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是前置性胎盤。”


    秋褲被悄咪咪擱在玄關,李鳶塞給彭小滿一根狗尾草形狀的逗貓棍,彭小滿蹲在李鳶家的浴室門邊,擱努努清亮湛圓的瞳前,搖擺著手裏的玩意兒。李鳶一手撐著浴缸邊沿,一手將網兜裏的螃蟹倒進去:“醫生說,胎盤長在了剖我的刀口上。”


    彭小滿手裏的動作一頓。


    “雖然說,這些是沒辦法預料到的。”李鳶凝視著浴缸的微微泛黃的顏色,用力睜了下眼睛,眼窩又凹了進去,“但那麽一說,就好像是因為我……我講不清楚。”


    李鳶轉過頭,看了眼彭小滿:“你能懂麽?”


    努努嗷了一嗓,抬著兩爪跳起前撲,如願抓住了棒子。


    李小杏懷孕算來五個多月,最近因為不適在婦幼保健院住了兩天,李鳶去到時,馬周平去收費大廳辦出院小結,李小杏一個人在獨人病房裏織著件毛線衣,深藍色的平針花式,織到領口。她聽有敲門聲,抬頭,見李鳶進來,便欣喜地繞起線頭,穿上拖鞋站下床迎他:“牛牛?”李鳶視線落在她早已突出的肚子上,衝她點了下頭,笑了一下。


    李鳶並不了解前置性胎盤是怎樣的一種病症,臨床上是什麽反應,風險幾何,如何治愈。礙於他是個男孩兒,成年,李小杏挨著他,不舍愛憐地看著他,覺得有話可以和這麽優秀高大的兒子悄悄抱怨,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她隻能挑揀些平易好懂的詞句,解釋給李鳶聽:我這次懷孕醫生說很風險,年紀大了,又是前置胎盤,說胎盤長在了生你的刀口上,很容易出血。


    長在生你的刀口上,很風險。李鳶知道,這話絕沒有怪罪的意思,因為這事兒不可控,誰都不想。隻是不是這話裏指向的那個對象,就永遠不能理解他聽完這話,仿佛被當即問責了似的不悅。生我是個錯誤麽?害了你現在的這個。很偏激的想法,李鳶卻控製不住地這麽想。


    他當即皺起眉。李小杏抬頭,輕輕地看著他眉心蹙起的小小“八”字。


    “所以呢?”李鳶為李小杏揪心,一點也不為她這個孩子,他有點兒厭惡這坐下便拱出的一塊兒:“可以治麽?醫生跟你說了麽?”


    “醫生當時是跟我說,前置性胎盤有邊緣性和完全性,我還沒滿二十八周,不一定不會是完全性,如果長到……恩。”李小杏頓了頓,覺得這詞兒避無可避了,才慢吞吞輸出口:“長到子宮外麵壓迫膀胱什麽的,就很兇險很兇險了,很容易大出血,媽媽就沒子宮了,就沒命了。”


    李小杏答非所問,李鳶問她可不可治,她在鋪開說自己的風險。那話語裏的恐懼和失意是顯見的,但李鳶又在她話裏聽出了一種幾不可查地渴盼。李鳶對父母與子女間的情緒足夠敏感,可以捕捉,卻沒有那麽強的閱讀理解能力,好比拿到通篇超綱詞匯的短文,譯不成連綴的整句。


    他平靜地複述給彭小滿聽,說:“我都有點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明明我是她兒子。”


    “螃蟹要解開繩子讓他活動起來才養得活。”彭小滿從浴室門邊走近李鳶,彎下腰拾起浴缸裏躺著的一隻六月黃,說:“很簡單啊,我懂,我告訴你。”


    彭小滿邊解著蟹上緊緊纏著的道道棉繩,邊說起葛秀銀。說他媽以前是雲古晚報社做四版編輯的,辦公室的文職,清閑又沒什麽人身風險,頂多鋼筆掉了砸著了腳趾頭的那種。大病以前,小痛小災也少,最多是長期伏案,落了個頸椎的毛病。


    “她每次一腰痛就會跟我抱怨,說她哎呀,多疼多疼啊多受不了啊多摳不著捶不著渾身難受啊巴拉巴拉的,我知道她就是活動少了,我嘛,就也不怎麽搭理,就說您運動少了,多抻抻。我每次一這麽不走心,她然後就會繼續變本加厲地和我抱怨和我哭訴,還會查百度給我看,聽什麽狗屁專家說頸椎毛病也很風險也不要不當迴事兒,差不多要把自己查出個絕症來的時候,說她自己會不會是腦裏長瘤。”彭小滿歎口氣,一個小白眼兒:“你說這哪是腦裏有瘤兒?明明是腦子冒泡。”


