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辰南和陸柏舟告別後的這一天一夜左右想了好幾圈,理性還是占了上風,心裏漸漸有了主意。


    這個念頭定得不是那麽輕鬆,所以他一反平時一到周五就焦躁騷擾前台小姐的日常,抱著茶杯湊在窗子邊發呆。


    高樓看下去 —— 每個路人都小小隻的,冬裝都是清一色的黑灰黑,光禿禿的樹枝也細得很喪氣,舊雪被踩得髒兮兮,醜陋地一坨坨堆在路邊。


    那個有點像白晟,他想,灰色大衣,看著挺高。


    哦,正麵不像,頭發太短了。


    嗯?那是這個嗎?


    不對,沒這麽胖,這個肩膀也太厚了。


    看了一會兒,淩辰南覺得自己有點像在機場望眼欲穿等偶像下飛機的小姑娘,一時間覺得自己有點不忍直視。


    時間快到了,淩辰南迴到辦公桌前裝淡定,而白晟果然準時敲門進來了,穿著海軍藍的呢子外套,根本不是他剛才以為的任何一個人。


    淩辰南找出熟悉的笑容,打招唿道:“來啦,外麵冷不冷。”


    白晟鼻子凍得發紅,點點頭說:“好,好冷呢。” 他低頭看看從淺變深色的靴子,說:“啊,都打濕了。”


    雪水凍成冰又化開的這一段時間淩辰南最不喜歡,他摔過,當時衣服褲子都打濕弄髒不說,屁股還疼了一周。想到這一段讓人腦門發黑的往事,淩辰南對白晟流露出巨大的同情,脫口而出:“脫下來放暖氣邊上吧。”


    白晟“啊?”了一聲,遲疑道:“不太好吧。”


    淩辰南反問:“有什麽不好?”


    白晟想了想,跑到窗子邊的暖氣片脫下鞋子,踩著兩隻顏色不一樣的襪子迴來了。


    淩辰南憋不住笑了一聲,白晟立馬臉就紅了,支支吾吾地說:“我沒!沒想過有人會看見!”


    淩辰南抿著嘴:“我看出來了。”


    白晟把一隻腳藏在另一隻毛襪子底下,好像這樣就能掩蓋他們設計上的巨大差異,腳趾頭蜷起來,像是也在害羞一樣。


    淩辰南情不自禁彎了彎嘴角,說:“我沒說什麽啊,你坐呀。”


    白晟鼓著腮幫子,之前清冷蒼白的樣子都不見了,屋裏的暖意讓他臉頰微微泛紅,嘴唇也濕潤起來。他橫坐到躺椅上,手撐在身體兩邊,低著頭抬起腳看自己左右兩隻襪子,沒有注意到淩辰南在他頭頂打量他。


    淩辰南問:“白晟,你相信我嗎?”


    白晟沒想到他會忽然問這個,吃驚地抬起頭,眼睛睜得大大,莫名道:“相信啊。”


    淩辰南在他對麵坐下來,說:“你不需要這麽快迴答,認真想一下,你真的發自內心地相信我嗎?就算答案是否定的也沒關係。”


    他這樣說,於是白晟移開目光,微微皺著鼻子想了一會,然後轉過臉來,真誠又坦率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相信的,” 白晟說:“最開始是努力想要相信醫生,但和現在不一樣,我相信醫生。”


    淩辰南看了他一會兒,笑著說:“謝謝你,我很高興。”


    白晟眼神又閃躲了一下,小聲說:“醫生……那個……我,我想跟你說……”


    淩辰南:“嗯?”


