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來,無數人對我說“你應該走出來”,這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你可以走出來了”。


    宣泄完情緒,我冷靜了不少,漸漸放鬆了緊繃的脊背,這期間,季靖閑沒再說過一句話。


    我站起身,恍惚地往大門走了兩步,才發現季靖閑一直握著我的手。


    我動了動手指:“放開吧。”


    季靖閑並沒有放開我:“你要去哪?”


    “我不會去找他的,我隻想一個人靜靜。”


    季靖閑態度強硬起來:“不行,我現在不放心你一個人。”


    我疲憊地看著季靖閑,啞聲道:“謝謝你告訴我真相,也謝謝你幫我找到兇手,這本該是我這個當兒子的去做的事,讓你費心了。”


    季靖閑摩挲著我的手指:“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哪兒來的費心一說?我恨不得你把所有的事都交給我,讓我來替你分擔。”


    我錯開季靖閑深邃的目光:“這件事,和謝珩有關嗎?”


    “你怎麽還在關心他?”季靖閑皺眉道,“案子與他無關,但他應該是早就知情的。”


    也難怪了,這就能解釋謝珩為什麽無緣無故對我好,如果他是知情人,那一切都好說了,他大概是想替他哥哥和父親贖罪吧,然而這件事根本無人能替罪,隻有兇手被繩之以法,才是最好的贖罪。


    最後,我堅持要走,季靖閑也沒有強行攔我,但是提出了送我迴酒店的要求。


    半個小時左右的車程,被季靖閑彎彎繞繞拖成了一個多小時,我也沒說什麽,由著他在路上兜圈子。


    我住的酒店在一條小路裏麵,到了酒店路口,他停下車。


    我剛準備下車,卻被他叫住:“小塵,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你這樣我會心疼的。”


    他捧著我的臉,在我唇上親了一下,見我沒反抗,便試探著撬開我的雙唇,吻了進去。


    一個纏綿的深吻結束,他眼中驚喜不已:“我以為你會給我一拳。”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幫我找到兇手的報酬,我可以給你。”


    季靖閑眼神一黯,臉上頓時爬滿失落,他自嘲地笑了笑:“我還以為你終於願意試著接受我了。”


    我撇開臉:“放開吧。”


    季靖閑放開我,我下了車,明明腳下還有些後遺症般的虛浮,卻頭也不迴地快步往路盡頭的酒店走去,像在逃避什麽一樣急迫。


    我受不了季靖閑露出這種失落的表情,那不是他該有的,更不該頻頻向我展露。


    這時,我突然感覺到身後有人在跟我,我故意放慢腳步,身後的人也放慢了腳步。


    嗅到了危險,我不動聲色地繼續往前走,算準時機剛準備迴頭出手,就被一股力量猛地推倒在地上,緊接著耳邊傳來一聲悶哼。


    我這才看清推我的人是季靖閑,跟蹤我的是兩個陌生男人,其中一人手上拿著小刀,刀身上淌著血跡,而這血跡即便要有也該是我的……


    我剛才還敏銳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直到被季靖閑腹部滲出的血完全刺紅了雙眼。


    我暴怒地撲了上去,發狂地和兩個人打在一起,這一刻,我幾乎連殺人的心都有了。


    兩人發現捅錯了人,並沒打算戀戰,和我扭打了幾下就玩命地逃跑了,我本想追上去,但追了幾步突然想起季靖閑還受著傷。


    季靖閑有氣無力地靠在燈柱上,高大的身軀搖搖欲墜,我立刻過去攙住他。


    “季靖閑,你怎麽樣了?”


    他咳嗽了兩聲,鎮定道:“應該是謝仁的人,他想用你來威脅我,阻止我調查真相,你今天是不是和謝珩通話了?”


