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萊爾德並沒有再閉上眼。雖然什麽也看不見,但他還是直視著前方。


    手心清晰地傳來另一個人的體溫。列維的手挺熱,看來他隻是表麵冷靜,其實也緊張得很。


    萊爾德暗暗感慨,和人手拉手走路簡直像是小朋友的行為,而且還多半是兩個未到學齡的小女生。


    其實他十一二歲時也這樣和實習生手拉手過,而且當時周圍也比較昏暗。


    那天他剛做完某種診療,不良反應特別嚴重,一個人連路都走不好。他望著黑沉沉的樓道,理智上知道這隻是因為老樓房光照不足,可感受上卻仿佛是要走入地獄一樣,邁出一步就萬劫不複,空氣裏到處都是隱性的刀和針,他想向前走,它們就會圍攏過來撕咬他……


    其實長大後的萊爾德忘記了很多細節。他不太理解自己當年為什麽會有那種驚懼和疼痛,明明它們都是無中生有。


    那一天,實習生過來幫助他。實習生本想直接把他抱迴去,但小萊爾德拒絕任何人碰他,他說那樣會更痛。實習生很有耐心地安撫他,與他溝通,最後他同意拉著實習生的手,盡力保持冷靜,慢慢走迴病房。


    走著走著,不明原因的痛苦和恐懼逐漸減淡,直至全部消失。小萊爾德舒了一口氣,他感覺就像剛剛看過牙醫,心理受到了一些創傷,但不要緊,反正一切都結束了,即使迴頭看看診所也不會害怕了。


    相對於他之前的激烈反應,現在他的態度實在是太過輕描談寫。每次他都是這樣。他一點也沒覺得有哪裏奇怪。


    快走到病房門口時,實習生說:“你沒事了就好。別怕,就快結束了。”


    今天的診療已經結束了,小萊爾德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實習生說的話有些奇怪。“快結束了是指什麽?”他問,“是我快要可以出院了嗎?”


    實習生撇了撇嘴,給出了令他有些小失望的答案:“出院的事我們說了不算。我們隻管專項治療。”


    小萊爾德問:“那你說的是什麽快結束了?”


    實習生看了看周圍,小聲說:“你的專項治療就要收尾了。”


    “你們要走了?”小萊爾德問。他站在病房門口,已經一點都不難受了,也不再需要別人保護和攙扶,但他拉著實習生的手卻無意識地握得更緊。


    實習生說:“好像是快了。之後醫院可能會讓你搬迴新樓裏,那邊條件好一些。”


    “你還迴來嗎?”問出口之後,小萊爾德又趕緊解釋,“呃,我並不是需要那個療程,我是說……”


    實習生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應該不會迴來了。我是跟著導師的,不會在這所醫院入職。”


    小萊爾德歎了口氣,塌著肩膀:“也是……而且你們不能和病人有私下聯係,不符合什麽什麽的章程,對吧……”


    “事的。不過,如果假期裏有時間,我可以來探望你。”


    聽到這句話,小萊爾德抬起頭,目光一下就亮了起來:“真的?你有假期?”


    “沒假期怎麽行,誰受得了?”實習生笑道。


    “假期長嗎?”


    “不長。但來看你一下總應該夠吧。”


    “不違規嗎?”


    “那時就不算違規了,”實習生說,“現在我們是醫患關係,我得守規矩。等我離開這裏,我們就是普通朋友關係。”


    “也對!那你什麽時候迴來?”


    實習生說:“現在可說不好。我隻知道我們要走,什麽時候走都還不清楚呢。”


    小萊爾德問:“那……萬一將來你迴來探病,可我已經出院了,那該怎麽辦?”


