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號,尚楚辦好離職手續,去找謝軍簽實習證明。


    謝隊長正在泡茶,讓尚楚自己坐著等會兒,尚楚在辦公室裏轉悠了幾圈,停步在書櫃麵前,抬頭看著玻璃櫥櫃裏擺開的勳章和獎狀,心裏一陣感慨。


    在市局兩個月,他進進出出這間辦公室無數次,每次都是匆匆地進來又匆匆地出去,起初那十來天是來討任務,接下來十多天是來抗議給他的任務都太傻逼了,最近這段時間是進來做匯報,今天是他頭迴慢下來,頭迴看清楚這間屋子究竟是什麽樣的,然而他馬上就要走了。


    “看什麽呢,”謝軍見他對著櫃子看得入神,問他,“看出門道了嗎?”


    “沒,這麽多獎看不明白,就知道挺厲害的。”尚楚轉過身。


    “等你幹到我這年紀也會有的,”謝軍抬手示意他坐下,給他泡了一杯茶:“平日喝茶嗎?”


    尚楚搖頭,兩手捧起茶杯抿了一口,挺苦的,他忍不住皺了皺眉。


    “現在的年輕人都不喝茶,就愛喝飲料,”謝軍靠著寬大的椅背,“什麽百事啊雪碧啊那些,我閨女也一樣。”


    “您女兒?”


    尚楚有幾分詫異,他從沒聽謝軍提過自己還有個女兒,局裏其他同事也從沒提到過這件事。


    “怎麽?這麽驚訝?”謝軍眉梢一挑,“我都這


    年紀了,有個孩子不是很正常嗎?”


    “沒有,”尚楚放下茶杯,“就是從沒聽人說過。”


    “他們估計不敢說。”謝軍笑笑,“怕我傷心吧。”


    “不敢說?”尚楚沒明白,“這又是為什麽?”


    謝軍把尚楚的茶杯滿上,用木勺撇掉浮上來的茶葉末。


    “五年前吧,我帶隊搗了一個製毒窩點,兩個毒販子得到情報,趁亂逃了,他們知道自己逃不出新陽,綁了個小學生做人質,就是我家的。”


    尚楚心頭一跳,上半身微微前傾:“然後呢?”


    “在高速路口對峙了三小時,人是救下來了。”


    尚楚才鬆了一口氣,又聽謝軍接著說:“一條腿沒了。”


    “腿沒了?”尚楚愣了愣。


    “嗯,”謝軍淡淡道,“我眼睜睜看著刀子一下一下往她腿上割,褲子全被血染紅了,送到醫院已經來不及了,截了肢。”


    尚楚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能說什麽。


    “我那會兒連槍都拿不穩,我恨不能給那兩個歹徒跪下,我多想求求他們把我孩子放了,我不攔他們,隻要放了我孩子。”謝軍合上雙眼,須臾後再次張開,“但我又不能那麽做。”


    隔著嫋嫋升起的熱氣,他一貫堅毅的臉看上去有幾分滄桑,尚楚喉頭一酸,說道:“您不必自責,會那麽想也是人之常情。”


    “不提那些,都過去了,”謝軍笑著搖了搖頭:“我早些年也愛抽煙愛喝酒,這幾年慢慢戒了,不喝酒隻喝茶,雖然苦吧,但對身體好。”


    “是挺苦的。”


    “沒辦法啊,我得活的久點兒,”謝軍喝完一杯茶又續上一杯,“我死了,誰照顧我閨女。”


    尚楚從他輕鬆的語氣裏聽出了濃重的苦澀和無奈,他晃了晃手中的茶杯,茶是挺苦的,但更苦的東西在這世界上比比皆是。


    “咱們幹警察的吧,是挺矛盾的,”謝軍笑笑,“誰不想破大案重案,誰不想要風風光光拿頭功,我在你這年紀的時候,做夢都夢的是去抓連環殺手。”


    尚楚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


    “等真的遇到這麽起案子,心裏又挺難過,背後不知道有多少無辜的人枉死,不知道有多少清白的人遇害。”謝軍瞥了尚楚一眼,轉頭望著窗外,“你說這重案大案,是遇上好呢,還是永遠遇不上好呢?”


