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從季靖閑家搬出來之後,由於新房沒有衣櫃,我一直沒收拾行李,行李箱裏的東西都還沒來得及落腳,就再次和我一道踏上了離開的路,而這一次,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永別,和這座城市以及過往種種的永別。


    在機場候機的時候,我接到了一通本市的陌生來電,我還以為是找我諮詢房子的,想也沒想就接了。


    電話接通,在我說了兩次“你好”之後,對麵依舊半天不說話,當唿吸聲通過電流傳入我的耳中,我幾乎一秒就辨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小塵,我想你了。”季靖閑的話語裏帶著幾分疲憊和虛弱,他每次犯胃病的時候都是這樣,這次又拖了這麽久,肯定比平時嚴重不少。


    我握住手機的手緊了又緊,強行克製住異樣的情緒:“季總,有病就好好治,以後別給我打電話了。”


    季靖閑完全忽略了我的話:“我吃不下飯,胃痛的時候隻有你做的粥才能讓我有食欲。”


    聽著季靖閑好像還很委屈的語氣,我頓時氣笑了:“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想著讓我來伺候你?季靖閑,你不要再來氣我了好不好?”


    果然,在麵對季靖閑的時候,一切事先準備的理智都是無用功。


    季靖閑的聲音忽而轉沉:“你別忘了,你還欠我三百萬。”


    提到三百萬,我險些氣絕,我咬牙切齒道:“季總請放一萬個心,我會還給你的,等我拿到錢馬上給你匯款,還有,我並沒有找你借過錢。”


    “我開玩笑的。”季靖閑苦笑一聲,“小塵,我到底要怎樣才能留住你?我都已經開始口不擇言,無所不用其極了。”


    “下輩子吧。”


    “我等不到下輩子,我連一秒鍾都等不下去,小塵,我真後悔當初放你走了,我要是不放你走,你根本走不掉。”季靖閑的話裏透著悔意。


    “你什麽意思,還想威脅我麽?你最好不要逼我,把我逼急了小心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我低吼道,語氣激動引得隔壁一對老夫妻好奇地看了我好幾眼。


    對麵突然沉默了下來,連唿吸都一起停滯了。


    我以為他怕了,剛準備直接掛電話,卻聽到他緊張地說:“小塵你聽我說,我不逼你了,但你絕對不許再傷害自己。”


    我一愣,完全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他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是想叫他小心自己一點,至於像上迴那種自殘的傻逼事,怎麽可能再發生第二次?


    “我還有好多話想告訴你,這樣吧,等你氣消了我再慢慢說給你聽。”季靖閑破天荒地迅速妥協,“你這兩天呆在家裏都沒好好吃飯,我給你訂了餐,中式西式都有,全是你愛吃的,等他們送到了你給開個門就行了,你還有什麽需……”


    我沒等他說完,在機場廣播響起之前掛斷了電話。


    一個半小時後,飛機落地虹榆機場,乘大巴迴到清野縣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四野靜悄悄一片,早就沒什麽人了。


    我路過魏家武校,發現心河館的燈還亮著,那是老媽的辦公室,在一樓正中心,一眼就能望見。


    學校大門已經關了,我找出小門的鑰匙進去,一直走到心河館門口,老媽都沒有發現我。


    她的感知力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遲鈍了起來,以前別說是有人站在她辦公室門口了,就是方圓十米內的風吹草動都能被她察覺到。


    她對著手裏的文件夾歎了口氣,拿起水杯喝茶的時候終於看到了我。


    “老媽……”我死死克製著聲音的顫抖,走到她麵前,“我迴來了,以後不走了。”


    老媽看著我,眼裏閃過驚訝、喜悅、想念,但更多的是突然湧出的傷感,她一句話沒說,直接起身抱住了我,她的懷抱也不似從前那般有力了。


    我迴抱住老媽,看著她頭頂的白發,我強忍了半天的淚還是落了下來,我究竟是有多混蛋,才會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放棄我最該去愛的人……


    迴到家,老媽什麽也沒問,直接進廚房給我熱了幾道菜。


    “都是白天的剩菜,將就一下吧,誰叫你迴來都不跟老媽講一聲。”


    “沒事,好久沒聞到這個香味兒了。”


    老媽用我以前專用的大海碗給我盛了滿滿一大碗飯:“以後老媽天天做給你吃。”


    看著老媽臉上抑製不住的笑容,我心窩一暖,再次痛恨起自己這幾年來幹的蠢事來。


    頭頂上是暖黃的電燈泡,和那種高檔住宅裏歐式大燈發出的冷光截然不同。我把臉埋進飯碗裏,酸澀的淚意一下從心頭湧上眼眶,我大力地吞了好幾口飯,才把淚意吞迴去。


    “等等兒子,你這胳膊是怎麽迴事?”


