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臥室一片漆黑,但我知道季靖閑也沒怎麽睡,我對他睡著之後的唿吸頻率了如指掌。


    這些年來,隻要是和季靖閑切身相關的事情,我總會不由自主地去重視,去練習,去精通,以至於到了現在,那些本能還烙印在我的血液裏,循環往複,就像一個人學會了自行車就永遠不會忘記一樣。


    早上很早的時候,季靖閑就出去了,我聽到老媽問他下巴怎麽迴事,他說是不小心磕的,我還以為他會說出實話借此向老媽賣慘,好在他雖然無恥,但還沒有無恥到那種地步。


    昨天的會議結束之後,武校小學組的總教練老徐專門通知我讓我今天下午再過去一趟做崗前培訓,跟我一起的還有一個新教練小王。我本以為在學校當教練就跟之前在武術俱樂部上班一樣,沒想到裏麵的門道不少,還有很多要背要考的東西。


    我迴來的時候家裏已經開飯了,看到飯桌前的季靖閑,我一點也沒驚訝,要是他真的能被我昨天的一句話趕走,他一開始就不會死皮賴臉住進我家。


    見我迴來,老媽給我添了碗飯:“快去洗手吧,本來還想等你迴來做飯的,結果你迴來的晚,我就先做了。”


    “嗯,被老徐教練留晚了。”


    “老徐還是很負責任的,我跟他說了,讓他別把你當我的兒子看,工作有什麽不對的地方,該訓就訓,該罰就罰。”


    我點點頭,去了廚房洗手。


    老媽這番話給了我一顆定心丸,我一點也不希望其他同事把我看作校長的兒子,這種狐假虎威沒尊嚴的滋味,我在季靖閑那裏已經受夠了。


    家裏吃飯用的凳子攏共就三個,留給我的是季靖閑身邊的那一個,我忍著移開凳子的衝動坐下來,盡量往旁邊坐,但由於飯桌太小,還是免不了和季靖閑產生肢體碰撞,我猛地移開胳膊,季靖閑卻跟沒事人一樣。


    季靖閑越是氣定神閑,我就越心神不寧,我不禁佩服起季靖閑的自控能力來,難怪是成大事的人,明明我和他各懷鬼胎,卻隻有我處處敏感。


    飯桌上,老媽和季靖閑嘮起了家常,我其實還挺佩服老媽的,能讓季靖閑這麽金口頻開。


    老媽像查戶口一樣從季靖閑的小學問起,一路問到出國留學,以前我的朋友幾乎都被她這樣查過。


    尊重長輩是一方麵,但兩代人之間還是有著不可逾越的代溝,我聽老媽這樣嘮嘮叨叨都覺得頭大,更別提不可一世的季靖閑了,他心裏恐怕早就煩死了,但又不得不忍著。一想到他忍得辛苦,我心裏倒莫名有點看好戲般的舒爽。


    季靖閑很耐心地有問必答,巧妙地迴避了所有關於他家庭的話題,既然他要在老媽麵前營造出一個積極向上的光輝形象,就絕對不會把自己是私生子的事情說出來的。


    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季靖閑自己講自己的曾經,雖然隻是一小部分,但也足夠諷刺了,我和他認識七年,竟然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除了那些擺在明麵上的人人都知道的光輝履曆。


    “我聽說季總還沒結婚對吧?”


    老媽冷不丁一句話讓我嚇出冷汗,我立刻不動聲色地踢了踢季靖閑的腳,提醒他不要亂說。


    季靖閑低頭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老媽麵上一喜:“那季總現在有心儀的對象了嗎?”


    “媽,這是人家的私事,您這樣問合適嗎?”


    老媽也反應過來自己問得太多了,麵帶歉意道:“抱歉啊季總,你看我就這老毛病,一碰到小塵的朋友就統統當小輩看。”


    季靖閑毫不介意道:“沒關係,我既然和小塵是朋友,當然就是您的小輩。”


    插曲過後,季靖閑依然和老媽交談甚歡,他還給老媽提了不少管理方麵的建議,讓老媽接連感歎季靖閑不愧是年輕有為的企業家,還讓我也好好聽著,儲備經驗。


    老媽稱讚道:“我覺得小塵以後跟著季總學比跟著我學有用,我一個跟武校共同成長了五十多年的人,還沒有季總剛入行的眼光獨到,不過我要是能有季總一半的遠見卓識,也不至於犯低級錯誤。”


    “魏阿姨不必太過自責,事物的長遠發展必然伴隨波折,這是大環境推動所致,絕不是一個人的過錯。”季靖閑說著,往老媽空了的茶杯裏添了一杯茶。


    老媽歎了口氣:“魏家武校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至少有我一半的責任。以前小塵爸爸還在的時候就經常提醒我,要我審時度勢,不要操之過急,結果一直到他不在了,我都沒好好聽他的話。”


    我正默默吃著飯,毫無防備聽到老媽在季靖閑麵前提起老爸,我的心髒頓時像被一隻手狠狠掐住,兩眼一黑,那張兩個月前折磨我好久的遺照再次猙獰地闖入我腦中,連一點緩衝都不給我……


    “小塵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季靖閑並沒有注意到我神色的異常,而是表現得饒有興趣。


    “他爸跟我性格完全不同,溫和講理,樂觀豁達,沒我的倔脾氣,但是他對認準的事情也會投入百分之百的精力……”老媽歎了口氣,語氣萬般迴憶,“小塵算結合了我們兩個人的性格,別看他有時候擰巴,一根筋,但是……”


    “別說了!”我終於忍無可忍打斷了她。


    老媽被我嚇了一跳:“怎麽了兒子?”