    尚楚十指微微收緊,按在陶瓷杯壁上,指尖泛起淡淡的白色。


    “我不知道,”片刻後,尚楚低聲說,“我想不明白。”


    “說實話,我也沒想明白,”謝軍扭過頭,看著尚楚說,“你已經很優秀了,我在你這個年紀,遠遠比不上你。”


    尚楚緩緩抬眼:“謝隊”


    謝軍從來沒有這麽直白地誇過他,每迴他交上來的報告總要被批評一番,說他這裏做的不好那裏做的不到位,但他一直忽略了,局裏這麽多實習生,隻有他的報告每迴都是謝軍親自批閱的。


    “迴去好好念書,要學的還且多著呢。”謝軍在實習證明上簽了字,站起身拍了拍尚楚的肩膀,“好好幹,別飄了。”


    尚楚重重地點了點頭。


    走前,謝軍從抽屜裏取出兩張紙遞給尚楚。


    “這是?”


    尚楚接過一看,兩份推薦信,一份是謝軍寫的,另一份是馬主任寫的。


    “我和老馬推的人,甭管是誰見了都要給點麵子。”謝軍說。


    尚楚把那兩封推薦信鄭重地放進背包,說道:“謝謝謝隊。”


    “走吧,”謝軍揮揮手,“我就不送了,徐龍被我派到鄉下去開講座了,你自個兒走吧。”


    “嗯。”尚楚笑了笑。


    其實他們已經陪他走得夠遠了,在新陽的這一段路,甚至可以說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路。


    兩個多月前初到新陽,麵對陌生的街道和陌生的景色,麵對病重的父親和窘迫的生活,麵對分離的戀人和看似已經遙不可及的夢想,仿佛所有的燈都滅了,尚楚沉沒在深深的黑暗中,每邁出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地伸出腳尖試探,生怕前麵就是萬丈懸崖。


    再迴想那段日子,尚楚隻覺得萬分感慨。


    他在這裏出生,在這裏經曆了並不那麽快樂的童年,在這裏失去了摯愛的母親,在這裏把自己完全打碎,又在這裏一點一點拚湊起一個全新的尚楚。


    這段路上有太多人在支撐著他,往後他就要自己走了。


    “畢業後去西城吧,”離開辦公室之前,尚楚聽見謝軍在他身後說,“雖然我一直不承認,不過去管齊平那兒,更能放開拳腳。”


    尚楚腳步一頓,片刻後輕聲說:“我會好好考慮的。”-


    離開新陽的前一天,尚楚去了鴻福路的出租屋。


    尚利軍出事後屋子就空了,他沒留下什麽遺物,隻有幾件破破爛爛的衣服,桌子上留了幾個早就發黴的饅頭。


    隔了這麽多年再迴來,尚楚隻覺得又熟悉又陌生,他一直不能麵對在這間出租屋裏的那幾年,不能麵對躲在被窩裏瑟瑟發抖的那個他自己,如今牆皮脫落了,牆上那些抓痕和血跡也跟著沒了,尚楚一手撫著牆麵劃過,深深唿出了一口氣,在那一個瞬間突然就釋然了。


    以前那個尚楚好像也跟著脫落的牆皮一起被剝落了。


    尚楚在床底下找到了一個小鐵盒,裏麵有一遝鈔票,一共五千三百塊錢。


    他沒有帶走這個鐵盒和這些錢,還是把它們原原本本地塞進了床底。


    他知道這些錢是哪裏來的,但憑心而論,尚楚還沒能夠原諒尚利軍,尚利軍就連死都死的這麽不負責任,一聲不吭地就去死了,他還以為自己多麽偉大,以為自己為了兒子的前途英勇赴死,實際上他才是最自私的。


    “我不要你的錢,”尚楚半跪在床邊,伸手把鐵盒往裏塞了塞,“你死皮賴臉討要來的錢,我不要。”


    就把這些錢留在這裏,也可以提醒他偶爾迴來看看,不是為了悼念誰,就是看看。


    離開了鴻福路,尚楚又去了趟上龍街三巷,白貓窩在樹杈上曬太陽,老太坐在長板凳上,呆呆地看著路口的方向。


    尚楚給老太手機裏安了微信,教她怎麽和自己發語音,怎麽和自己視頻聊天,老太掐他的胳膊說我一把年紀了學不來,尚楚一邊躲一邊笑著說:“奶奶,我明兒就走了,迴首都了。”


    老太一愣,旋即扭過頭去:“要走就走!趕緊走!成天來氣我!”