    實習生頓了頓。當時的小萊爾德認為他是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現在迴憶起來,他應該是在想“你不可能這麽快出院”。


    實習生給出的迴答是:“如果你出院了,我也可以通過醫院找到你的聯係方式。現在不行,現在我們是醫患關係,不能聊這個。”


    當時的萊爾德畢竟隻是個孩子,他覺得十分有道理,一切都十分完美。


    他的特殊診療快結束了,也許說明他真的很快就要出院了。專家會和這裏的醫生開會,認為他已經治愈,然後他就可以迴家了。


    他並不是特別喜歡那個家,甚至還有很害怕那棟房子,但外麵總比住院好。他可以去外婆家住,也許還可以轉學到那邊,換個環境,認識新的朋友。


    那時,實習生會去找他,他非常想把實習生介紹給自己的同學……對了,他因病休學太久,出去之後恐怕要有一群新同學了,他想先努力多認識些朋友,再讓他們認識實習生,同齡人就會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因為他交到了校外的年長朋友,他從前的同學裏就有幾個這樣的孩子,他們認識高中裏十五六歲的大男孩,所以每天都風光得很……


    “好極了,”小萊爾德十分滿意,“我會等你的。”


    他終於放開了實習生的手,因為之前那種強烈的焦慮和恐懼都消失了。


    其實,實習生預估錯了,他和他的導師並沒有很快離開醫院。他們又在這裏留了將近半年。


    在這期間,實習生給萊爾德的ipod充實了一批歌曲,還在萊爾德的授意下“偷渡”進來幾套紙質桌遊。實習生雖然年長幾歲,卻根本不會玩這些東西,還要靠萊爾德教他。萊爾德也不全會,經常要現學規則,然後再教實習生。


    時間過得很快,等到實習生離開的時候,他和萊爾德都還沒吃透遊戲規則。


    因為堅信實習生會迴來探病,萊爾德並沒有表現得太依依惜別。


    實習生把ipod帶走了,因為醫院不準給萊爾德留電子產品,桌遊和一些小文具則留了下來。萊爾德沒有意識到的是,之前他親自寫下的日記也不見了。


    他完全沒發覺,甚至根本不覺得自己寫過日記。就算寫過,也是閑得無聊隨便寫的,他覺得自己肯定寫了幾天就放棄了。


    他覺得不重要。


    令小萊爾德失望的是,他並沒有很快被允許出院。他搬迴了新樓的病房,醫生說他仍然有這樣那樣的症狀,他仍然通不過這樣那樣的測試……


    日子一天天過去,實習生根本沒有迴來探病。不過小萊爾德也不怎麽在乎。


    迴憶起來,之前是有個外院專家帶著實習生給他看過病。他和實習生關係不錯,但這並不重要。


    他自然而然地認為這不重要。


    他沒有失憶,隻是覺得不重要。


    直到今天,他才隱約地明白是為什麽。


    那是一種隻有少數人掌握的技藝,有點像大眾印象裏的“催眠”,但又不太一樣……他隻能大概知道那是一種技巧,卻並不能完全理解它的本質。


    還有很多類似的東西都是這樣——


    比如灰色怪物在他耳邊囁喏的造語。比如從聲音直接轉化為畫麵的訊息。比如直接鑽入他腦中的知識與記憶……還比如混淆。角度。盲點。詩。崗哨。視野。雷諾茲。自我意識。盲點。導師。黑暗。成品。真理。辛朋鎮。崗哨。盲點。出生。視線。向前。混淆……


    他知道,卻不理解。


    就像很多事情一樣——他兩歲的時候就知道如何行走,卻必然並不理解人類雙腿的結構。


    萊爾德忽然驚醒。


    手心中的溫度消失了,他沒有繼續握著列維的手,也不知道列維在哪。


    感官逐漸清晰了起來。萊爾德手裏沉甸甸的,手指上不僅有堅硬觸感,似乎還有薄薄的一層塵土。


    他端著一頁書。


    那是一條烏色的頭骨,隻有半個,上麵布滿密密麻麻的符文,幾乎沒有平滑的地方。符文像是雕刻在上麵的,又像是在緩緩蠕動,每當眼睛閱讀完一處,這處的符文就會自動移開,其他線條會綿延過來,自動補上。


