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晟放下手裏的東西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他笑了,可那不是屬於白晟的笑容。


    白晟的笑容大多是靦腆的,是羞怯的,有時也是天真的,是狡黠的,但這個笑容不屬於白晟,他勾起單邊嘴角,微微揚著下巴,好像是看見了什麽叫他滿意的事,散發著略帶邪氣的不可一世。


    然後,他舉起了手,緩緩地鼓起了掌,手掌相擊的聲音突兀地迴響在房間裏。


    “真有你的,醫生,還想著你到底什麽時候會發現呢,” 白晟說:“本來沒想這麽早告訴你的,但今天太開心了,有點放鬆警惕了呢。”


    淩辰南拿不準他什麽意思,但本能地感到不安,他發現自己的手在抖,於是悄悄垂在身側握住、又放鬆,卻依舊控製不了身體的微微顫栗。


    “別擺出這種可怕的表情嘛,我們不是到現在都一直配合得很好嗎?” 白晟微微笑著:“說實話以前還一直覺得醫生很好懂呢,但今天才知道其實你撒謊的功力也挺不錯嘛,若不是知道真相的話,搞不好連我也真的會被你騙過去呢。”


    “讓沈寅川這個人徹徹底底地出局這件事。”


    是蜂鳥!淩辰南吃驚極了,自己麵前這個一直都是蜂鳥?


    初次見麵的時候也就算了,可他如今已經相當熟悉他們兩個,沒道理會幾個小時都毫無察覺啊!


    淩辰南聲音帶上嚴厲:“你出現多久了?上周打電話的時候也是你,該不會從那個時候到現在都一直是你吧。”


    對方眼珠子轉了一圈,抿了抿嘴 ——  這是白晟組織語言時的習慣性小動作,他歪著頭說:“算是吧。”


    “你已經可以連續出現這麽久了嗎?” 淩辰南感到毛骨悚然 —— 眼前這個人說出口的內容既然是蜂鳥,他為什麽要擺出白晟的樣子?


    “你把白晟怎麽樣了!” 他提高音量質問。


    “什麽話,” 對方似笑非笑地說:“我想出現多久,就出現多久。”


    然後他又緩緩地收起了笑容,看著淩辰南,露出懷念的恍惚神情,輕聲說:“每次知道我會有危險的時候都會露出這種擔心得不得了的表情呢,之前在陸柏舟家裏的時候是這樣,早先一起吃飯時以為沈寅川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也是這樣,就是因為被這麽真心實意地心疼,才會忍不住愛上你呐醫生,這麽溫柔地對我,實在是太狡猾了啊。”


    淩辰南心頭大震 —— 在陸柏舟工作室暴走的那個是蜂鳥,可當時和他一起外出吃飯、還被電話嚇到了的分明是白晟啊!


    他腦中興起一個荒謬的假設:難不成白晟的一舉一動他都可以看見嗎?!


    淩辰南抓住了一個線頭,緊皺著眉頭問:“你說我‘以為’ 沈寅川給你打電話……所以當時那個接起來就掛掉了的電話是?”


    “誰知道呢?” 對方竟然滿不在乎地說:“騷擾電話吧,那段時間偶爾會接到的,沒想到竟然幫了我大忙呢,誰叫你當時一副要跟我永別的樣子,本來都以為要從長計議了,忽然來了這麽一個電話,所以就順勢演下去了。”


    淩辰南完全無法相信聽到的這一切,他感到大腦缺氧、搖搖欲墜,扶著桌子深唿吸了兩次,才問:“所以……所以到底有多少次,和我在一起的……到底有多少時間是你,而不是白晟……”


    不久前還是自己帥氣可愛戀人的臉上再次露出熟悉的淺笑,耐心而溫柔地說:“還不明白嗎醫生,從頭到尾,我們就是一個人啊。”


    “還是說,你比較喜歡聽我說?” 他忽然低下頭,咬著嘴唇,腔調顫抖像是害羞得要哭出來:“醫生,我……我喜歡你……對不起一直隱瞞,對不起……”


    然後,他又抬起眼睛 —— 裏麵一絲水汽也沒有:“這樣,你明白了嗎?”