    我臉色陰了下來:“別提我爸。”


    “你不是好幾年前就跟我說你已經放下了嗎?都過去這麽多年了,怎麽好好的突然又開始沒完了?”老媽撫著胸口,驚訝地看我。


    我猛地站起身,吼道:“這事兒對於我來說它就沒完!”


    我吼完摔下筷子,憤然離席,摔門的聲音叫響了整棟小居民樓的燈。


    直到一路跑到樓前的路燈下,我才停下來喘了口氣,眼眶也湧起了不爭氣的酸意。


    我知道我剛才非常失態,也嚇到了老媽,我的反應在她和季靖閑看來更是不可理喻,可那一陣怒氣湧起來的時候,我根本控製不住。


    我不是不允許誰提老爸,我隻是不想在季靖閑麵前提起,那樣會再次提醒我那段不堪的過往,我為了所謂的愛情,舍棄了全部,最後連底線都被斬斷……


    但與其說我是在跟老媽和季靖閑生氣,倒不如說是在跟我自己生氣。我痛恨的,一直是那個給老爸一次次帶來厄運的自己,我至今無法原諒自己,唯有做縮頭烏龜才能掩飾不安和過錯,誰敲碎了我的殼,我就對誰暴跳如雷。


    盡管我明白,這樣的我就像個窩囊廢一樣。


    氣憤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在外麵散了會兒步,便一個人把悶氣生完了,打算迴去好好給老媽道個歉。


    客廳裏沒人,飯桌上的碗筷已經收拾幹淨,我找了一會兒,才發現老媽和季靖閑在陽台上聊天。


    我剛一靠近就聽到季靖閑問:“小塵都出去半個小時了,不用去找他嗎?”


    老媽搖了搖頭:“不用,他自己心情好些了會迴來的,你現在去找他,說不定會起反效果,他爸這件事就像個定時炸彈一樣,本來都消停十多年了,誰知道今天又莫名其妙爆發了。”


    “我沒怎麽聽小塵提起過他父親。”


    “他不會主動提的。”老媽歎了口氣,“季總,你跟小塵是朋友,你知道他在菱北市遇到過什麽不好的事情嗎?”


    我心中一緊,差點出聲製止,好在季靖閑並沒有直接迴答。


    “不好的事情?關於哪方麵的?”


    “小塵以前得過輕微的抑鬱症。”


    季靖閑震驚道:“抑鬱症?”


    “對,他爸爸是在給他買滑板的路上去世的,他覺得是自己害死了爸爸,一直走不出來,就這樣磨了兩年多,慢慢就磨成了抑鬱症。”老媽說的時候,抹了抹眼角。


    “可我最初認識的小塵,樂觀開朗,積極上進,不像是有抑鬱症的樣子。”季靖閑看上去還是有些不信。


    “那是因為後來康複了,他說是因為聽一個叫做x擇路的歌手唱歌,我本來最反對追星,但醫生說了,他需要心裏依托才能變得正常起來,所以我一直給他買雜誌專輯,出錢讓他去看演唱會……隻要是他認定的人,都會掏心掏肺去喜歡。”


    “x擇路……”季靖閑握在欄杆上的手緊了緊。


    “我一開始是不希望他留在娛樂圈那個大染缸裏的,可他寧願跟我斷絕母子關係都不肯迴家,這次卻突然迴來,也不說一聲,而且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我不敢問他,也很後悔之前因為反對他留在菱北對他說了重話。”


    月光被雲層遮了一半,在季靖閑的麵部留下一層又一層陰影,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老媽吸了吸鼻子:“哎,我對你說這些,你不會嫌他吧?”


    季靖閑輕笑了一聲:“不會的,我隻會心疼他,小塵對我一直都是真心實意的,無論是怎樣的他,都值得我用心對待。”


    他說得深情極了,我明知道他是說給另一個我聽的,卻忍不住心髒的加速跳動,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


    “那就好。”


    老媽還沉浸在傷感裏,似乎完全沒有對季靖閑這番曖昧的話產生疑惑。


    我握拳站在門口,心裏糾結萬分。當初我跟老媽鬧翻,就是因為季靖閑,現在我灰溜溜地迴家,還是因為他,老媽的脾氣我最了解,如果她知道了真相,估計又會掀起風波,所以我才一直瞞著她。但我沒想到,她早就已經看出端倪,一直在為我擔心,難怪我迴來的這段時間,她對我既寬容又好說話。