    萊爾德專注地盯著這一頁書,在不知不覺之間就讀完了上麵的符文。也正因如此,他才又模模糊糊地記住了一些原本不知道的東西。


    他不知道這些符文叫什麽,但是能讀懂。他不知道它們是否有發音,但能看到含義。


    讀得越多,他身體內部那種隱秘的疼痛就越明顯。


    起初隻是一次短暫的抽痛。一般人會認為隻是肋間神經痛。它再次出現時,萊爾德就認出了這熟悉的感覺。


    疼痛開始於身體深處,不是心髒,不是腸胃,不是骨頭,是說不出道不明的地方。


    如果人真有靈魂,他會認為疼痛來自於靈魂的最中心。


    它起源於靈魂中心,卻能點燃四肢百骸。萊爾德感覺自己被剖開,某些東西被從體內扯出去,又有別的東西野蠻地衝進來。


    上一次這麽痛就發生在不久前,他在一段漆黑甬道的盡頭,列維也在,他們剛剛被迎接到第一崗哨的內部。


    他當然知道這裏被稱為第一崗哨。他就是知道。他能看懂這些東西了。


    再上一次是什麽時候?是在峽穀裏。灰色的拓荒者抓住他,以特殊的技藝與他溝通。


    在此之前,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痛過了。自從“外院專家”和“實習生”從他的人生裏消失之後,他就逐漸忘記了那種痛苦。


    但這痛苦並不是“外院專家”和“實習生”製造的。他們隻是在反複觀察它,審視它,問詢它。


    那麽,這痛苦究竟起源於何處?


    萊爾德又一次緊蹙眉頭,手指不自覺地抓住胸口的衣服。他坐著,彎著身體,頭幾乎抵在膝蓋上。


    這一頁書已經讀完了。他手中的頭骨滾到了地上……應該是“地上”吧,萊爾德聽到了骨碌碌的聲音。其實他並不知道周圍的環境是什麽樣子,除了這一頁書,他還沒看到別的東西。


    他忽然驚訝地發現,每次痛苦都伴隨著“獲知”。獲知越多,痛苦越大。他體內似乎有個開關閥,它平時一直關閉著,隻要打開,他就會墜入地獄,但必須打開,他才能感知真相。


    那麽到底是誰在他體內放下了這樣一個“開關”?又是誰第一個使用它、關閉它?


    萊爾德緊緊閉上眼。他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一雙手,手指很長,手腕也很細。鮮血完全覆蓋了它,幾乎看不出本來的膚色。


    又一隻手出現了。這是另一個人的手,它更嬌小,指頭更圓潤,而且一塵不染,皮膚潔白。它輕輕搭在被鮮血染紅的右腕上,隻停留了片刻就離開了,像是一次無聲的安撫。


    染血的雙手握著某種細小的利器,左手伸向萊爾德的視野。


    一種無法承受的強烈恐懼向他襲來。他試圖轉移注意力,想“閉上眼”,但他的眼睛本來就是閉起來的。於是他拚命抵抗住本能,想強迫自己睜眼。


    與此同時,他感覺到自己的手好像抓住了什麽東西。這次不是頭骨,是某種布料或者皮革。


    他的視線晃了一下,恍惚間已經睜開了眼睛,他手裏抓著一塊土灰色的軟皮,很舊,比較柔軟,應該是被特殊處理過。他把皮革拎起來,皮革上布滿符文,看來這也是一頁書。


    除了符文,皮革中部還有兩處奇怪的結節……萊爾德仔細看了一會兒,發現那是人類的乳`頭。這是一張來自軀體正麵的人皮。


    我竟然沒有嘔吐。這是萊爾德產生的第一個想法。


    按照正常情況,他應該反胃、幹嘔、立刻把這玩意兒丟掉……但他並沒有。仔細一想也不奇怪,之前他都已經捧著頭骨讀了那麽久了,還讀得十分順利。


    漸漸地,他已經有點習慣身體深處的疼痛了。他有了能抬起頭的力氣,於是開始試著觀察四周。


    一開始,眼前模模糊糊的,像是隔著一層結霜的玻璃,他的視力隻夠看清手中的書頁。


    這個狀態沒維持太久,遠處傳來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聽清聲音之後,他的視野也跟著清晰了起來。


    手中的人皮、腳邊的頭骨並不存在。他坐在地上,手裏捧著的是一本真正的書。皮革封皮,粗線裝訂,隨便一翻開,就能看到一段疏離卻生動的記述。它來自某個人的主觀視角,記錄了他的所見所悟……