    淩辰南耳畔如同響起炸雷,大腦轟鳴作響,不受控地後退了半步,險些要站不穩。


    “所以你……到底是誰?” 他感到自己好似攀在懸崖邊緣,正仰頭看著一念之間就可以決定他生死命運的人,發出最後的疑問。


    “是誰?” 對方聞言卻大聲笑起來,好像真的被這個問題給逗樂了一般肩背顫抖,他單手撐著腰,笑得不可收拾:“居然還在問這種話!”


    他用手指擦了擦眼角,邊笑邊說:“這麽說你能明白吧,人格分裂什麽的,從頭到尾就是不存在的。”


    淩辰南覺得自己從手肘以下全部都麻痹了,他終於使不上勁、鬆開了手,身體和心髒一起墜落深淵。


    “所以……從頭到尾,蜂鳥什麽的,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他喃喃自語。


    “醫生,你要這麽想我就太失望了,” 對方說:“從頭到尾沒有存在過的,是白晟。”


    他移開目光,毫不在意地揚了揚眉毛:“或者說……我才是真正的白晟,名字嘛,隻是一個代號罷了。”


    空氣安靜到令人恐慌。


    “不可能。” 淩辰南斷然否認:“怎麽可能!沒有人,沒有人的演技可以好到這種程度,就算你一時可以學得像他,但我們一起生活了三個月不說,負責治療你的陸醫生也沒看出來嗎?這不可能!”


    對方冷冷地笑了笑,開口道:“理論上來說是不可能啦,和一個人走得越近越容易暴露,更何況對方還是職業敏感度很高的心理醫生。不過,如果你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一直演另外一個人,讓這個假麵和你一起成長,數十年來都是如此,你也會變成能夠騙過老師、騙過朋友、騙過家人、騙過同事、甚至騙過心理醫生的專家的。”


    似乎終於可以毫不隱瞞地一吐為快了,他可謂相當輕鬆暢快地說道:“從小我就發現了,如果用白晟的話,我就可以輕鬆逃過各種各樣的懲罰,不管是誰,隻要看到他那一幅無辜可憐的樣子,都會立馬原諒他,同情他。”


    “甚至連我爸媽也不例外,把所有過錯都怪罪到另一個麻煩的“人格” 身上,對於大家來說都是一種解脫,對嘛,就是說嘛,我們怎麽會養出這樣的兒子,那根本就不是我們兒子,這個乖巧可愛的受害者才是啊。嗬嗬,不過……最後把他們最喜歡的兒子變成了同性戀,也算是很爽快的一件事了。”


    “況且……” 白晟嗤笑道:“陸柏舟真的毫無所察嗎?他可是一直不停地試圖在警告你,你都沒有聽他的呢。”


    這些話語無情地鑽入淩辰南的耳朵,他已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白晟也不在意,接著說:“既然如此,我就大發慈悲再告訴你一件事吧,你不好奇我既然不是真正的人格分裂,為什麽會願意被轉介去給陸柏舟嗎?”


    淩辰南抬起眼看他,對方便繼續說道:“第一,當然是因為我對於裝扮成白晟這件事很有自信,第二是因為…… 那家夥老對我抱有敵意,他從第一天看到我就心生警惕,老想要把我從你身邊支開,又一副他跟你認識最久、最了解你的樣子,我看了就討厭!所以當你跟我提出要轉介的事情時,雖然最開始抵觸了一下,但仔細想想還是答應了。”


    淩辰南想到之前白晟偶爾會跟他分享一些診療的事 —— 例如跟陸柏舟在一起沒有安全感、陸柏舟對他態度嚴厲等,直到陸柏舟用沈寅川減刑的事試探他而導致他情緒暴走險些自殘的那一段時間裏,淩辰南難免在心裏責怪對方,無意識地也和對方關係疏遠、聯係變少了。


    原來這份疏遠竟然也是精心布置的結果!淩辰南頭腦發懵,為什麽,隻是因為他們關係近嗎,因為怕兩人交流過甚看出端倪、壞了他的計劃嗎!


