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柏舟說話算話,果然周一就發來了犯人公益課堂的流程,雖然按照他本人的說法這根本不是什麽難事 —— 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根本沒人搶。


    淩辰南左右想了想,還是覺得不親眼見一麵沈寅川心裏總有個事兒放不下,於是挪空了周四的預約,一大早就開車穿城而過。


    到地方後他給陸柏舟打了個電話 —— 對方沒接,從窗子邊看見他站在院裏大喊了一聲 —— 陸柏舟不在辦公室而在監區的一樓的打印室,是個沒有鐵門的獨立房間,正忙得不可開交。


    淩辰南進門後他頭也不抬地招唿:“來啦學弟!來幫我複印一下這個東西,還要20份。”


    淩辰南:“……”


    於是淩辰南穿著三件套西裝,跪在一邊拆打印紙,又彎著腰幫他分疊裝訂複印件。


    忙完之後,管理人員來抱走了資料,淩辰南舉著u盤問:“ppt能用嗎?”


    陸柏舟大笑了兩聲,說:“大概吧,不知道是不是用有投影儀的那間房,可能沒有,我問問。”


    淩辰南擺擺手說:“那算了,也不是非要用。”


    陸柏舟這時候才端起桌上早就涼掉的水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抬起眼皮從杯子口上瞅他,說:“喲,學弟,咱這兒全是大老爺們兒,男子監獄,你穿這麽帥怕是適得其反、惹人討厭。”


    淩辰南麵無表情地脫下外套,襯衣袖子挽到胳膊肘,說:“好了吧。”


    陸柏舟勾起嘴角:“這麽好控製啊,那……其實吧,不穿最好。”


    淩辰南持續麵癱:“學長,你瘋了嗎?太強烈的雄性荷爾蒙把你掰浪了?”


    陸柏舟嘻嘻笑:“對待病人像春風般溫柔,對待我像寒冬般無情。”


    淩辰南挑起一邊眉毛說:“這事兒新鮮嗎?”


    陸柏舟笑了兩聲,問:“吃早飯了嗎?”


    淩辰南:“吃了,在每個紅燈的間隙中吃的。”


    陸柏舟說:“那就好,怕你要是說沒吃這話題就進行不下去了。”


    感情根本沒有早飯是吧! 淩辰南陰沉地瞪著他。


    又喝了兩口水,兩人一起向監獄大門走,在安檢口又遇到另外一個男人,四五十歲的樣子,頭發花白,大冷天就一個皮夾克套在黑t恤外麵,笑嗬嗬地和獄警打招唿,陸柏舟也遙遙衝他招手。


    他們隔著一段距離,陸柏舟嘴上笑眯眯,從牙縫裏跟淩辰南解釋:“這位大哥可厲害,他也是一起做重刑犯重返社會前的監督疏導的。”


    淩辰南又多看了他一眼 —— 說這位是送貨大叔也不奇怪,氣質十分樸素。


    陸柏舟看出他心中所想,一臉嫌棄:“你們這些私人診所的勢利眼狗!”


    淩辰南果斷說:“我錯了。”


    陸柏舟繼續解釋:“他主要負責跟蹤記錄犯人假釋期的日常報備和情緒狀態,大哥以前是做搖滾樂隊巡演經理的。”


    淩辰南終於出現了今早第一個表情,意外道:“哈?”


    陸柏舟又樂起來:“沒想到吧,當時招了好久招不到人,重刑犯都是什麽人你想想,毒販,故意殺人,故意傷人,搶劫,雖然改造了這麽多年,但是跟外麵更加脫節,監獄這個小社會的規則畢竟不太一樣,一下子要迴歸高牆之外,心理壓力極大,很難調試期待值,這活兒一般人真hold不住。這位哥,來麵試的時候其實看他簡曆其實並不完全符合我們招人的履曆,但是大哥說了下過去帶樂隊的經曆,什麽毒品暴力打架找事兒的,基本上按三餐來,對付掉鏈子很是有一套,當時我一聽就覺得太逗了,後來招進來確實幹得不錯。”