    白晟不敢看他:“我想跟你說的,就是……那個,照片,什麽的我都取下來了,我……我也沒有再,那什麽……跟著醫生了。”


    淩辰南想說當然 —— 不然你要是知道我昨天去了哪兒,可不會這麽淡定。


    白晟眼珠子轉迴來,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神色如常,膽子大了點,討好地保證:“以後都不會了醫生,真的。”


    真的像小狗一樣,淩辰南不合時宜地想。


    “知道了,” 他說:“今天其實我還想跟你再聊聊那天發生的事。”


    淩辰南簡短地複述了一遍半月前的那天,白晟是如何反常的沉默哭泣、又是如何他暴走並險些傷了自己的過程,講完後問:“這些事你記得多少?我知道你記得一些。”


    白晟又開始緊張地咬嘴唇,結巴道:“我不……不記得什麽……”


    淩辰南打斷他,聲音卻依舊沉靜:“白晟,你剛說你信任我的,你忘了嗎?”


    白晟唿吸急促起來,胸膛一起一伏,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最後說:“我,我記得一些,但我不知道哪些事是真的,我有點分不清,我想自己可能是妄想症。”


    淩辰南說:“是什麽症狀由我來判斷,你確定那些不是記憶的片段而是妄想嗎?”


    白晟沮喪地說:“我……不確定,隻是,怎麽說呢,可我知道自己不會做那些事的!我沒有想做那些事,身體卻自己動起來了,像是被別人操控了身體,像是鬼壓床一樣,不管怎麽掙紮,也不能說出聲音來,身體不按照自己想的動,說出的話也不是我想說的。”


    淩辰南心漸漸下沉,問:“在無法操控身體的時候,是因為什麽強烈的情緒讓自己失去了理智嗎?還是會覺得那完全不是自己。”


    白晟點點頭:“是的,不,不是那種失去理智的感覺,而是……完全失去了對身體、對一切的控製,我幾乎可以看到有另外一個人霸占著我的身體,我被排擠在一個角落裏,無法掙脫出來,能看到一些片段,然後我會昏睡過去,然後再醒來……”


    淩辰南問:“他有名字嗎?那個霸占你身體的人。”


    白晟睫毛顫了顫,說:“不會說話的那個……我不知道他什麽名字,但另外那個,很容易生氣的,他叫蜂鳥。”


    淩辰南愣了一下,重複道:“蜂鳥?”


    白晟點點頭:“他很容易生氣,還容易動手,他很喜歡喝紅茶,喝很濃的茶,我半夜都睡不著覺……”


    淩辰南手腳發涼,但依舊盡力平靜地問:“還有呢?”


    白晟想了想:“他還喜歡梵高,好幾次我從鏡子裏看他……拿著刀,比劃在耳朵邊想要割掉,雖然都沒有真的下手……” 他情不自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心有餘悸地說:“我因為不一定每次都有記憶嘛,所以有時候也分不清是怎麽迴事,但如果醒來的時候看見家裏有新買的向日葵的話,就知道是蜂鳥來過了。”


    白晟又斷斷續續說了一些關於這位“蜂鳥”的細節,淩辰南感到心髒越來越重,連表情控製也忘記,眉頭緊鎖滿臉嚴肅,導致白晟無意間看他的時候都愣住了。


    “醫生……” 白晟誤解他的冷峻,辯白道:“我知道這聽起來都很荒謬,我自己也覺得很荒謬,所以我一直以為是自己精神出現了問題……其實,其實我之所以下決心接受治療也是因為蜂鳥,他……他太不受控了,我不想再傷害別人了。”


    “再,” 淩辰南捕捉到這個字,問:“他出現有什麽規律嗎?”


    白晟說:“我之前也想過這個問題,好像是……如果有人懷疑我,不相信我的時候,蜂鳥就會特別特別生氣。”


    淩辰南迴憶了一下,沒錯 —— 第一次暴走人格出現時是自己質疑當時還名為“沈寅川” 的白晟的真實身份,第二次出現是他質疑沈寅川的存在和對方接近自己的目的。


    白晟不確定地抬眼看他,試探地問:“你,你相信我嗎醫生?我發誓我沒有騙你,真的。”


    淩辰南點點頭,說:“我相信。”


    白晟瞳孔放大了一點,似乎有些驚訝,又受到了鼓勵,繼續說:“那……其實,我之前一直不敢說,就是,那些照片,關於醫生的,調查的信息,其實……其實都不是我……”


    淩辰南震驚地看他:“是蜂鳥?”