    李鳶給他逗笑了,低頭不響,拾了螃蟹跟著解線。


    “後來我就明白了。”彭小滿看著李鳶:“她呀,其實隻是在跟我撒嬌而已。她希望用她的病痛來換我作為子女的著緊和在意,她不是真的痛得受不了,她隻是希望我能為她揪心。”


    李小杏希望李鳶為她揪心,讓她感覺到,自己被孩子那樣的珍視著。


    “真的是這樣,接下來我隻要一做出很關切她的樣子,很認真地問她你是不是真難受啊,要不和我爸請假陪你去醫院吧,她就會立馬不說了,眉開眼笑地告訴我她沒事的,不要掛心她,學習要緊。”


    李鳶抬著下巴看著地,良久一頷首。


    “所以我覺得你還是要珍惜吧。”彭小滿下麵一句話,說的猶如躡步:“珍惜她覺得這件事情還能拿來當做討要你關心和在意的籌碼,真到了我媽現在這個份上……”彭小滿舔了下嘴巴,笑了一下:“她現在就再也不會跟我抱怨她難受了,因為她是真的難受,但她永遠說沒事。”


    解開繩子的那隻六月黃,舒張開瓦青的有力雙鉗,刮撓了一記浴缸的陶瓷壁。滋啦滋啦,細微的動靜,就像李鳶此刻心裏的一聲擬音。他心被憑空攥了一把,攥到了尖尖兒上,尖銳又飛快地刺痛著,為了彭小滿。


    “是……”李鳶猶豫半晌:“尿毒症?”


    “是啊。”彭小滿很快點頭,聳肩。


    “嗯。”


    “嗯個屁。”彭小滿頂著鼻尖笑笑。


    不知道如何安慰,供以紓解他這倏然湧上不可名狀的疼惜。李鳶抬手摸摸他發頂,順延向下,觸了觸他角質單薄的青白臉頰。彭小滿怔了,下意識地抬手去摸臉,和李鳶來不及撤下的手,交疊在一塊兒。


    彭小滿的手,夏天居然也是涼絲絲的,但因為有汗,又很柔潤。李鳶鬼使神差地用力,攥他的骨節、指腹,觸摸虎口,每一個細小動作都似乎飽含深意。彭小滿覺得慌慌張張收迴手太不禮貌,也很過猶不及,於是沒動。


    其實沒什麽深意,兩人都隻是順勢,覺得舒服,覺得能互相安慰而已。


    李鳶褲兜裏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才撒手去接。打來電話的是林以雄,吞吐猶豫,不知如何開口似的問李鳶在不在家,說派出所突然有案子,他今天又要臨時加班,晚上不迴了。


    李鳶認為這是他理由和借口,是他作為家長的窩囊逃避,作為男方的膽怯不作為。李鳶在電話這頭先“恩”了一聲,抿了抿嘴,隨後主動說:“過幾天見一下吧,我和你,仇阿姨和她女兒。”反正也是遲早。


    彭小滿撥弄著耷拉著不動的蟹爪,試圖喚醒,同時抬了下頭。


    林以雄電話那頭不應,在那頭並不規律地唿吸很久,才說:“再說吧,這事兒……你先不要管。”


    李鳶轉身背過彭小滿,彭小滿看不見他神色呢,隻能聽出他口吻,帶著小輩對長輩,稚澀地詰問發難的意思,“不管,為什麽?你逃避是為她還是為我?”


    不能籠統概括,不夠伶牙俐齒,表述不出心裏反複考慮過的千分之一。林以雄沒法兒解釋,嘖了一聲。


    “我不是今天知道的。”李鳶說,“以前就知道也親眼看到,所以我以為你其實應該有點兒擔當的,結果我發現你一點也沒有。”


    李鳶還能說得更狠點兒,說,你怎麽能當警察的?他對林以雄沒有對李小杏那樣的莫名其妙的柔情與順從,因為林以雄更是他不能忽視的依賴,他才希望這個對象能足夠正直可靠,不是英雄,至少要有決意和胸懷。他覺得林以雄什麽也沒有。


    林以雄顯然在那頭抽煙,顯然地嗆了一口,乍然咳起來,持續了很久。歸故平緩過後又起起伏伏的,支氣管裏沙沙作響。


    李鳶毫不客氣,幾乎惡意地平靜又說:“爸,所以你還是沒明白我媽那時候為什麽離開你,你不怕這個也離開你麽?如果你老是逃避的話?她憑什麽要陪你耗,像見不得光似的躲著我?她欠你麽?”