    “我下午的確和他通過話,但是電話被迫掛斷了。”


    我小心把季靖閑扶坐在長凳上,路燈下,季靖閑臉色慘白,額角冒汗,腹部的鮮血染紅了淺色襯衣,刀口看得我頭皮發麻,我立刻脫下衣服為他進行了簡易的包紮。


    季靖閑的車就停在路口,而我卻不會開車,我對開車有本能的抵觸,此時此刻,我頭一次後悔自己這麽多年都沒能克服心中的障礙。


    我打開打車軟件,深更半夜裏半天都匹配不到車。


    我慌得要命,顫聲道:“你忍一忍,我馬上,馬上打120。”


    “別慌小塵,你打這個醫院的電話。”季靖閑把他的手機給我,是私立醫院的號碼。


    我雙手顫抖著撥出電話,正打算報警的時候被季靖閑製止了。


    “這件事先不要讓警方插手,否則會幹擾我的計劃。”


    “那就讓他們這麽跑了?”


    季靖閑笑了笑,也不迴答我,隻是仰頭盯著我的臉看。我都快急瘋了,他居然還有心思笑。


    “看來這個傷受的挺值當的,我都不記得我有多久沒看到你為我擔心的樣子了,你現在的表情,隻有在我夢裏才會出現。”


    “你胡說些什麽,你不怕死嗎?”


    季靖閑哂笑一聲:“我怎麽會不怕死?我一想到有你在這人世間,我就貪生怕死的不得了。”


    季靖閑的話無意於在我心中投了一顆深海炸彈,我怔怔地看著季靖閑,心髒跳得震耳欲聾,隻差一點點,就落入了一個未知的深淵,是粉身碎骨還是涅磐重生,都難以估量,我不敢以身試險。


    “小塵,過來讓我抱一下,我怕以後就抱不到了。”


    聽到季靖閑帶著氣音的話,我大吼道:“你放屁!你給我閉嘴,不要再說話了!”


    ……


    救護車來的時候,我和季靖閑正保持著奇怪的相擁姿勢,他說靠在我身上能減輕疼痛,而我又害怕壓到他傷口。在醫護人員怪異的眼神下,我完全顧不上尷尬,隨車去了醫院。


    在手術室外等待的時候,季雨珂趕來了,正好醫生從手術室出來,我連招唿都沒來得及打,就立刻衝了上去。


    “大夫,他怎麽樣了?”


    “家屬別著急,沒有傷及髒器,隻是傷口有點深,現在正在進行縫合手術。”


    高懸的心髒頓時跌迴原位,我點點頭,渾身緊繃了好久的肌肉終於鬆懈了下來,冰涼的手腳也有了一點迴暖的知覺,我望著再次閉合的手術室大門,渾身像被抽幹了力氣。


    季雨珂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得一個踉蹌。


    她問我:“你們幹什麽去了?這是誰幹的?”


    我搖搖頭,啞聲道:“我不知道,有人跟蹤我,季靖閑替我擋了一刀。”


    季雨珂顯然不太能接受這個解釋,她看著我,一雙美豔的眸子裏有些許責怪,但轉瞬間又消散了。


    我低下頭:“抱歉季總。”


    季雨珂沉默半晌,重重地歎了口氣:“去走廊上站一會兒吧,這裏太悶了,我有點受不了。”


    我這才發現,季雨珂的小腹微微凸起。


    “季總,你懷孕了?”


    “嗯。”季雨珂摸了摸肚子,一向強勢的麵容破天荒變得慈愛了起來。


    走廊上的確比裏麵好受一些,至少夜風能讓人混沌昏聵的大腦稍微清醒一點。


    季雨珂一直看著夜色不說話,我隻好主動開口問她:“季總,你有什麽要對我說嗎?”


    我已經做好了被她責罵的準備,畢竟是我害得她弟弟受傷,誰知她卻撐著欄杆看向我,問道:“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為什麽說你和上一個一模一樣嗎?”


