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點多的時候下了場太陽雨,總算是降了點溫度下來,沒那麽熱了。白艾澤趁中午休息的時候來的殯儀館,打車趕迴市局繼續幹活,陳風見他襯衣濕了,肩上落了雨,問他:“剛才去哪兒了?”


    “出去逛了逛,”白艾澤抽了張紙巾擦臉,“沒想到突然下雨了。”


    “我說你小子不對勁啊,”陳風剛吃完飯,叼著根牙簽剔牙,八卦地打聽道,“自打來了新陽,我怎麽覺著你就神秘兮兮的呢?下飛機沒多久就和我分開行動了,也不一起住酒店,你昨晚上睡哪兒呢啊?”


    白艾澤輕描淡寫地說:“去一個朋友家。”


    “朋友?什麽朋友啊?”陳風翹著腳,揶揄道,“男朋友女朋友啊?是不是在新陽藏了個童養媳呢?帶出來給哥見見,哥給包個紅包,雖然每個月工資比鼻屎還少,但見咱弟媳婦可不能吝嗇”


    “那您先留著,”白艾澤把紙巾投進垃圾桶,轉頭說,“將來帶給你見了,你別忘了包個大的。”


    “你小子還挺知道敲竹杠!”他這話聽著沒有否認的意思,陳風眨眨眼,小聲說,“不會真弄了個童養媳養著吧?”


    “風哥,別逗我了。”白艾澤無奈地摸了摸鼻尖。


    陳風放聲大笑,擺手道:“行行行,不逗你了,你愛睡哪兒睡哪兒,這麽大個人了,我才懶得管你。我對你就一個要求,保證你迴首都的時候是全須全尾的就行,怎麽來的就怎麽迴去,千萬別受個什麽傷,那老管得幹死我。”


    “沒問題,這個肯定能保證。”白艾澤笑笑。


    檔案室那邊送了一批新材料過來,早些年電子數據庫不完善,隻有書麵材料,新陽又不可能讓他們把紙質檔案帶走,隻好花功夫一一把信息錄進內網係統裏。新陽市局這邊派了三個人來做核實,陳風先審一遍材料,發現什麽問題當場提當場解決,審完了再把東西交由白艾澤存檔。


    這活兒聽起來簡單,工作量卻不小,花了三個多小時才將將核完兩個年份,陳風看口供看得眼睛都花了,伸了個懶腰說歇會兒,晚上接著加班。


    白艾澤也覺得有點累,去茶水間泡了一杯咖啡,迴來見著徐龍和小葛領著一個中年女人從審訊室出來,那個女人一直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麽,眉眼間看著有幾分熟悉。


    “看什麽呢?”陳風走到他身邊,手肘搭著他的肩膀。


    “那人是誰?”白艾澤揚了揚下巴。


    “誰啊?那女的?”陳風順著白艾澤的視線看過去,隻望見一個背影,“我中午吃飯的時候打聽了幾嘴,好像是昨兒墜樓死的那人他大姐。”


    尚利軍的姐姐,也就是尚楚的姑姑?


    “這事情和她也有關係嗎?”白艾澤問。


    “那不是很清楚了,”陳風說,又撞了撞白艾澤的手臂,“人家局子的事兒咱們也不好打聽太多,哎我怎麽覺著你挺關注這事兒啊?”


    白艾澤靠著門框,抿了一口咖啡:“沒,就是隨便問問。”


    “死者兒子是你同學吧,”陳風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你多問幾句也是應該的。你那同學咱們局裏都知道,挺有名的,老管還給我看過你和他的幹架的視頻,一個omega能進首警,成績還那麽好,這是真牛逼!”


    白艾澤垂下眼睫,眼裏浮現出不易察覺的笑意:“他是很厲害。”


    陳風有些惋惜地說:“我還想著他怎麽大老遠地跑新陽來,原來他本來就是新陽人,要是他也來西城,加上你和物證那個姓宋的小子,咱們局今年就包攬了首警前三名,說出去不也挺風光的!這麽一想,倒是便宜了新陽市局了,這麽好個苗子被他們拐過來了你找個機會勸勸他,畢業了一道來考西城唄,不是哥瞎吹啊,咱西城別的不說,資源那是一等一的!”