    我吃飯的動作一頓,看向手臂。


    手臂上有一道十幾厘米的猙獰傷疤,蜈蚣一樣凹凸不平,這是那次在許琛的生日派對上為了救季靖閑留下的,當時場麵還挺可怕,流了一地的血。


    無端想起季靖閑,我好不容易暖下來的心又泛起了一絲冷意:“去年不小心摔的。”


    我說了謊,我不敢對老媽說實話。


    “你說你都這麽大人了,還不懂得愛惜自己,消得掉嗎?”老媽邊數落邊心疼道。


    她伸過手來想摸我的疤,我猛地往迴縮了一下,她沒有碰到我。


    為了掩飾剛才的反應,我趕忙扒拉了幾口飯,含糊道:“難消。”


    我早就問過醫生,這個疤注定無法被時間填平,我當時還覺得特別榮耀,認為這是我作為男人保護心愛之人的勳章,結果被季靖閑說成是做事不過大腦的教訓……


    什麽狗屁勳章,還真讓季靖閑說對了,這就是一個教訓,一個懲罰。


    “過段時間我想去城裏找家醫院做祛疤手術,這個太影響美觀了。”


    “行,正好你張叔女兒在市整形醫院上班,我幫你去諮詢諮詢,看能不能約到靠譜的醫生。”


    搶著收拾桌子刷完碗盤,我靠在門邊看老媽給我鋪床。


    “老媽,您怎麽都不問問我為什麽迴來?”忍到現在,我終於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老媽抖了抖床單:“還能為什麽,肯定是在外頭受委屈了唄。”


    老媽嘴上說的輕巧,眼裏卻是掩不住的擔憂,但她從始至終就沒有問過我為什麽,她一定知道我不想說,所以不想讓我受到二次傷害。


    我遺傳了老媽的倔脾氣,跟她頂撞二十多年,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感激她的善解人意。


    “老媽,您對我真好。”


    “廢話,你是我兒子,我不對你好對誰好。”老媽歎了口氣,“就是你有時候實在不聽話,我真想拿笤帚抽你。”


    看老媽的樣子,她是真的不知道前段時間網絡上發生的事情,不然以她的性格,她現在隻會有兩個反應:要麽當場揍我一頓,要麽殺到菱北市去揍季靖閑一頓。


    我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老媽並不清楚我結婚對象具體是誰,她隻知道對方有錢有勢,她一直以為那是我為了進娛樂圈傍的大款,所以在她心裏,那人是個六十歲的老頭子也不稀奇。


    ******


    第二天吃過午飯,我去墓地給老爸嗑了三個響頭,然後陪他喝了一下午的酒。


    酒是自製的糧食酒,老爸生前的最愛,以往晚餐時總要小酌一杯,度數不算高,但幾瓶灌下去,還是挺能醉人。


    我借著酒勁,把想說的不想說的,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一股腦說給了老爸聽,包括季靖閑,還有我這些年來匪夷所思的執迷不悟。


    “老爸,您說您兒子是不是特別差勁?上趕著奉獻自我,找了一堆破借口感動自己,整整七年啊,最後沒討到一點好處不說,還把您也給搭進去了。”


    我看著墓碑上的照片,再次想起那張被網友惡意p的總是出現在噩夢中的遺照,要不是老爸在墓碑上笑得溫暖,我又得忍不住想給他老人家磕頭了。


    悔恨來得生猛,我灌了幾大口酒,苦笑道:“老爸,您真是哪都好,又帥又能掙錢,隻可惜有我這麽個兒子。”


    “像我這種百年難遇的大禍害,怎麽就被您和老媽攤上了呢?”


    我也不知道我在問誰,可我想得到答案,便問得真情實感,但這世上注定不會有人迴答我。


    到了晚上,我提著最後半瓶酒一路從墓地晃迴縣裏。


    不同於菱北那個大都市的不夜天,這裏沒有火樹銀花和車水馬龍,隻有幾盞老舊昏黃的路燈,和一個準備收小吃攤的老太。


    老太還記得我,大老遠慈眉善目地招唿我過來,塞了兩個熱騰騰的包子給我。


    “謝,謝謝。”酒喝多了,我舌頭有點打結。


    “塵娃好久沒迴縣裏了,在大城市做什麽大事業呢?”老太轉身從小推車的水槽裏撿了幾朵梔子花放到我手上,“來,帶點新鮮梔子花迴去送給媽媽,再過兩天,這樹上的梔子可都要謝完咯。”


    我渾身一震,原本混沌的大腦突然過電般空白了半秒,梔子花刺鼻的香味毫無預兆地鑽進鼻腔,掀起胃裏一陣要命地翻湧,我一下沒忍住,扶著牆壁直接吐了出來,酒液和胃酸混到一起,嗆得我眼冒金星,險些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老太嚇了一跳,忙詢問我有事沒事,還給我開了瓶礦泉水漱口,末了歎了一句:“年輕人,幾荒唐喲。”


    這句曾經最耳熟最尋常的鄉音如同刺一般紮進我的心髒。


    “荒唐”是方言,有“不節製”的意思,和普通話不大一樣,但無論是方言還是普通話,都沒說錯。


    我確確實實生了一場荒唐的大病,荒唐到唯有刮骨療毒方能治愈,荒唐到從頭至尾人人都說我荒唐,盼我後悔……我撐著牆,特別想笑,可笑到嘴邊卻成了一個向下的弧度,險些帶出胸口鼓脹的酸意。


    老太本想送我迴去,被我婉言拒絕,我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把手裏捏得稀爛的梔子花狠狠扔進了垃圾桶,如同躲避瘟疫一般……


    精疲力竭地迴到家,我連澡都沒洗,倒頭就睡,在酒精的作用下昏昏沉沉,一夜無夢。


    第二天上午,我是在客廳的交談聲中醒來的,我把門打開了一條縫,正好看到老媽滿臉堆笑地給客廳的三個人倒茶。


    老媽是十裏八鄉有名的女中豪傑,為人強勢,從不低三下四,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老媽對誰這麽殷勤。


    我隔門聽了一會兒,好像是縣長辦公室來的人,在和老媽談拆遷和取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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