眼前的少年,沒有任何攻擊性。


    藺泊舟的手一瞬間鬆開了。


    房間內,孟歡雙手疊好被拽開的衣領,眼淚汪汪的抽抽了一會兒:“你從來沒有跟人道過歉嗎?”


    他淚眼朦朧,吸了吸鼻子,再揉揉眼睛。


    這控訴實在過於強烈。


    安安靜靜,趨近於漆黑的房間裏,隻有孟歡時不時的抽泣聲。


    藺泊舟背過了身,開口:“你剛才不該碰我的眼睛。”


    “那還成我不對了?藺泊舟,活該你二十六歲老來娶妻,你本來連句重話都不敢跟我說,現在敢掐老婆,以後你知道了,說不定當場把手砍斷。你等著吧,你活該再等十一年……嗚嗚嗚qaq……”


    孟歡嘀嘀咕咕,藺泊舟聽不明白,略顯疲倦地站起身:“我睡了。”


    他站起身,孟歡才注意到他端坐在竹席上,一身白衣幹幹淨淨,可竹席上卻留下了一些褐色的血漬。


    孟歡吸了吸鼻子,眼淚霎時止住。


    藺泊舟往前走,看不見,腿狠狠在椅子上撞了一把,發出“嘎吱——”一聲重物拖拽的聲音。


    “藺泊舟。”


    孟歡猛地站起了身。


    他心髒不可抑止地狂跳,本以為藺泊舟會立刻陷入暴躁中,但他站在原地平緩唿吸,似乎對疼痛已經麻木不堪,站了一會兒,又朝著床的位置走過去。


    “算了,不跟你一個小孩子生氣了。”孟歡心疼了,起身,“我來扶你。”


    藺泊舟手臂僵硬,似乎對他的靠近很抵觸,但沒有過分倔強,讓他攙扶到了床頭坐下。


    罹患眼疾這些年,他時常因為目不能視把自己的腿腳磕的全是傷口,此時坐在床邊,孟歡蹲下身撩起他的褲腿:“弄傷腿了?我看看。”


    腿上有許多新傷,是這幾天留下的。


    “我給你包紮,”孟歡根據藺泊舟的習慣,下意識翻衣櫃,果然找到了一些傷藥和繃帶。


    腿上那塊流血的創口是方才踢翻椅子被碎瓷割破,約莫半指長,孟歡點了一根蠟燭,清理傷口之後,用繃帶將他小腿纏起來。


    藺泊舟似乎有些疼,額頭冷汗泌出一顆一顆,但牙關咬緊,硬是一個字沒說。


    孟歡歎氣:“你從小就這麽能忍呢?”


    藺泊舟:“從小?”


    孟歡手指在他膝蓋點一點:“這塊月牙的傷疤,是從馬身墜落下來摔的。這塊長傷疤,是到獵場被老舊的捕獸夾掠過的傷痕,你身手好,隻掉了一層皮,不然當時腿都要被夾斷,那可是捕獵虎豹的夾子。這個圓傷疤,是箭鏃沒入的傷痕,你受過箭傷。還有這兒……是你眼疾複發時,撞到石台……”


    藺泊舟靜住了,白綢蒙著的眉眼調轉,尋找孟歡的方向。


    片刻後,他聲音嘶啞。


    “你怎麽知道?”


    “你告訴我的。”


    “我?”


    孟歡:“對啊。我從來不騙人,以後我倆做了夫妻,這些,是你一個一個地方指著告訴我的。”


    那是冬天夜裏的藺泊舟,孟歡躺在他懷裏,閑的無聊摸到他胸膛和大腿的傷痕,一個一個地摸,一個一個問,藺泊舟都記得,講故事似的,跟他講傷口的由來。


    孟歡好奇,他就給孟歡講故事,溫柔得很。


    不過眼前十五歲的藺泊舟垂頭,似乎有一瞬間的惱怒,像是被人狠狠戲耍了,可笑至極:“你別開玩笑。”


    他不相信。


    他怎麽會把傷痕一一指給另一個人看?