    過了安檢後進了監獄第一道大門,周圍安靜了下來,不再適合說八卦,兩人默不作聲地跟另位一名進行就業指導的女老師一起往裏走,走廊裏隻有她高跟鞋和地麵碰觸的哢噠聲。


    又過了第二道門,看見零星幾個犯人在走廊盡頭打掃衛生,他們一行人拐彎上了樓,到了一個小禮堂側門。淩辰南探出眼睛偷瞄了下,底下一水藍底獄服的寸頭,一眼看過去,他覺得自己臉盲了。


    陸柏舟把他揪迴來,又順了下流程,他說:“今天來的都是刑期還剩不到兩年的犯人,這些人有些隻進來了幾個月,有些進來了幾十年,但無論時間長短,跟外麵都是有一定隔閡的,監獄生活對人的改變之大,沒有第一手接觸過的人很難想象。所以咱今天說的內容跟往日的一對一矯治不太一樣,主要是給大家預熱一下迴歸社會前要做哪些心理建設和準備,有什麽可以自我調適的部分,又有那些可以尋求幫助的渠道,你的身份比較客觀,盡量把他們當做社會人而不是罪犯來對待會更有效,我呢就主要給大家說明一下心理測評和綜合測評的流程。”


    淩辰南認真聽了,腦子裏把要講的內容重新組織了一下 —— 他大學時犯罪心理修得很好,但實踐應用的機會不多,至少和陸柏舟這種常年做犯罪心理矯正的人沒法比。


    到點後陸柏舟上台了,淩辰南跟那名女老師一起坐到第一排,等自己發言的時間。


    流程走得挺順利,雖然觀眾們看起來也都興趣缺缺,但至少沒人搗亂,總算把該說的都說了,到了分組互動的時候,他們三個各自分了十來個犯人坐成一圈進行問答。


    淩辰南本來是抱著私心來到的這個地方,但了解過後忽然發現其中的樂趣 —— 普通的心理治療或許能緩解一個個體或者一個家庭的壓力,但刑犯的心理矯治顯然後坐力更大影響更深遠,這裏有很多曾因自卑自責而想要自殘或自殺的人,也有曾揚言出獄後要報複妻子、殺掉生父的人,如今都算平和地坐在自己麵前,帶著一股子滄海桑然的氛圍。淩辰南想到自己犯罪心理學老師曾說的一句話 —— 你要對焦的永遠不應是他們變態的點,而是他們敏感的點,重要的也不是什麽導致了他們犯罪,而是什麽賦予了他們人性。


    淩辰南一邊帶著他們交談分享,一邊隱隱燃起了一些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的、對這份工作熱情著迷的初衷。


    快要到午飯時間了,淩辰南才想起來此行的目的,他放眼四望,實在不知道哪個是沈寅川 —— 他隻知道對方176cm左右,膝蓋不好,但大家都坐著,根本看不出誰是誰。趁著所有人都在做麵試練習的時候,淩辰南不動聲色地溜迴講台翻起了名單 —— 人數不多,他很快找到了。


    站在講台上,搭配黑白照一張張臉掃過去,淩辰南看見了沈寅川。他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別人,有些不確定了,於是低頭看看照片再抬頭,沒錯,是他 。傳說中的沈寅川,淩辰南想,說不出心裏什麽感受,隻覺得很不真實 —— 對方樣子很普通,換個發型可能也算帥,身材中等,看不出是囚禁戀人的故事主角。


    對方發現了自己的目光,也看迴來,淩辰南沒有迴避,坦然地注視著他,隻像一個普通的、打量學生的老師。


    於是對方也無表情地轉頭迴去。


    他走下台去踱步到沈寅川身邊—— 對方沒有和任何人組隊練習,但他也不是唯一落單的人。


    淩辰南狀似隨意地搭話:“你不參與?你原來是做什麽工作的?”


    沈寅川有點驚訝,看了看他,還是說:“銷售。”


    淩辰南問:“銷售?什麽行業?”


    沈寅川說:“都有,房產,保險,辦公區域什麽的。”


    淩辰南“哦” 了一聲,又問:“你進來的時間還不長吧?出獄後還想做銷售嗎?”


    “再說吧。” 沈寅川不感興趣地答。


    淩辰南又問:“家人呢?都在本市嗎?”


    沈寅川不自然地動了動手腕 —— 那裏有一個電子手環,淩辰南知道那裏一般儲存著犯人的個人信息和家人給充的錢,但又想到對方似乎沒有直係親屬,補充:“聽說你申請了好幾次家屬電話。”


    沈寅川猛地迴頭:“你怎麽知道?”