    “……趁我現在還能原諒你這麽跟爸爸說話,李鳶你適可而止。”林以雄抬高音量,又沒有任何底氣。


    “我不用你原諒。”


    “那你想怎麽樣?!想我怎麽做你能滿意?!”


    彭小滿在李鳶背後,都能聽見林以雄在電話那頭的高聲厲喝,伴著“唿唿”的動響漫開在李鳶家的浴室。他原還以為李鳶的情緒除了有些波瀾之外,聽著這麽沉著而又普通,卻沒想到這個電話才短短不到兩分而已,矛盾陡然激化,發酵到了這個地步。劍拔弩張,兩頭緊繃,林以雄那頭先斷了。


    “不是滿意,是您什麽都沒做過。”


    李鳶捏了捏鼻梁,“您加班吧,我晚上隨便吃點兒,我先掛——。”


    “牛牛。”


    林以雄突然打斷他,打斷後又戛然地收束住了,像一聲話筒裏的嘯音,指代著尷尬。


    “恩。”李鳶等他說話。


    “你怕我拖累你,怕這個家牽絆你,你不要怕。你以後考到外地也好,學不著四六的專業也好,想姓林還是姓李,我都不管你了。我也從來沒管住過你,你也從來沒服過管。但我就跟你說一次,你小時候就喜歡孫悟空,你喜歡頂天立地的東西,但你不要搞錯了,爸爸是爸爸,爸爸不是孫悟空。”


    李鳶立在那兒怔忪了一下,突然下意思地拿遠了手機。


    “掛吧,我抽屜裏有零錢,晚上好好吃飯。”


    彭小滿太過凝神於“竊聽”李鳶每一個詞句和每次唿吸裏的情緒,以致喜聞樂見的疏忽了手裏六月黃乍然解放,扭擺著雙鉗撒起歡來的厲害,不設防被夾住了食指指端的一丟嫩肉,緊緊一並,疼得他背上一麻,跳腳一蹦張嘴就“啊”。


    “我看。”李鳶掛了電話就轉過身來抓他的手。


    “嘶我靠我眼淚都快出來了!”彭小滿疼的屈膝跺腳,狀若尿急似的皺眉撇嘴,“你可別拽啊!”


    “你真是——嘖。”李鳶兜著一堆稀碎理不通順的情緒,被迫專注在彭小滿的手上,他握起他手腕拖曳著去廚房,拉開碗櫥下的儲物抽屜拿出家用鐵皮剪,“手抬高不要動,稍微忍一下。”


    李鳶低頭拖住彭小滿的胳膊,捏住墜在半空胡亂揮舞著四肢的蟹,將剪刀口對準蟹鉗關節處,利落地絞動,哢噠給它斷了臂後。撚開那小半截瓦青色的殘肢,他看彭小滿的拇指上倏而就沁出一枚鮮紅的血珠。自然而然地替他抹開,不一會兒又凝起一顆。


    “我去給你拿個創可貼。”


    “李鳶。”彭小滿叫住他,牽住他,“你去我家吃晚飯吧。”


    李鳶挑眉,愣了半天才從鼻腔裏輕輕笑了一聲:“不去,你覺得我得多少瓦?”


    “求你,我求你去的,行吧?”


    彭小滿一點兒也不帶玩笑地看著他,看著李鳶眼裏的沉波千頃。


    葛秀銀慌張局促,像個少女,她覺得招待兒子的同學是個重要的大事兒,必須周全體麵。可她連自己婆婆家廚房門兒朝哪兒開還沒摸熟,搓了三次手挽了兩迴頭發,想了半天才來句“小鳶你坐,我看家裏還有點兒什麽菜”。彭俊鬆教書育人,讀人特多,比葛秀銀得體不少,悄悄扯著彭小滿問哪兒是一次性紙杯和茶葉桶,問完了說句“你坐”,便鑽進廚房打水。彭小滿咯咯笑他爹媽過猶不及:“我覺得他倆是當你外國首腦呢。”


    李鳶沒什麽不自然的,笑了笑,在彭小滿書桌前的小方凳上坐下,“你上次那個小藥箱還在麽?”