    萊爾德稍稍移開視野,就不太記得剛才讀到的內容了。他的注意力被遠處的聲音吸引,暫時放下了手裏的書。


    萊爾德扶著身後的書架站起來,然後才意識到這裏竟然還有書架。


    他環視四周,自己置身於兩排書架之間的出口處,麵對過道,對麵也是一組組這樣的書架。所有書架都高得不可思議,萊爾德抬起頭,脖子仰到不能再仰,也看不到書架的最高處。


    或許不是書架高,而是天花板太黑了。他最多隻能看清三人多高的位置,再高處就像隱入了模模糊糊的黑霧。


    書架也都是黑色的,而書本則毫無規律,千奇百怪。剛才他拿著的是皮質封麵的古書,腳邊丟著的則是一捆帶木芯的卷軸。身邊的書架上有顏色不同、大小不同的各種書本。


    有些是寬而厚的大部頭,有些是薄薄的冊子,有看起來比較新的膠裝書,還有些是年代古早的華麗古經,甚至還有以竹子薄片書寫後捆紮成的卷筒。在書本之中還夾雜著一些不能成冊的零散紙張,小到手掌大小的便簽,大到類似掛式地圖。


    這些書本紙張堆放得十分雜亂,不像一般的圖書室裏那樣按照品類和形狀排列。如果一個人喜歡和紙製品打交道,卻從不整理書櫃,那麽把他的書櫃和書房容量擴大無數倍,並且按照他的習慣把它們塞滿,大概就是現在此處的模樣。


    萊爾德從書架間走出來,迷茫地站在通道中心。天花板是黑的,太遠的地方也是黑的,近處也沒有照明來源,但他卻能看清周圍的東西。


    他繼續仔細聆聽,尋找剛才幫他轉移注意力的那個聲音。


    “……但是真理不等於幸福,是這樣嗎。”


    下麵一句有點聽不清,接著聲音又說:“首先要怎麽定義它們?”


    這好像不是自言自語,而是在進行交談。


    “嗯……我不知道。那你是怎麽選的?或者你當時是怎麽思考的?”


    萊爾德循著聲音慢慢靠近。聲音越來越明顯,看來他找對了方向。


    “所以,也就是說……”


    聲音還在說話。這絕對是列維·卡拉澤的聲音,現在聽得越來越清楚了,萊爾德能夠完全肯定不會聽錯。


    但他一直沒聽到其他人的聲音,不知道列維在和誰說話。


    “所以納加爾泥板也是一個誤會。哦,是的,我明白這個是同源的東西。嗯,也就是說……”


    萊爾德心想,列維在和誰聊著什麽東西啊?聽起來還挺複雜的……


    “是的,我受訓的時候就知道。什麽?哦,不是,因為我不是導師。對……你繼續說。”


    這樣的對話還在繼續。列維更多的時候隻是在傾聽,並且不時給出迴應,所以他的發言七零八落,拚湊不出完整的話題。


    萊爾德來到兩排書架之間,書架的遠端藏在陰影之中,站在通道一側無法看清深處。


    這一帶似乎比別的地方更加令人不適,高大的書架給人強烈的壓迫感,仿佛它們不是書架,而是一排排墓碑……而且是有著自我意識的墓碑。


    它們靜默地矗立著,散發著幽邃的寒意,用不存在的眼睛俯視著下麵渺小的活物。


    萊爾德走進書架之間。他沒有聽到自己的腳步聲,但裏麵的人察覺到了他。列維的聲音停下了。


    “列維?”萊爾德試著叫了一聲。


    話音剛落,龐大的黑暗向他襲來。


    萊爾德全身都墜入了冰窟,一時間無法再發出聲音。


    他在寒冷中失神了幾秒,才終於意識到這不是嚴寒,而是強烈到無法形容的恐懼。


    那不是列維·卡拉澤。


    那不是列維·卡拉澤。


    那不是列維·卡拉澤。


    萊爾德的腦海裏不斷重複著這句話,眼睛卻直直盯著向他迎麵走來的東西。


    雖然無法形容它,但萊爾德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曾經見過它——在十幾年前,在精神病院中經曆特殊診療之後。


    既不是血色的無皮人形,也不是灰色的嵌合肢體,更不是羅伊與艾希莉那樣的怪異表皮,或艾希莉如今那樣的蠕動肉塊。


    都不是。都不像。


    它到底是什麽?


    它不是列維·卡拉澤。它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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