    “看著純真脆弱,但其實非常會操控人心,不知不覺就會順著他的想法走了。”


    沈寅川的話語忽然響起在他耳邊。


    他頹喪地跌進沙發裏,白晟也走過來坐在他旁邊,拉著他的手說:“你手好涼啊。”


    淩辰南不說話,卻堅定地將手指一根根抽走,別過頭不看他。


    白晟抱著手臂,揚著下巴有些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似乎像是嫌棄他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看你這麽大受打擊的樣子,有什麽想問的都可以趁現在問出來,我都會如實迴答的。”


    淩辰南搖了搖頭。


    白晟不耐煩地說:“快點,真的不想知道嗎?以後可不見得有我這麽好心的時候。”


    沉默了一陣子後,淩辰南終於找迴自己的聲音,低聲說:“好吧,那就從最開始說起。”


    淩辰南:“你接近我就是為了要解決沈寅川,對吧。”


    白晟坦然地點了點頭:“最開始的確是這樣,其實當時調查了不止你一個人,後麵的發展也並不是完全按照我所設想的流程來的,不過……整體來說還算是有驚無險。”


    淩辰南被他雲淡風輕的說辭氣得不輕,簡直不知從何問起:“所以說就算不是我也會是別人,是這個意思嗎?”


    白晟說:“理論上是這樣,最開始本來想要選擇的是同理心比較旺盛的女性醫師的,不過你別誤會,我可不是抱著要和心理醫生談戀愛的心態來的,要說就怪醫生太溫柔,連我都被情不自禁地引誘了呢。”


    淩辰南推開他靠過來的肩膀,按著太陽穴頭痛地問:“所以你最開始那幾周是什麽意思呢?假裝自己是施暴者而不是普通的受害者,隻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嗎?那麽之後……你又為什麽故意讓我看到你調查我的證據呢,” 他腦中全是問題:“還有奶糖,他出現又是為了什麽呢?”


    白晟被推開也不惱,靠在沙發墊上翹起腿,輕笑了一聲說:“誰讓你防備心那麽重,我每次隻要稍稍前進一點你就會飛快地退迴到線後麵了,一點越界的事情也不肯做,所以我當時就想,如果隻是這樣不痛不癢地和你相處,以一周一次的頻率,要什麽時候才能把關係推進到下一步啊,你不肯相信我,不對我產生強烈的反移情和責任感,我就永遠不能有效地影響你,而且那時候沈寅川通過監獄想要把我申請成他的獄外聯係名單,搞得我也很焦躁,於是決定嚐試一劑猛藥 —— 一定要足夠私人、足夠激烈、足夠偏執,才能觸碰到你的真實情感,這也是我耐心關注了醫生這麽久才總結出來的結論哦。”


    “至於奶糖嘛,那到不是計劃之中的步驟,誰讓你當時快要跑掉了,單純作為白晟已經要留不住你,害我隻能臨時搞了這麽一個角色出來。第一次出現的時候太突然了,我為了不露餡所以都沒敢說話。”


    淩辰南迴憶了一下,的確,到現在奶糖出現的兩次都是自己產生退縮意圖的時間點 —— 剛剛下定決定要和對方保持距離,奶糖就會出現了叫自己就心軟。而在那之後,不管是在自己麵前亦或是陸柏舟麵前,奶糖都再也沒有出現過。


    “不過身為奶糖的時候還真是不錯啊,可以對所欲為地跟醫生撒嬌呢,” 白晟感歎道:“可惜為了謹慎起見不要露出馬腳,都忍著沒有再用這個身份呢。”


    很多細節都這樣串聯了起來,淩辰南期盼對方隻是蜂鳥還是什麽人格假扮來捉弄自己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他歎出一口濁氣,頹然自語:“居然真的一步一步踏入了這個圈套,我居然,真的還是害了沈寅川嗎……”


    白晟忽然憤怒起來,他兇狠的樣子很像蜂鳥,語調尖利地大聲說:“那人渣是罪有應得!你自己和他接觸過的還要來說這種話嗎!其他事情也就罷了,他對我做的那些事哪件不是真的?我這麽久以來被他折磨,被他囚禁,還差點被弄死,之後還要生活在藥物依賴和副作用下,我經曆的這些痛苦和折磨難道不是真實的嗎!”