    “在啊。”彭小滿一屁股坐床上,向下鬆軟地陷了陷,歪頭:“怎麽?”


    李鳶指指他手指頭:“血直冒。”


    “你給我貼?”彭小滿打趣,調侃他而已。


    李鳶倒真的點頭,朝他伸手:“我給你貼。”


    倆人的手都算的上好看,拍下來添張濾鏡掛網上,妥能激起一票高`潮的那種。李鳶低頭拆了張3m得封口,仔細一想,彭小滿的手他有意無意,捉過碰過不止一次。不僅是手,額頭,臉頰,後腦勺,乃至胸口那樣偏私密的地方,都有過似有若無的接觸。那些動作已經想不起來了,當下有了那樣的決定就去做了。


    所以是什麽時候開始,感覺微異了呢?覺得不能再大剌剌似的肆無忌憚了,又比原先更想要變本加厲了。


    他覺得那血珠礙眼,抹去又凝起,留著一道淡褐色的跡子。他都已經覺得慌和疑惑了,以為那是凝血功能差的表現,擅自以為彭小滿這個人身上還有什麽其他他不知道的不健康隱患,休戚相關,於是忍不住地皺眉、焦鬱,把創可貼纏的過緊,像企圖捆住他似的,讓他沒法兒彎下手指。


    “你想讓我壞死直說成麽?”彭小滿笑:“我隻是被螃蟹夾了一下我不是斷指,用不著這麽緊。”


    “對不起。”李鳶撕開創可貼用力在掌心揉搓成一團兒,低頭說:“我重貼。”


    “你慢慢來。”


    李鳶手下動作頓了頓。


    彭小滿輕聲細語,很溫和口吻:“我一點兒也不著急,你可以先拿自己手練習幾遍打個樣兒,我們家創可貼醫保刷的不要錢。”


    李鳶又被他逗笑。夏天去開窗,烏南江的水汽揉著城市的氣味,清鮮微涼,湧進發裏,讓思緒在裏麵靜靜飄揚,他突然就是這種感覺。李鳶重撕了一個,揭開,使他白的略慘的掌心朝上,勾他被夾的細長食指,浸著碘伏的藥布對準破損處貼緊,兩側裹上,輕輕一捋。不鬆不緊沒留褶皺,就好比完成了一幅山水或寫成了一幅好字。都沒說話,李鳶看著那手,像什麽破損的事物一起被修補了似的,乍然舒暢了一半。


    葛秀銀端著杯茶水進屋,李鳶鬆開他手,彭小滿便收迴搭上脖子。那觸感都在,再兩人心上同時掠過。


    葛秀銀挺客氣地點個頭,伸手按按彭小滿左肩,親昵地貼近一揉:“廚房空的啥也沒有,沒的招待,穿鞋領我去趟菜場。”


    李鳶覺得太客氣,便開口攔:“阿姨不用麻煩,我等等就迴家。”


    “迴什麽家。”葛秀銀皺眉又鬆開,抿嘴一笑:“說了留你留你,哪還能叫你迴家?小鳶別客氣真的,你不吃我們也得吃呢,菜總歸是要買,飯總歸是要吃的。”


    彭小滿深感他媽隨嘴順出個歸真返璞的道理,便重複給李鳶聽:“聽見沒少俠?菜總歸是要買的,飯總歸是要吃的。”蹦下床,拍他胳膊:“走,一起,菜市場你絕逼比我熟。”


    築家塘的小菜場不贏橫向麵積,單贏縱向深度,正經攤位編了號碼依次列開在室內兩旁,幹淨整飭。從正門一路直達後門,才算是深入了他方“腹地”,沒編號兒的小菜販子在後門的小空地上見縫插針地鋪開花花綠綠的攤子,亂哄哄,吵嚷嚷。李鳶這票熟到爛,個個兒販子都能跟他笑著寒暄上兩句,但他很少去買,因為沒必要。


    彭小滿轉來鷺高這小半年,才算在他奶這兒當了迴大爺,十指不沾陽春水,家裏大事兒小事兒全由老太太一人包攬。擱雲古一高住校那兩年,洗衣拖地打掃宿舍衛生樣樣都得來,不勤快不行,更招人恨,被舉報了得扣德行分。唯獨做飯,技能沒點亮,他勉強算是到了不會把田裏水稻當漫野韭菜的水平。