    如果是以前,不要說是勸勸了,白艾澤恨不能把尚楚綁在身邊,但現在


    白艾澤笑著搖了搖頭,晃了晃手裏的紙杯:“他喜歡去哪兒就去哪兒。”


    陳風沒聽清他說什麽,歎了口氣又說:“他身世也挺慘的,媽媽是被人販子拐賣的,早幾年就車禍去世了;爸爸又是個愛喝酒發瘋的,現在又出了這麽個事兒。雙親都走了,這麽大的打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緩過來,要是就這麽一蹶不振了,倒是挺可惜的”


    “不會,”白艾澤聲音裏有莫名的篤定,“他能站起來。”


    “哦?”陳風眉梢一挑,“你對他這麽有信心?”


    白艾澤笑了笑,平靜地說:“不是我對他有信心。”


    陳風問:“那是什麽?”


    白艾澤說:“因為他本來就不是那種會倒下的人。”


    陳風先是一愣,緊接著大笑出聲,爽朗地說:“你都這麽說了,那我就等著看看這小子骨頭到底硬不硬。行了,進去幹活兒了,還有好幾年沒整呢!”-


    他們一直到晚上九點出頭才離開,陳風請新陽來幫忙的幾個同事去大排檔喝酒,白艾澤說有點事就先走了,陳風也沒強留,擠眉弄眼地暗示說這小子在新陽有個相好的,年輕alpha嘛,大家都懂得。


    白艾澤在幾個人嘻嘻哈哈的調笑聲中走了,宿舍樓離市局就十多分鍾的步程,他上了五樓,沒有敲門,給張冰發了條微信,說自己到門口了。


    過了沒幾秒,張冰輕手輕腳地開了門,指了指尚楚的房門,小聲說:“他吃完藥睡著了,藥單子裏有安眠成分的藥片,你可以說話的,沒關係,一時半會小尚醒不過來的。”


    白艾澤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點頭說:“辛苦冰哥了。”


    “哎呀你怎麽也這麽客氣,”張冰把門反鎖上,“這點小事算什麽呀,你和小尚都叫我一聲哥,這點忙我肯定要幫的。”


    白艾澤料想尚楚肯定不願意去醫院看病調理,於是昨晚上把尚楚的血檢報告發給白禦,讓他大哥連夜去開張藥單來,白禦隻好淩晨兩點多去騷擾自己的醫生朋友,並再次感歎他們老白家的alpha上輩子造了什麽孽,看上的omega一個比一個祖宗。


    白艾澤拿到藥方後拜托張冰去藥房取藥,尚楚是個害怕給別人添麻煩的性子,為了不讓張冰多操心,他也會按時吃藥。


    “冰哥,您有他房間鑰匙嗎?”白艾澤問。


    “那倒是沒有,不過小尚一般不鎖門,”張冰以為他想進去看看尚楚,“你直接開進去就行。”


    白艾澤目光微動,點了點頭,走到尚楚的房門邊,一隻手搭著門把往下一按,把手發出“哢”的一聲,他動作旋即又頓住。


    “我就不進去了,”他收迴手,低聲說,“麻煩你進去幫他關下窗,我剛才在樓下看到他沒關窗。”


    窗戶底下就是小吃街,煙氣重灰塵多,不衛生又不健康,小混賬怎麽連關窗都不知道。


    張冰有些詫異地張大眼,沒想到白艾澤一個alpha竟然這麽細心,立即點頭說:“好的好的,我馬上就去哈。”


    他輕手輕腳地掀開一條門縫,閃身進了尚楚房間,白艾澤抿了抿嘴唇,還是控製不住自己往那道縫隙裏看,尚楚側身躺著,背對著他這邊,薄被搭在身上,胸口揣著個什麽東西,像是一件衣服。


    白艾澤心頭一軟,那是他的衣服。


    尚楚果然是個混賬東西,走的時候不說一個字,卻悄悄把他的衣服偷走了。


    張冰很快出來了,那道縫隙再次合攏,尚楚的背影收成一道狹長的細線,被合在木門後。


    白艾澤指尖微微蜷起,收迴目光,對張冰說:“謝謝冰哥。”


    他草草洗了把臉,把買來的粗糧洗好,放進砂鍋裏煲著,張冰問他:“給小尚的啊?”