    淩辰南也火大了起來,說:“好,就算沈寅川是罪有應得,他現在已經得到了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懲罰,你目的達到了,耍我也該耍夠了嗎?那我今天迴家的時候你又為什麽還在這裏,不應該給我走得遠遠的嗎!”


    “耍你?” 白晟豎起眉毛,歇斯底裏地重複道:“耍你?你覺得我是單純為了那個人渣所以跟你在一起?你以為不管是誰我都會做到這種地步?”


    淩辰南:“那你到底……”


    白晟大聲打斷了他:“因為我喜歡你啊!”


    淩辰南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然後對方聲音又小了下去:“我跟你說的那些話……那些話,都是我真心的……”


    淩辰南本來已經溺亡的心髒又重新跳動了起來,困惑地說:”什麽……“


    然後他想起來了,白晟的“那些話”:


    “所以能和你說上話的時候,我可開心了……雖然……最開始不是以自己的身份。”


    “我想跟你說好多好多事,但又怕你知道太多會嫌棄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不敢用自己的身份麵對你,我怕你要是不喜歡我,要是討厭我,該怎麽辦呢。”


    “可是,還是不行,別人誰都不行,隻有你。”


    他當時好像是這麽說的。


    “求求你了,救救我吧,隻要喜歡我一點點就可以了。”


    當時聽來甜蜜而動人的告白,如今全都變成赤裸裸的嘲笑和諷刺。


    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他又迴憶起了數月之前的那一次診療 —— 他們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他詢問白晟關於另一個人格的存在,對方些微遲疑了一下 — 不是在猶豫如何表達,而是在趁機編排說辭。他當時說 —— 那人叫蜂鳥,喜歡向日葵,總是在半夜喝紅茶,害他睡不著覺。


    可不是嗎。


    蜂鳥,是自己辦公室茶杯上的圖案。


    向日葵,是自己辦公室牆壁的掛畫。


    奶糖,是當時同事婚禮放在他桌上的喜糖。


    故事裏的白晟,明明是乳糖不耐而喝豆漿拿鐵的人,但事實卻是每次在家倒水的時候,對方都會衝泡紅茶。


    所有的細節都在自己眼前,所有的線索都在自己周邊。


    不是自己看不見,而是自己不想看見。


    白晟見他低著頭不說話,從沙發另一頭爬過來親了親他的額頭,聲音軟軟地說:“醫生,你討厭我了嗎?你不是說不管我是什麽樣子你都願意接受我的嗎。”


    淩辰南猛然甩開他的手站起來 —— 他揮胳膊動作太猛,“啪” 地一聲打到了白晟下巴,白皙的皮膚立馬出現一道紅痕,對方臉色陰沉下來。


    “不要再用白晟的身份跟我說話。” 淩辰南冷著臉說。


    對方緩緩站起來,也不笑了,一字一句地說:“你還在胡說些什麽,我就是白晟。”


    他剛要向前湊,淩辰南就後退了兩步,指著他身後說:“滾出我家。”


    兩人無聲地對視著,這微妙而搖搖欲墜的平衡由一根看不見的發絲維護 —— 一觸即崩塌。


    “淩辰南,有些話,相信就算我不說出口你也應該明白,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或是以防你還抱有著什麽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就直說了,” 白晟麵無表情地說:“違背規定和自己的病人談戀愛,還為了對方濫用職權、害一個即將出獄的減刑犯被關進精神病院,這種事情一旦被泄露,你的人生就完了。”


    “所以說,事到如今,你是不可能擺脫我了,醫生,” 他漂亮地嘴唇吐露出最殘忍的話語:“既然大家都不是好人,還是別費力氣嫌棄彼此了,就一起過吧。”


    “我哪都不會去的,” 白晟說:“你也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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