    他不相信自己會有如此親密的人,而這個親密的人,還是眼前站著的少年。


    他語氣這麽兇,孟歡癟了癟唇,杏眼張望。


    片刻後認真道:“我真是你老婆。”


    藺泊舟眉梢一挑,不置可否。


    他出身天潢貴胄,師從左、右春坊和詹事府太子師,冰雪聰明,尤擅騎射撫琴,乃是辜州世家貴族公子的典範,品味何其高雅。


    “……”孟歡,“雖然你現在不信,但你確實喜歡我這樣的。”


    頓了頓,不甘心地補充,“而且特別喜歡。”


    每天晚上睡覺前都得抱著他呢喃半晌寶貝歡歡那麽喜歡。


    上頭的時候像個二十六歲饑渴老男人那麽喜歡。


    惡劣得像個引誘失足少年的反社會愉悅犯那種喜歡。


    是信徒祈求他的神明那樣喜歡。


    ……


    藺泊舟說:“一派胡言。”


    他唿吸平複了一些,孟歡才懶得跟他爭了,伸手解衣裳,手小,很柔軟,偶爾觸及皮膚時會燒起一陣熱意。


    床頭端坐安靜了片刻,被罩即將扯落下的一瞬,孟歡氣息再襲來:“小解嗎?”


    藺泊舟聲音有短暫的停滯:“什麽?”


    孟歡湊到他耳畔,壓低了聲。


    “小解?”


    那種像迷香一樣讓他頭暈目眩的暖香隨著聲音傳來,“解完手就睡覺,我幫你。”


    藺泊舟手指曲向掌心,蜷縮成拳狀,肩膀難以抑製地發抖,似乎受到了奇恥大辱。孟歡忙說:“你失明後我經常幫你,我們可是夫妻,你不方便我幫你很正常。再說夫妻同甘共苦,有些事關上門也隻有我們兩個知道,我幫你……咳,小解,再正常不過啦,我們是夫妻,我是你老婆誒,連老婆都不可以幫你啦?”


    少年聲音柔軟,帶著一點兒輕笑,溫和的氣息拂到他下頜。


    藺泊舟尚且年少,咬緊牙關,額頭泌出冷汗,用力要把孟歡推出去:“不、必。”


    “不用難堪,”孟歡眼睛明亮,“藺泊舟,你什麽樣子我都知道。眼睛不好,看不見東西,狼狽,陰鬱敏感……”


    不那麽體麵,不那麽光彩。


    甚至狼狽,慌張,無處可逃。


    ……


    孟歡望著他,聲音頓了頓,“可你不用一直為自己的眼睛傷感,沉湎於哀怨當中。藺泊舟,你以後會變成很厲害的人,盡管時有眼疾,盡管身旁強敵環伺,盡管許多人打壓針對你,盡管很多人曲解你的好心好意,傷害你,對你滿懷惡意……”


    少年語氣平緩,像潺潺的流水。


    “但你依然耀眼,像天上的太陽一樣。”


    “……”


    藺泊舟的手猛地頓了一下,指尖勾緊。


    他抬起頭,眼前一片黑暗,望著孟歡的方向,他感覺到,孟歡溫柔的視線也放在自己身上。


    孟歡每一個字都說的用心,並不是敷衍他,本來以為他一直在胡言亂語,可這一切似乎都那麽值得信任。


    藺泊舟第一次想看清對方的模樣,可他的世界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見。


    孟歡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的,將來還會遇到我,過的開開心心。”


    藺泊舟不再說話,坐在床榻上。


    孟歡拿帕子給他擦手,自己也擦擦幹淨,放好了東西,點了一根蠟燭照明,迴過頭時,藺泊舟端正地坐在床鋪。


    燭火幽暗,照亮了他的半張臉,比起現在稍微青澀一些,但眉眼已生的極俊美意氣,自帶矜貴冷傲之感。


    “睡覺啦,今天累了一整天,也該休息了。”孟歡提醒他。


    藺泊舟垂著頭,聲音是少年音:“你過來。”


    孟歡:“我?”