    “他胃口不好,”白艾澤說,“熬點粥給他明早喝,還要辛苦您——”


    “我拿給他是吧?”張冰笑了笑,“沒問題呀,就是我這麽搶你功勞,多不好意思。”


    白艾澤搖搖頭:“沒有的事。”


    張冰打開小廚房的吊頂風扇,又不解地問:“你明明這麽關心小尚,為什麽不讓他知道呢?他現在正是需要人陪的時候呀。”


    “嗯,”白艾澤把開關擰到大火,設置了三小時後自動轉小火,“我陪著的。”


    “可是小尚又不知道你在陪著他,”張冰皺著眉,“真是搞不懂了喔。”


    白艾澤笑笑沒說話。


    張冰覺著自己果然老了,和他們小朋友有代溝了,弄不懂這些小孩是怎麽想的。他唿了一口氣,又小聲說:“那個小尚他爸爸的事情,要不要告訴他呀?”


    “什麽事情?”白艾澤轉頭問。


    “唉,”張冰長長地歎了口氣,瞥了眼尚楚的房門,“今天不是把小尚姑姑找來問話了麽”


    尚利軍有個大姐,照顧家裏一直盡心盡力,自己弟弟是個不爭氣的,三天兩頭就來找她要錢,她一句怨言也沒有,老父親老母親生病去世料理後事她一手操辦,尚利軍沒出一分力氣,沒花一分錢。七年前他離開了新陽,自那之後就沒有音訊,尚大姐也搬家到了衝平路,誰知道前段時間他竟然又出現了,說當年老父親死時留下了一個老房子,要找她要賣房的錢。


    尚大姐當然不可能同意,當年老父親的了結腸癌,不知道操了她多少心,花了多少錢,尚利軍這個做兒子的連個電話都沒打迴來過,現在要錢的時候倒是出現了,簡直是連畜牲都不如。但她耐不住尚利軍三天兩頭來鬧事,要不到錢就躺在她家門口不走,她隻好每次都給幾百一千的打發他,誰曾想他突然就死了。


    白艾澤心裏頓時一緊,尚利軍突然迴到新陽找尚楚姑姑要錢,應該就是料到自己活不長了,想為尚楚留下一筆錢。


    張冰說著又忍不住歎息:“龍哥那邊還查到了小尚爸爸和田旺的短信往來,田旺勒索小尚爸爸,找他要五十萬,拿不出來他就揭發當年小尚爸爸收買人口的事,還要鬧得小尚在局裏待不下去。估計就是因為這個,小尚爸爸忍不了了,約他出來麵談,帶了把刀把田旺捅了,誰知道田旺斷氣前暴起了,直接把人從天台掀了下去”


    原來是這樣。


    白艾澤聽了這個故事隻覺得心酸無奈,他掀開砂鍋蓋,用湯勺輕輕攪動著裏麵的粗糧,幾顆白嫩的蓮子漂了上來,白艾澤再把它們壓迴去。


    他不知道尚楚聽到這個故事會是什麽心情,自私點說,他更希望把尚利軍這個人一筆抹黑,他更願意尚利軍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尚利軍知道田旺出獄後重新迴到新陽,和田旺盤算著把阿楚賣掉,借此發一筆橫財,結果因為分錢的事情產生了矛盾,爭執中兩人全都死了。


    如果故事是這個版本,尚楚會不會好受一些?


    粥放在鍋裏煨著,白艾澤也準備睡了。


    他原打算睡在客廳沙發上,又怕尚楚發現,加上張冰是個omega,沒法和他睡一間房。好在張冰住的是主臥,房間外有個封閉的陽台,白艾澤在小陽台上打了個地鋪。


    陽台位置很好,正靠著隔壁尚楚的房間,如果他的窗戶開著,還可以看到靠著牆角的書桌;加上陽台上安的是鍍膜玻璃,從外麵是看不見裏麵的。


    外麵小吃街人聲鼎沸,白艾澤望了眼那扇緊閉的玻璃窗,在心裏說了聲晚安-


    半夜傳來了“哢噠”一聲,白艾澤睜開眼,隔壁那扇窗戶的插銷打開了,尚楚醒了。


    他好像很喜歡開著窗,白艾澤忍不住皺眉,外頭油煙味那麽大,小混賬開窗做什麽?