    彭小滿自顧自打頭開路,左右瞻觀各色鮮蔬,李鳶莫名其妙地就和葛秀銀並了行。他揣兜低頭盯著腳尖,她則轉過頭來溫柔地問他;“小鳶喜歡吃什麽?平常愛吃素還是愛吃肉?我們家小滿,那就純屬是無肉不歡那種。”


    “我聽見了,能不三句話裏倆帶上我麽?愛吃肉的人消化道短,都腰短腿長知道吧。”彭小滿拿起手邊番茄堆裏的一顆,擱鼻子底下嗅了一口清鮮的酸甜,抬下巴比李鳶:“他愛吃鋪滿了香菜的冰糖肘子!”


    “肘子啊?”葛秀銀不疑有他的信了,心說這孩子居然愛吃這等濃油赤醬的硬菜,怨不得能張這麽高個兒:“肘子是在生鮮區吧?那等等去超市冷櫃那兒稱點吧要不?哎小滿,家裏有高壓鍋的吧,迴去再煨上來不來得及啊?”


    李鳶被整的啼笑皆非,瞥了眼彭小滿,忙說:“阿姨我不愛吃肘子,小滿他瞎說的,您別買。”


    葛秀銀哧聲笑,彎著和善的眼睛瞅著李鳶:“行!那你自己說,愛吃什麽,你要不說我可就叫小滿去買肘子啦。”


    彭小滿眼裏亮晶晶的,跟著葛秀銀一起等他答話。


    “就……”李鳶沒轍:“魚吧。”


    彭小滿追問:“敢問少俠是海魚還是河魚?”


    再刨根問底兒下去八成要問他是喜歡清蒸還是紅燒,“河魚,什麽都行。”


    葛秀銀身邊的彭小滿,和李鳶以往看到的又有不同。他以前上網,聽什麽國外的專家說,想要安撫哭鬧的新生嬰兒,可以在嘴裏含一口水,湊在嬰兒嘴邊發出咕嚕咕嚕的動響,模擬胎兒尚在子宮裏,羊水湧動的聲音。一種安然地感覺,一種倦鳥歸林的感覺,彭小滿卸下所有的消極與不確信,快步迴到她一臂擎起的簷下。就跟網上那個挺火的簽名檔似的——我最大的理想,就是躲在媽媽懷裏偷懶睡覺。


    真是他媽沒出息又叫人抗拒不了的“理想”。李鳶原來也想,後來覺得這怎麽可能,再後來就不再有這樣的奢望了。


    日將西暮,三人買迴來一條鱸魚預備著清蒸,四五條小汪丫預備著燉豆腐,黃瓜豇豆空心菜,時令綠蔬也大袋小袋買迴來不少。活魚活蟹,得和它斡旋著大戰三百迴合才能收拾幹淨的生鮮食材,指指廚房水槽,打包分配給十項全能居家必備的彭俊鬆處理;擇菜這等小活兒,身嬌體弱如葛秀銀也能包攬。她叫彭小滿過來坐下幫忙,被對方以“手被螃蟹夾了很疼”這等狗屁理由拒絕。李鳶五美四德,則搬個馬紮坐過去,頭頂著天井上一幕紅藍漸變的天色:“我幫您。”


    豇豆嫩綠且脆,去掉蒂頭,掐成兩個指節長短的一段段,一折便“劈啪”一聲叫人毛孔舒暢的細響。


    “小滿是個不著調子的吧?有時候嘴還挺欠揍吧?”趁彭小滿進屋,葛秀銀張嘴開損,她搶過李鳶手裏的紅椒,又抓了一小把豇豆給他:“辣椒你不動,沾到手上蜇得慌,放著迴頭我來弄。”


    “算是有點兒吧,有時候。”李鳶誠懇,邊接過豇豆邊承認。


    “那哪兒叫算是有點兒,我看你是給他麵子了。”葛秀銀弓著腰,瘦到背上的脊椎一線尤其明顯,凸在衣料下,好像連綿的山脊。她動作溫和,又或是因為體力不好,而做不很快:“潑皮猴子一個,古裏古怪的性子,不像我也不像他爸的,都不知道隨誰。”


    李鳶略略側頭,隻看葛秀銀提起彭小滿時的神色,都覺得心上柔軟,十足地被著緊關愛著,攥著不放著。


    葛秀銀一聲短短的喟歎,捋了把鬢邊落下的碎頭發:“他能在這邊交到你這麽個朋友,我欣慰,我寬心。”


    “好朋友麽?”李鳶不小心就重複了這個詞。


    葛秀銀會錯他意,一怔,又笑:“不是麽?你、你跟小滿不是好朋友麽?”