    “你看你這老太太,”尚楚在她麵前蹲下,仰起頭看著她,“成天氣這氣那氣天氣地的,也不怕氣壞了身子。”


    老太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渾濁的眼珠笨拙地轉了轉,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腦勺。


    尚楚握著她的手:“我會常給您打電話的,往後天冷了,您坐著多穿點。”


    老太抬手抹了抹眼睛。


    尚楚走前,老太給了他一塊手帕,是那種老式的帕子,泛黃的布麵上繡著玫紅色的八角梅,尚楚攤開帕子一看,裏頭包著一塊方方正正的豬油糖。


    “奶奶,我走了。”尚楚眼眶發脹,用力眨了眨眼。


    “走吧走吧,”老太坐在長椅上晃了晃腿,“首都遠呐,多遠呐”


    “不遠的,”尚楚說,“坐高鐵八九個小時就到了,坐飛機更快,隻要三小時。”


    “飛機?”


    “您沒坐過吧?”尚楚笑著說,“改明兒我接您去首都玩兒,咱坐飛機去。”


    “誰要你接!”老太也笑了,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我老太婆這麽大年紀了什麽沒見識過,用得著你接!”


    “是是是您不用接,”尚楚無奈地搖搖頭,“是我非要接行不行?”-


    “你為什麽非要我來接。”首都機場t1航站樓,白艾澤雙手插兜,站在接機口的人群裏一臉不耐煩,皺著眉說。


    宋堯站在他身邊,踮著腳朝裏頭張望,頭也不迴地說:“我靠!我什麽時候非要你來接了?不是你自己跟來的?”


    白艾澤眉尾一挑,表情沒有絲毫被揭穿的不自然:“是你非要我來的。”


    “成成成是我拿槍頂著你腦袋逼你來的行不行?”宋堯白了他一眼,又朝外頭努努嘴,“那你現在迴去唄,我不攔你,去吧。”


    白艾澤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去啊!”宋堯斜著眼睛看他,揶揄道,“既然這麽不願意來,那你趕緊走唄!”


    白艾澤轉身就走,宋堯好整以暇地看著他,果然沒走出兩步他又迴來了,平靜地說:“太熱。”


    宋堯忍不住嗤了一聲:“你說你這人有病沒病,人在新陽的時候成天往那邊跑,現在人迴來了,你倒擺起架子了,什麽毛病!”


    白艾澤撇了撇嘴,沒說話。


    宋堯看了看表,抱怨說:“飛機都落地二十分鍾了怎麽還沒出來,慢的要死。”


    “發微信問問。”白艾澤說。


    “你自己怎麽不問?”宋堯說,“你是沒他微信還是沒他手機號啊?”


    “因為是你非要我也來接的,”白艾澤老神在在地說,“所以你問。”


    “可以啊你白艾澤,你他媽也開始說歪理了?”宋堯沒憋住笑了出聲,“單身兩個月學壞了啊?”


    “出來了。”白艾澤突然說。


    宋堯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白艾澤看向出機口擁擠的人流,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穿黑色t恤的挺拔身影,他嘴角微微上挑,下頜揚了揚:“出來了。”


    宋堯踮起腳一看,也看見了手裏拎著大包小包的尚楚,他跳著揮了揮手:“阿楚!這裏這裏!”


    尚楚看見宋堯,笑著加快腳步朝他快走過去,走了沒兩步就看見了宋堯身後的那個人,身材高大,穿著幹幹淨淨的白色襯衣,在人群裏格外矚目,英俊的不像話。


    他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腳步也不由得頓了一頓。


    時隔兩個多月,再次見到了白艾澤,終於見到了白艾澤。


    尚楚深深唿了一口氣,揚起嘴角奔過去,宋堯一把摟住他,嘴裏罵個不停:“你他媽個沒良心的,說走就走啊,你牛逼啊你,還知道迴來啊你,操!”