    淩辰南麵色不驚:“啊?這是保密的嗎?”


    沈寅川皺了皺眉,說:“不吧,在這個地方有什麽隱私可言。”


    淩辰南繼續套話:“剛才我和另一位聊,說是母親就給他留了一套房子,結果還在審訊階段的時候就被爸爸拿去做抵押了,到現在都聯係不上,也不接他電話。”


    沈寅川眉頭更緊:“不是……”


    淩辰南:“嗯?”


    沈寅川:“不是親人,不是直係親屬。”


    淩辰南慢條斯理地:“噢…… 難怪申請比較慢呢。”


    沈寅川說:“我以前的……嗯……對象。”


    淩辰南驚訝道:“前任?這就算一切正常也不見得能聯係上啊。”


    沈寅川含糊地說:“不是,我們之前……情況比較複雜,就……有點不愉快。”


    淩辰南心裏有點不舒服 —— 他把白晟好好一個人弄成了這副樣子,一句“有點不愉快” 就蓋過去了。


    沈寅川可能真把他當一個路人,頗不設防地說:“我是因為他進來的,故意傷害罪,說我有神經病。” 他故意加重了“我” 這個字,淩辰南轉頭看他:“噢?”


    沈寅川也看著他,皮笑肉不笑地動了動嘴角:“我知道自己脾氣不好,這我承認,但是他……他精神分裂,你信嗎?平時看著挺無害的,但是偶爾,忽然地,會變另外一個人,不是生氣什麽的啊,從眼神到性格都完全不同的,就像是被什麽玩意兒附身了一樣。”


    淩辰南心髒一顫,不動聲色地咽了口口水,說:“精神分裂和人格分裂不是一個病症,前者是功能性精神障礙,你形容的是多重人格,是很罕見的。”


    沈寅川“嗤” 了一聲,扭迴頭去說:“無所謂,我也就隨便說說。” 停頓一會兒,他又不無諷刺地開口:“我知道別人都怎麽想,覺得是我發瘋,是我暴力狂,是我把他折騰出問題的,嗬嗬,這還真不怪我,他分裂的是神經也好人格也好,可跟我沒關係。”


    淩辰南想轉臉過去觀察他的表情,又怕引起他的警覺不適,隻能淡淡問:“你說他本來就有精神不穩定的問題嗎?在你們認識之前。”


    沈寅川應該是點了點頭:“雖然別人不知道,但我很清楚。”


    淩辰南問:“那你為什麽還要找他呢?你應該推薦他及時接受專業治療,而不應該拖到雙方矛盾激化後再釀成肢體衝突的後果,你也不用為此買單。”


    沈寅川答:“為什麽不呢?他不和我在一起和誰在一起呢?誰願意跟這樣一個精神病在一起對吧醫生?你看看,隻有我。”


    淩辰南迴頭看著他的側臉 —— 他表情很平靜,像是在說一個再順理成章不過的計劃。


    他明白了,沈寅川從頭到尾就知道白晟的精神問題,有他一天存在,他就不會讓白晟痊愈,不讓他擺脫藥物依賴,不讓他走出自己的陰影,自己的手掌心,隻有這樣,白晟過不上正常人的生活,也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


    飯點到了,沈寅川和其他犯人都去集合了,淩辰南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 白條的藍色獄服混在一起,很快就找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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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晚了但是很粗長!(自我表揚


    關於很多人提到的醫生患者多重關係規定,確實很多國家都有相關規定 —— 朋友到戀人到夫妻需要等待(治療結束之後)的時間不相同,咱們國家……我沒搜到具體條款,但估計行規差不多吧


    總之患者對醫生產生好感其實挺正常的,但是反之就不太行,你們沒看淩醫生很努力地【一臉正直.jpg】嗎!!你們不知道他有多努力嗎!!


    如果醫生處理不了這種移情和反移情,他就隻能……


    啊!!不要再勾引我跟你們說話了,我會劇透的!!!大哭地在臉上塞一隻貓!!——


    啊對了!那個搖滾樂隊巡演經理做重刑犯出獄前疏導矯正的是一個……真人真事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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