    是我演得太差,我的演技全都用在替演唐玦上麵了,對於自身,就連表麵上的若無其事都演不出來,更何況身邊還黏了個最讓我心煩意亂的人……


    想起剛才的事情,我突然意識到,如果再這樣下去,我的反複無常可能會讓老媽感到更大的困擾,那我才真是害完老爸再害老媽。


    思及於此,我終於暗下決定,我要找個時間把我在菱北的事一五一十對老媽坦白,即便以她的性格很可能會勃然大怒,但我顧不上後果了,我寧可她得知真相之後對我失望透頂。


    一旦下定決心,我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也不再害怕季靖閑說什麽不該說的。


    在他們結束聊天之前,我離開了陽台門口,拿上內衣去浴室洗澡,結果洗澡才發現自己習慣性地沒拿上衣。


    我祈禱季靖閑還沒有進我臥室,結果一開門就和他撞了個正著。


    正當我愣神的片刻,他一把摟住我的腰把我帶進了屋內,另一隻手關上了門。


    我沒料到他會突然來這一手,直接撞上了他的胸膛,我立刻推開他,誰知他又黏了上來,還死死纏著我不放。


    房間裏空間小東西多,我跟季靖閑推搡了一會兒,碰撞桌椅板凳的聲音成功引起了老媽的注意。


    “小塵,你們在幹什麽?”


    我立刻停了下來,對著門喊了聲:“沒幹啥,我在教季總打拳。”


    我迴過頭,季靖閑還摟著我的腰不放。


    我衝季靖閑下巴上的傷口揮了揮拳頭,低聲嗬道:“還不放開?我看你是又想挨揍了。”


    “小塵,我什麽都不做,讓我好好看看你。”季靖閑灼熱的唿吸打在我赤裸的肩頭,我恨不得起一身雞皮疙瘩。


    “你有毛病吧?我有的你都有,與其看我,不如看你自己。”


    “我自己的沒你的好看。”季靖閑嗓音驀地低啞了下去,“再說了,你全身上下,哪裏我沒看過?”


    我臉上一熱:“滾,少跟我在這耍流氓。”


    我推開他,從衣櫃裏隨手找了件幹淨短袖胡亂套上。


    “你那塊地,到底什麽時候拆完?”


    “不好說,現在的情況比較棘手,要先控製網絡輿論。”


    “那就請你拿出當時挽救唐玦名聲的行動力,趕緊弄完。”


    “你就這麽不想看到我嗎?你也看到了,我可以讓你母親每天都開心,我沒來之前,她已經愁眉不展很久了吧?”


    “那我還真是謝謝你了。”我沒好氣道,“季總,您堂堂一個大企業總裁,明明早就被我媽念叨煩了,又何必裝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委屈自己。”


    季靖閑笑笑:“你母親很喜歡我,我也很尊重她,所以我樂意和她聊天,還能多了解你一點。”


    我“哼”了一聲:“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每個自稱是我朋友的人都被她這樣調查過。”


    “每個自稱是你朋友的人都被她問過有沒有喜歡的對象嗎?”


    “……”


    “小塵,其實剛才我和你母親說話的時候,我知道你在外麵,所以那些話,我是說給你聽的,我不知道你還有這樣的過去。”


    他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眼中的心疼和痛惜讓我極不自在,難怪他剛剛突然發神經說要好好看看我。


    我諷刺道:“怎麽?知道自己當初看上的那個人其實是個精神病,有點難以接受吧?”


    季靖閑臉色黯了又黯:“小塵,你為什麽總要把曾經的你和現在的你割裂開?你們明明就是同一個人。”


    “一開始到底是誰先割開的?我他媽還不想把我自己分成兩個人呢!不過我也不怪你,畢竟是我自己犯的賤,我沒想過找你要迴報,就不期待有什麽反轉和後續。”我一口氣說完,喘息了一下,“還有,我這裏不歡迎你,你最好趁早滾蛋。”


    季靖閑掩蓋住眼中一閃而逝的隱痛:“你不歡迎我沒關係,你母親很歡迎我,同時魏家的家業也需要我。”


    聽到季靖閑話語裏暗含的威脅,我心中氣急,卻冷笑出聲:“通過我媽拿捏我很好玩兒是吧?你等著,過兩天我就把我們的事統統講給她聽,我也不怕她聽完我那些傻逼事之後會忍不住揍我一頓了,隻要她把你趕走就行了。”


    季靖閑垂下眼睫,淡淡道:“她不會這麽輕易就跟我翻臉的,你應該知道,這所武校對她來說有多重要。”


    我眉頭擰做一團:“你們最後的合同都簽了,還想賴賬不成?是你自己說的,這個項目不是你私人的,是政府的,你要是敢在這上麵做手腳,以權謀私,我就去舉報你,像你們這種道貌岸然的體麵人不是最顧及臉麵了嗎?我還不信你能耐大到能一手遮天了!”


    我極力壓低嗓音,全程不敢大聲說話,隻能死死地揪住季靖閑的衣領。


    季靖閑看著我,半晌後苦笑道:“小塵,我本意不想說這樣的話,但你油鹽不進,讓我實在沒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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