    “嗯,”藺泊舟確認,“來。”


    “是不是餓了?要不要我讓外麵給你弄點兒吃的來?”孟歡擦幹淨手走近,手腕突然被藺泊舟牽住,牽的很重。


    孟歡俯視他:“嗯?”


    手腕藺泊舟抓的力道從重變成了輕,掌心溫熱,觸感也從緊繃變成了緩和。體溫徐徐送來時,孟歡意識到藺泊舟並非有急事突然抓住他,而好像是……第一次去牽一個人。


    “怎麽了……?”


    孟歡手背觸感微癢,被他緩慢撫摸。


    少年咳嗽了聲,突然發出了指令:“躺床上去。”


    孟歡:“?”


    孟歡呆了一呆,腦子裏沒轉明白:“你要我陪你一起睡覺?”


    似乎是他不夠配合。


    藺泊舟扶著床架站起了身,輕輕探手,將孟歡一下抱進了懷裏。


    “……”身軀抱緊的酥麻感泛開。


    藺泊舟十五歲,但在大宗已到了婚齡,他出落得也高挑,比孟歡還要高出半隻耳朵,此時將他抱進懷裏,雙臂探過他的腰身。


    孟歡意識到什麽:“夫君……”


    他唇瓣被輕輕地堵住了,藺泊舟冰涼的唇湊近貼著他,吻技生澀,隻是貼著他。


    孟歡聽到他輕喘的聲音。


    “你是我的妻子。”


    藺泊舟聲音不確定疑問還是確定,雙臂緊緊將他抱在懷裏,低下頭,聲音有點兒啞。


    “好。”下定決心了一般,“我要你。”


    孟歡腦子裏一片空白,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按在了床上。


    孟歡手腕被他緊緊固定,藺泊舟衣衫紊亂,墨發從耳畔垂落下來,漆黑中雙目被白綢覆住,似乎並不懂,鼻尖和他對著,彼此溫熱的唿吸著。


    他唿出的氣息溫熱,化為水汽,落在孟歡纖長的睫毛,顯得眸子像挑了微熒的珠光。


    十五歲的藺泊舟,從罹患眼疾後在許多人間溫情上,變成了極度別扭和僵硬的人,父親和母親為他的雙目可惜,他於是越發恨這雙眼睛,其他人避之如蛇蠍,連提都不敢提,沒有人敢觸及他這處傷痕。


    他才知道,原來被一個人僅僅是疼惜的感覺,竟然這麽好。


    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美色固然有美色的好處。既然母妃要他身邊有人,那眼前這個,他願意要。


    吻再落了下來,來勢生澀洶湧,藺泊舟並不懂人事,隻是憑借本能行事,他拉開孟歡的衣襟,去撫摸自己剛才指腹掐過的那一處紅痕,附唇吻了上去。


    “疼嗎?”


    孟歡杏眼睜大,意識到這是在幹什麽了,猛地掙開手腕抓住他的肩膀:“藺泊舟!”


    懷裏的身軀溫熱柔軟。


    藺泊舟唿吸紊亂,唇齒間熱流溢出,定定望著孟歡說話的方向。


    孟歡聲音慌張:“你才十五歲!我不行,不可以,不要!”


    藺泊舟:“什麽不行?”