    白晟輕輕點頭。


    迴想那些照片的數量和偏執程度 —— 這個人格已經強大健全準確到這種程度了嗎?而且……已經可以獨立存在這麽長的時間了嗎?


    淩辰南腦中思緒萬千。


    白晟又顛三倒四地補充了一些他能想起來的、關於其他人格的細節,按照平時的淩辰南,一定會牽起一個線索順流而上,可他今天忽然意識到—— 這已經不是解決之道。


    不,應該是在幾十分鍾前白晟還未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他就已經決定了。


    他清了清嗓子,說:“白晟,我要跟你商量,不,我要建議一件事。”


    白晟看他鄭重其事的樣子,也坐直身子:“嗯嗯。”


    淩辰南吸了一口氣,說:“我認為你應該有多重人格障礙,體內發育出了性格獨立完整的其他人格,是我們常說的人格分裂。這種病症較為罕見,不屬於我的業務診斷專長,我沒有信心做那個能夠最有效幫助你的人,所以我建議……我需要將你轉介給別的心理諮詢師。”


    白晟整個人都僵住了,他臉上滿是震驚,張開嘴唇卻一個音也沒發出來,幾秒之後,一大滴淚水就滾落了出來。


    淩辰南心髒猛地跳了一下 —— 不是第一次見他掉淚,而是第一次見他作為“白晟”哭泣,他驚訝的臉上溢滿心碎,無聲地釋放出大量悲傷。


    白晟帶著哭腔問:“你不要,你不要我了嗎醫生,你答應我的,你上周答應我不會不要我的……”


    淩辰南用盡全力保持著音調冷靜:“完全不是這個意思,我恰恰是為了更好的幫助你,我理解這乍聽起來很難接受,但其實在心理諮詢的過程中,轉介諮詢師是很常見的情況……”


    白晟根本聽不進去,咬著嘴唇低著頭,肩膀顫抖。


    淩辰南說:“要轉介的諮詢師我已經有了推薦人選,在國內專業多重人格的諮詢師很少,他算是一位,專業知識過硬,診療的經驗也很豐富,如果你答應,我可以替你詢問一下他的意願。”


    白晟開口了,哽咽地說罷“我不答應” 四個字後還是哭。


    淩辰南很想安撫他,但作為罪魁禍首又不知如何下手,竟然也無措起來。


    他向前湊,手肘搭在膝蓋上,溫言軟語地試圖溝通,但不管怎麽勸,對方都不願意,抱著膝蓋,一邊吸氣一邊斷斷續續小聲自語:“為什麽騙我,根本,根本就沒有原諒我,我,我真的知道錯了,照片都取下來了,也……也忍著沒有再跟著醫生了,還是……還是不要我嗚……”


    淩辰南一時間錯覺自己簡直壞透了,連忙解釋:“真的不是這麽一迴事,我相信你,正因為相信你,才確定需要更換幫助你的方法……”


    鬧鍾不合時宜地響起來,白晟一聽更崩潰了,好像知道自己和淩辰南的諮詢關係就此走到盡頭,大量的淚水又湧出來。


    淩辰南頭疼不已,想把鬧鍾扔出去,但這焦躁的念頭隻冒出一秒就被打壓,隻是迅速掐掉了鬧鍾,繼續安慰道:“白晟,你不是說相信我的嗎,你也應該要相信我現在跟你說的話,我不是嫌棄你,也不是不想幫助你,我真心希望你好……”


    他又好說歹說哄勸了老半天,白晟終於止住了哭,滿臉沮喪地窩在椅子裏。


    冬日的夜來得很快,淩辰南嘮叨了半天說得口幹舌燥,問:“餓了沒,我請你吃飯吧,好久沒帶你吃飯了。”


    白晟咕噥出一句:“最後的晚餐。”