    我覺得,可能不像,我倆不是。


    好朋友,得是我跟遊凱風那樣兒的,我煩他損她諷他逗他,但我也記著他,注目他,他有什麽難處我都會二話不說的上去幫他,沒有三觀,不分對錯。可彭小滿根本就在這個區間以外。我損他我可能會猶豫,我諷他多半是我在口是心非,我逗他,也是因為我想看他做出的細微反應。


    我和他互通有無,對很多事情上有似有若無的共通性,我當然也可以記著他注目他,但讓我毫不顧忌後果的去對他做些什麽,做不到,我可能會層層疊疊地去考慮這個行為會否越界,界卻又搞不清楚是界了哪頭和哪頭。


    亂七八糟不清不楚,“好朋友”可能真的概括不了。


    “是,是好朋友,我剛才不是否認的意思。”李鳶想的那些不能明講,隻能順著話說。


    “我就說嘛。”葛秀銀竟像鬆了口氣兒,繼續掐著豇豆;“這孩子以前可是從來不跟我提他的同學的,更不要講領人到家裏來了。”


    李鳶抬了下眉毛,意思在問為什麽、怎麽說。


    “他怕吧。”


    “怕?”


    “他跟你說過他身體不好吧?”


    “恩,遺傳的……肥厚性心肌病。”李鳶迴想起他胸口的那個疤痕,摸上去的那個溫度。


    葛秀銀樂了:“你記這麽熟呢?”


    李鳶覺得這話沒法兒接。


    “你看他悠哉悠哉的,他不是不想,他八成是怕。”葛秀銀擇淨了豇豆,換上了油綠的空心菜,“他怕他竭盡全力了,病一犯上,什麽都沒了。與其那時候覺得什麽都成了一場空歡喜,不如讓自己現在什麽也不在乎了。爬的高摔得狠,那倒不如就在底下待著算了,這孩子十有八九是這個主意。”


    就跟李鳶覺得他每次笑起來,雲銷雨霽,卻又都映照不到最裏麵去一樣。


    “我其實也老跟他說啊,我說沒事兒得小滿,這病沒幾個真有什麽的,我說你看看你媽媽我,查出來這麽多年不也好好兒的麽,我身體弱也不是因為心口這病啊,往好處想別老往壞處想,你路長著呢。”葛秀銀停了一刻,“他就說,媽媽你比我勇敢,你是看開了,我還是小,我怕死……”


    “他怕他自己掌握不了,連您他也掌握不了。”


    暮色深重,天光晦暗,葛秀銀抬頭看他:“你知道我?”


    李鳶點頭。


    “這都是命,最老土的道理。”葛秀銀停了擇菜的動作,“……我就在想,小滿即便是沒嘴上說過,心裏其實一定是信任你的,那你跟別人不一樣的。所以,我就有個不情之請,我想著我不在他身邊,沒辦法時時刻刻督促他開解他,我們父母輩說話他也不定能聽進去。你看你能不能替我和他爸多跟他聊聊,跟他說……跟他說……”


    葛秀銀最後半句表述不出來,懈氣一笑:“我也不知道要你怎麽跟他說,現在小孩兒都不愛聽大道理了。”


    彭小滿點亮香椿樹的那串兒迪士尼公主夢的小彩燈,映在李鳶和葛秀銀臉上,一團團溫煦的光斑。他倆一齊朝彭小滿看過去。


    “說我什麽呢?”沒禁住這默不作聲地齊刷刷一瞅。


    葛秀銀換下哀愁,登時變成了逗趣兒的口吻:“誇你帥呢。”


    “扯,我不信。”彭小滿皺鼻子搖頭。


    “說真的呢。”李鳶衝他比拇指:“真誇你帥。”


    “我帥你帥?”彭小滿把屋裏拿出來的驅蚊噴霧丟給他。


    “你帥,你帥。”李鳶接過。


    “你是青弋吳彥祖我是什麽?”


    “雲古梁朝偉怎麽樣?”


    “商業互吹?”


    “承讓承讓。”


    倆人同時敷衍著抱拳,動作之默契,配合之精準,倒給葛秀銀驚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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