    “停停停,”尚楚推開他,“我他媽喘不過氣兒了。”


    白艾澤安靜地站在一邊,尚楚抿了抿嘴唇,心跳的很厲害,想抬眼看他又不敢看他,隻好欲蓋彌彰地和宋堯打著哈哈,悄悄地用眼角餘光瞥白艾澤,做賊似的。


    “你倆不用我介紹吧?”宋堯見他們兩個人誰也不和誰打招唿,打趣道,“行行行,我給你們介紹介紹好吧?hello chuchu,this is old bai,hello old bai,this is chuchu。”


    白艾澤麵無表情,尚楚訥訥地“哦”了一聲。


    “按步驟你倆要握手說o meet you了,英語課本兒就這麽演的,握個手趕緊的。”宋堯在一邊添油加火。


    “那個”尚楚咽了口唾沫,做足了心理建設後開口,“你也來接我啊?”


    “宋堯一定要我來的。”白艾澤淡淡道。


    “哦,”尚楚心就要跳到嗓子眼兒,一邊覺得胸膛裏有股子甜絲絲的氣泡就要溢出來似的,一邊又嫌棄自己和個小姑娘似的矯情,於是壓了壓上揚的嘴角,清了清嗓子說,“那辛苦你了。”


    白艾澤說:“確實。”


    尚楚眨眨眼,從背包側兜拿出一瓶喝過的可樂:“那我請你喝飲料。”


    白艾澤掃了一眼:“謝謝,不用了。”


    宋堯受不了這兩人打太極,推著他們兩去打車的地方排隊,前頭還有幾十號人在等車,尚楚趁著這個時間把手裏的東西分出去:“這是新陽特產,蜜汁雞翅,味道不錯,我帶了幾盒迴來,阿堯,這給你。”


    宋堯接過雞翅,一盒裏頭有三十隻中翅,他看了看尚楚手裏還提著好幾盒子,故意問:“我就一盒啊?那剩下的給誰啊?”


    尚楚越過宋堯,給白艾澤遞了一個盒子:“辛苦幫我轉交給白書記。”


    白艾澤接過了。


    尚楚又給他遞了一個:“這個給白大哥。”


    白艾澤又接過了。


    尚楚手裏隻剩下最後一個盒子,白艾澤一手提著兩盒雞翅,另一手插著褲兜,輕飄飄地掃了眼最後那一盒。


    “這個”尚楚把剩下那個雞翅禮盒遞過去。


    白艾澤伸手接過:“謝謝。”


    尚楚眼裏藏著笑:“這是給葉粟哥的。”


    白艾澤臉色一僵,很快又假裝若無其事地挪開眼睛。


    尚楚兩手已經空了,宋堯用肩膀撞了撞他的胳膊,瞟著白艾澤,故意問:“是不是帶少了啊?”


    “沒少啊,”尚楚很無辜地聳了聳肩膀,“我算好了的。”


    白艾澤眉梢一挑。


    排隊的時候經過一台自動販賣機,白艾澤把手裏的三個禮盒放在地上,去機器那兒投幣買了瓶水,迴來的時候恰好輪到他們上車,他擰上瓶蓋就走,三個盒子被落下了,尚楚趕緊提起來追上去:“你沒拿雞翅啊”


    白艾澤已經坐上了副駕,淡淡瞥了一眼尚楚:“不好意思,因為這不是我的,所以我忘了。”


    尚楚在心裏嗤他幼稚,多大的人了還玩這種把戲,他見宋堯正在後備箱那邊幫他放行李,於是飛快地俯下身,在白艾澤耳邊迅速說:“我給你帶了更好的。”


    白艾澤耳根一燙。


    尚楚的嘴唇有意無意地貼著他的側臉滑過,他迴過神來時溫熱的觸感已經消失了,就好像是他的錯覺似的。


    他抬頭看過去,尚楚站在車門外衝他笑,眼睛亮亮的,小聲說:“你就別生氣了。”


    白艾澤麵無表情地搖上車窗。


    尚楚眼睜睜看著他俊挺的臉一點點從視線裏消失:“”


    “上車吧,傻站著幹嘛?”宋堯鑽上後座喊他。


    “來了。”尚楚跟著上了車。


    副駕駛上,白艾澤抬手捏了捏眉心,揚起的唇角差點沒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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