    我被季雨珂突如其來的問題問懵了,我和她第一次見麵是在和季靖閑結婚前,那時候她對我還是一副不屑的態度,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突然就接受我了。


    “我不知道。”


    “因為我以為你和唐玦一樣,都是那個影子的替身。”


    聽到“影子”二字,我心下一驚。


    “你怎麽知道影子?”


    “果然,你也知道了,我說靖閑怎麽費了這麽大的勁都追不迴你。”季雨珂笑笑,“靖閑的心理醫生是江鄢給他找的,不巧,那人是我的老同學。”


    冷不丁聽到江鄢這個久違的名字,我心裏有點膈應,他當年為了季靖閑沒少嘲諷我,關於季靖閑接受心理醫生治療的事情,還是他說給我聽的。


    我握在欄杆上的手緊了緊,等著季雨珂繼續說下去,雖然心理治療是個人隱私,但以她的身份地位,想得知這些應該不難。


    “最開始,他並不知道自己把唐玦當替身了,所以在他心裏那個影子的名字就叫‘唐玦’,然而此唐玦非彼唐玦,無法互融,他一直沒有發現,並且通過和唐玦的各種交易改變了唐玦本人的習慣,譬如捧紅唐玦,給唐玦一切他想要的,讓唐玦心甘情願去無限靠近他內心那個他虛構出來的形象,就這樣,他成功騙過了自己,所以唐玦離開的時候,他才會這麽痛苦,因為他的本能認為離開的是那個影子,他隻是在為那個影子痛苦罷了。是後來心理醫生一點一點幫他區分開來。”


    季雨珂說的這些,我早聽過不止一遍,我突然想起當初在海邊,宋嶺說我會和唐玦一樣後悔,原來早在那個時候,宋嶺就想要提醒我這一點,卻被我曲解了。


    但無論是唐玦說的,還是季靖閑說的,亦或是宋嶺警告的,都沒有季雨珂這樣一個局外人說的令我震撼,甚至令我忍不住去相信。


    “一個人的內心,真的可以這麽複雜嗎?”即便真相如此,我也無法與季靖閑的心理共情。


    “是不是覺得很扯?不過人的內心世界有時候就是這麽神奇,如果不是醫生告訴我,我恐怕永遠都不會發現我弟弟的內心曾經還住著一個不存在的虛構的影子。”


    我苦笑道:“季總有沒有想過,其實這個影子曾經真實存在過?不是虛構的,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個問題我和我老同學討論過,他說不是沒這個可能,那個影子最早可能是脫胎於他曾經見過的一個人,但通過他自己長年累月的主觀塑造,那個形象恐怕早就已經脫離原來的主人,成為了一個獨立的存在。”


    我難以置信道:“也就是說,他喜歡上的其實是他自己塑造出來的夢中情人?”


    也就是說,那個影子到最後根本就不是十一年前的我了……


    “可以這麽說吧,我當初剛見到你的時候,發現你和唐玦那麽像,就猜到了靖閑可能是又找了一個新替身,表麵上是替唐玦的,實際上是替他心中的影子。然而我預估錯了,你在他的內心深處扮演的是一個入侵者的角色,他把你當做了一個潛在的敵人,因為你企圖和那個影子爭奪他,而且你快要成功了。我猜他是到你要離開的時候才真正醒悟過來,自己的心其實早就移位了。”


    季雨珂的聲音難得這麽溫柔,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我心頭,他說的季靖閑讓我感到陌生至極,又或者是季靖閑的內心世界讓我實在匪夷所思,畢竟他以前從來不會向我敞開心扉。


    我張了張嘴,半天才找迴聲音:“如果你說他當年挽留唐玦是把唐玦錯當成他鍾情的那個人,那他現在對我緊抓不放,又怎麽能確定他不是把我當成影子的替身呢?僅憑醫生的診斷嗎?可是醫生也有出錯的時候,何況一個人的內心不可能真的被其他人完全剖析出來。”