    “你太小了我不行,嗚嗚嗚我不行,”雖然大宗婚齡早,但孟歡不能接受,他搖頭,“我是來安慰你的,不是,不是想和你那個,反正絕對不行,至少現在不行……”


    藺泊舟眉眼漆黑,聲音咬牙切齒,“我不小。”


    “嗚嗚嗚你別說葷話了,聽著好像犯罪。”孟歡拚命搖頭,“不行,不行,不是現在,現在不行,不能圓房。”


    藺泊舟唿吸不穩,跪在孟歡的身上,額頭因熱血上湧變成了玉粉色,牙關咬緊,脖頸浮出的青筋隨著唿吸一起一伏。


    他對孟歡的說法不甘,攥緊他的手腕,重重握著。


    他說每一個字都極度認真,還帶著少年的質問:“可你說,你是我的妻子。”


    孟歡:“是,但不是現在。”


    “還有多久?”


    聲音執著,宛如當頭棒喝。


    十一年。


    孟歡喉頭滾動,明明很簡單的話,可忽然感覺說不出來。


    在二十六歲遇到自己以前,藺泊舟這樣一複發眼疾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一如十四年。明明每一天都極其難熬,可藺泊舟自己過了那麽多年。


    孟歡手腕掙紮的力道緩和:“藺泊舟。”


    藺泊舟沒再下一步動作了,而是垂著頭,白綢後的雙目似乎凝視著孟歡的方向。


    孟歡勾著手指,拽掉了那一縷白紗,他往上,微涼的唇貼近吻他纖薄的眼皮。藺泊舟輕輕顫抖了一下,雙手抓緊孟歡的肩頭,力氣先是極重,似乎要陷入骨髓中,隨著親吻才逐漸鬆緩下來。


    孟歡的吻從他的眼瞼落到鼻梁,下頜,臉頰,停留在微涼的唇瓣。柔軟的貓一樣的輕喘和熱息,唇瓣交織時濡濕的熱意,混合著他身上輕輕的浮香味兒,讓藺泊舟啟開齒關,骨頭發酥,那介於少年與成熟之間的眉眼不轉地凝視孟歡。


    他初知人事,第一次動情。


    孟歡摸他的臉,下頜和唇線他撫過無數次,比起後來,現在還柔軟幾分。


    “記住我說的話,你一直熠熠生輝。在遇到我之前的這十幾年,照顧好自己。”


    藺泊舟俯下身,手腕從他腰間探過,抱他。


    天漆黑,屋子裏隻有一盞很暗的燭火,搖搖欲墜。


    孟歡感覺到自己是他夢境中的存在,抬起手,看著自己越來越淡的指骨皮膚,明白,天一亮,自己也該迴去了。


    藺泊舟側躺在床,眉眼安靜,似乎睡的很沉。


    孟歡坐起身,親了親他的臉:“好好長大,好開心啊。”


    藺泊舟閉眼,卻突然出了聲:“你叫什麽?”


    孟歡嘻嘻一笑:“我叫孟歡,孟夫子的孟,歡愉的歡。”


    藺泊舟啞然:“好。”


    孟歡慢慢變淡,直到變成了一縷空中的意識,看見藺泊舟撐身坐起,床榻中,他手指輕輕摸索身側,摸到一片空白時,他長睫微微顫了一下,掌心反複確認。


    門外天光大亮,照亮了屋子裏的昏瞑和灰塵。太監陸陸續續進門:“世子爺醒了?奴才伺候世子爺洗漱,昨天的飯菜沒動?世子爺,這樣對身子可不好啊。”


    藺泊舟垂頭坐著,修長的手指浸在金盆裏,靜了好一會兒,冷不丁問:“昨夜,母妃送來陪侍的下人呢?”


    太監滿臉意外:“王妃不曾送陪侍的人來呀,世子爺一直一個人待著,這是……”


    少年怔了下,說:“是嗎。”


    小太監收拾好屋子就出去了,藺泊舟靜坐了會兒再站起身,在屋子裏走動,似乎尋找著什麽。


    突然,他膝蓋不慎撞到身旁的梨花木椅子。


    孟歡幾乎下意識道:“小心——”


    他隻是夢境中的一縷意識,發不出任何聲音。


    可那一瞬間,藺泊舟側過頭,虛空中。


    ——相隔無數。


    他漆黑的眸子,和孟歡對上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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