    白艾澤半坐起身,朝那扇窗戶看去,看到尚楚穿著他那件襯衣,在窗邊站著抽了根煙,安安靜靜地看著下麵喝酒劃拳的人,白艾澤凝視著他沉靜的側臉,想他這時候會想些什麽,是不是聽著下麵的熱鬧,也不覺得那麽孤獨了?


    一根煙很快就抽完了,尚楚在書桌邊站著擺弄著什麽,白艾澤發現他瘦了不少,來新陽後似乎又瘦了點,自己的襯衣罩在他身上顯得空空蕩蕩的,他有好好吃飯嗎,他身體已經那麽不好了,怎麽不好好吃飯呢?


    尚楚隻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白艾澤也看不見他了,那扇窗戶沒關,風一吹,窗扇輕輕地搖晃起來。


    片刻後,白艾澤聽到隔壁傳來了尚楚的聲音,他在和小熊說話,很小聲,很低沉,聲音被風一吹,輕飄飄地到了他這裏。


    “今天吃藥了,大冰哥給開的,一次要吃好幾粒藥片,還有個衝劑,太苦了,不過我都吃了。”


    ——好乖。


    白艾澤笑笑,在心裏說。


    “下午喝了一瓶君君寶,你沒喝過吧?有機會你也喝喝看,其實喝慣了還挺好喝的,就是挺稀的,兩口就沒了。”


    ——好,明天我就去買。


    君君寶?白艾澤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晚上和大冰哥出去吃了一碗雞蛋麵,我沒放辣椒,也沒放蒜頭醋,清清淡淡的,一點味道都沒有,不是很喜歡。”


    ——吃清淡些好,你那麽容易上火,少吃酸辣。


    “不過我記得要少吃酸辣,那迴上火我長了顆大痘痘,還是你給我塗的藥膏,你還說我不帥了。”


    ——沒有,還是很帥,那是我騙你的。


    白艾澤低頭輕笑。


    “晚上吃了藥就犯困,睡到現在醒了,大半夜的,也不知道能幹嘛。”


    ——打會兒遊戲?還是算了,打著打著更睡不著了,還是看會兒書吧,助眠。


    “下午和阿堯打電話,他好像不知道說什麽,生怕我傷心,弄得我也不好意思說什麽了。其實大家可以不用那麽關心我,我睡一覺就可以,真的。其實我沒有那麽脆弱,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你不是那麽脆弱。


    “我隻是有點有點鈍了,我不知道怎麽說,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這樣,太不酷了,其實我不是這樣的。”


    白艾澤目光閃動,看著空氣中的浮塵被月光照出虛浮的光點。


    “小白,我又想睡了,可能我會好的,是不是?”


    “會的,”白艾澤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你會好的。”


    “晚安哦,”尚楚用帶著笑意的聲音輕快地說,“晚安。”


    “晚安,阿楚。”


    白艾澤躺迴草席上,右手輕輕搭著左心口,那裏像是化開了一汪溫熱的泉水。


    愛人與被愛,阿堯說很簡單,在一起就好了。


    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被阿楚深愛著,然而愛人卻好難。


    他的愛人不是寵物,不是布偶熊,而是一柄本該鋒利無比的寶劍。


    他說過就算尚楚生鏽了他也要,但花壇邊的那天晚上,尚楚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他突然發現了這個事實對阿楚來說有多殘忍。


    他愛著尚楚,所以他要生鏽的尚楚,隻要是尚楚他都要;尚楚愛著他,所以無法容忍生鏽的自己站在他身邊。


    宋堯也問他,小葛也問他,張冰也問他,問他為什麽不陪著尚楚,他怎麽不想陪著阿楚,他隻是害怕,害怕阿楚在他麵前合上劍鞘,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身上的斑斑鏽跡藏起來。


    可是不行啊,鏽痕是不能藏的,在不見光的地方隻會越積越多。


    隻有尚楚自己能治愈那些沉屙,能剜掉那塊腐肉,他幫不上忙,任何人都幫不上忙。


    尚楚沒有那麽脆弱,他知道的。


    明明他一直都知道尚楚是山林裏兇猛的野獸,是不能活在溫室的庇護中的。


    ——艾澤,談戀愛不是養寵物。


    白艾澤喉結攢動,他應該知道葉粟的意思了。


    阿楚可以刮風,可以淋雨,可以受傷,可以失敗,他隻要陪著就好了。


    就像現在這樣,至少讓他看見就可以。


    他的利劍會光芒萬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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