    淩辰南哭笑不得地噗了一聲,被白晟狠狠瞪了。


    睫毛全打濕了,揉成了好幾縷,眼睛紅得像兔子,一臉“我超生氣”的樣子,淩辰南看著這樣的他,歎了口氣,手舉到他肩膀上方,卻沒有像往日那樣拍拍他的胳膊,而是摸了摸他的頭發。


    “吃不吃飯,嗯?” 淩辰南問。


    白晟皺著眉頭,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躲開他的手。


    他走到窗子邊,背著他彎腰穿鞋,嘴裏隱約咕噥道:“騙子,假裝溫柔的樣子,騙我。”


    淩辰南苦笑。


    不知道是哭累了還是哭餓了,白晟一路都沉默但仍配合地跟著他,鬱鬱寡歡,連跟警報器賽跑的遊戲都不玩了。兩人來到診所樓下的廣式粥品店,任憑淩辰南點了好多海鮮相關的菜品,白晟氣鼓鼓地坐在對麵,打定主意不和他說一個字。


    對方個頭出挑,長相英俊,皮膚白皙,明擺了一副剛哭過的樣子,周圍好幾桌都頻頻側目,來迴打量他倆。


    淩辰南被幾方壓力夾攻,招不住了,告饒道:“別生氣啦白晟,不吃蝦子了嗎?很好吃的,一點都不粉。”


    白晟盯著他給自己剝蝦殼,又笨拙地敲螃蟹背掰螃蟹腿、完全不得要領的樣子,終於開口問:“那個,醫生,我說另外那個。”


    淩辰南連忙丟下被自己扭曲成骨骼清奇的螃蟹,點頭答應:“嗯嗯,他怎麽了?”


    白晟不想看他,盯著他的筷子說:“你說他,很厲害?”


    淩辰南又點頭:“是的,經驗也很豐富,他的老師是行業裏研究分裂人格障礙很有名的專家,現在已經退休了,是他的關門弟子。”


    白晟還是不高興,想了會兒又問:“你,和他很熟?”


    淩辰南說:“是研究生時期的學長,比我大一屆的,但是他大學畢業後先是工作了幾年再上的研究生,工作經驗比我豐富。”


    白晟終於正眼看了他一下,表情似乎鬆動了少許,淩辰南趁熱打鐵:“上學的時候他就幫了我很多,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也是,我明天早上就打電話問問他的意向,他應該會很感興趣……他也見過你一小麵。”


    白晟訝異:“什麽時……” 隨即反應過來:“是上次那個……”


    淩辰南點點頭,收起笑意認真地說:“我很信任他,你如果願意信任我,也願意相信自己的話,我希望你能給我們,也給自己一個機會。你都跨出了最艱難最重要的一步不是嗎?你來找到我,不就是希望我幫你再和這個世界重新聯係上嗎?這一步,這次我陪你一起走,不好嗎?”


    白晟又沉默了一會兒,說:“那,那以後你不是我醫生了,我還能見到你嗎?”


    淩辰南秒速答應:“當然,如果陸醫生那邊確定好了,第一次就診我也會陪著你去,我會在你同意的前提下給他交代清楚我們過去談論過的內容以及取得過共識的事。”


    白晟卻搖了搖頭:“我是說……那之外,就是,治療之外的時間,就……像現在這樣。”


    淩辰南沒有料到他會這樣說,微微錯愕了片刻,然後緩慢卻鄭重地點了點頭。


    白晟問:“那我可以叫你名字嗎?”


    淩辰南又是一愣:“當然了,你一直都可以叫我名字。”


    白晟又急切地問:“真的嗎?那以後就不用局限在周五了……”


    淩辰南實話道:“我們有規定,諮詢治療結束之後,也要在一定時間內和客人保持距離,但你如果有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都不要怕麻煩我。”


    白晟好像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左右想了半天,終於慢吞吞地撿起剝好的蝦肉一個個吃掉了,久到淩辰南都以為他不會再說什麽的時候,他終於開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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