    “其實我也一直不確定是不是真的,直到那天從你家樓下把他接走的時候,我終於確定了,因為當年他媽媽執意送他進季家並且離開他的時候,他也是同樣的頹唐,同樣的絕望。但事實上,他沒有強行改造你,而是選擇‘抵抗’你,這才是最好的證明。”


    我死死地握住欄杆,心頭巨震,同時也苦澀萬分。


    如果季雨珂早一年告訴我這些,我可能會欣喜若狂,然後更加義無反顧地愛他。然而現在的我,沒法懷有一點希望。我已經弄明白了規律——在季靖閑身上,每個期待之後,都是更大的失望,而且這個失望是無可預測的,它不知道何時就會突然降臨。


    “小塵,無論你和他最後能不能重圓,我都要感謝你,是你把他從那個偏執的泥沼中拉出來,讓他真真正正地愛上了一個確實存在的人,他整個人都因為你變了。作為他的姐姐,我沒資格為他辯解和爭取什麽,我隻是想讓你明白他愛上你這一點是真的,他從小就是這樣,把什麽都悶在心裏,獨自消化,他連愛自己的母親都說不出口,我也不指望他能好好對你說。”


    我心髒嘭嘭直跳,在春夜的風裏出了一身汗,季雨珂說得東西太過震撼,我有些頭昏腦漲,一時還難以完全消化。


    迴到手術室門口,季靖閑已經被轉入病房了。


    “季總,我們去病房吧。”


    “你過去吧,我就不去了,明天再來看他。”


    聽到季雨珂說不去,我心裏有點失望,因為此時此刻我心裏很亂,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季靖閑。


    和季雨珂告別,我轉身往病房走去,還沒走兩步就聽到季雨珂說:“小塵,剛才我對你說的那些,還是希望你能好好考慮一下,畢竟你們都是彼此重若生命的人。”


    我猛地看向季雨珂,想要求證什麽,卻隻有一個離去的背影,我站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搞明白季雨珂這句話的意思。


    我擼起袖子,手臂上愈合已久的猙獰傷疤竟隱隱作痛了起來。


    我反應這麽遲鈍,並非是忘了我曾經救過季靖閑,我隻是把它當做了骨子裏的尋常事,就像唿吸一樣,沒人提不會去刻意想起。


    季雨珂最後那句話一直在我腦中不斷迴響,而我卻始終不敢像她說的那樣把季靖閑舍身救我的緣由和我保護他的緣由統一起來,就像我始終不敢相信季靖閑對我的執著並不是因為十一年前的我……


    我站在病房門口做了幾番心裏建設,剛準備打開病房的門,就聽到裏麵的交談聲。


    “季總,你這傷是小問題,刀口挺淺的,過幾天能恢複,就是一會兒麻藥過了會有點疼。”


    我放在門把上的手一頓,沒有立刻將門打開。


    季靖閑冷道:“謝仁的手下跟他一樣是欺軟怕硬的廢物,刀子都插人身上了,也不知道往重了捅。”


    “稀奇,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被害人嫌兇手下手太輕,不過你這個可不能再深了,再深就傷到內髒了,那你可能連醒來賣慘的機會都沒有。”


    “這樣吧,你在病曆上把我的傷勢寫重一點,我要在這多住幾天,千萬不能讓時塵知道。”


    ……


    我站在門口,險些氣笑,怪不得季靖閑要來這家私立醫院,搞半天是為了方便玩把戲騙我,虧我還以為他受了重傷,擔心自責得魂不附體。


    再想到救護車來之前季靖閑說的那番故意誇張的話都是逗我的,我頓時一陣火大。


    季靖閑這個人都被人捅了,居然還想著算計,他不僅是個心機深沉的人,更是個十足的影帝!


    病房裏,季靖閑問:“時塵呢?”


    “時先生剛才和季小姐談話去了。”


    “我姐?她怎麽跑來了,是你通知她的吧?算了,你去把時塵給我找過來,我想見他。”


    我立刻往後退了兩步,在病房裏的人出來之前,直接離開這裏,迴了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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