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首都。


    十二月中旬,正值隆冬,前半夜下了小雪,後半夜積雪化了,地麵濕漉漉。


    清晨六點半,街道上路燈準時關閉,但天色依舊黑沉沉的。


    手機鬧鈴響了三次,第四次的時候尚楚被震醒了,他翻了個身,掙紮著睜開眼睛,從棉被裏伸出一隻手,在床頭櫃上摸索了半天,拿起手機關閉飛行模式,大屏上顯示昨晚有十多個未接電話。


    來電的都是同一個號碼,158開頭,2534結尾,最後一通電話打來的時間是淩晨四點二十八分。


    尚楚沒去理會這個號碼,手指習慣性地劃開短信界麵,收件箱裏除了各種亂七八糟的驗證碼和推銷六合彩的垃圾信息,還有一封被手動置頂的短信-


    【尚楚同學(考生號:201220611415),恭喜你已成功錄取進入2012-2013年度首都警察學校青訓營,你的錄取位次為:1位。本次青訓持續三個月,請於12月16日(周六)上午9:00-12:00前往首都東郊警務基地報到,未準時報到則視為退出本次青訓。報道材料:本人有效期內身份證件、準考證、一寸照片三張。如需諮詢,請撥打0583-02182】-


    尚楚對著這封已經看了八百多遍的短信傻不愣登笑了會兒,一分鍾後,顯示光暗了下去,他從漆黑的屏幕裏看見自己的臉,頭發壓得七零八落,眼皮有些腫,一邊嘴角掛著幹涸發白的口水印。


    嘿,小夥子還挺帥。


    他不知道怎麽得出了這個結論,眉梢一挑,掀開被子坐起身,邊伸了個懶腰,邊扭頭往窗外望了一眼。


    後門那顆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棗樹隻剩下光禿禿的樹杈,對麵住戶陽台上晾著的平角內褲結了霜,天上堆積的雲則顯出一種濃鬱的鉛灰色——讓尚楚想起昨晚吃的過期麵包,用指頭一擰恨不能滴出腐水來。


    這時候,一陣風裹挾著寒氣從窗子“唿啦”湧進來,尚楚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了不少。他手臂一揮,撈起床尾堆著的毛衣長褲,整個人縮進被窩裏穿了起來-


    按常識來說,秦嶺淮河線以北的地方都該安暖氣,尚楚家也不是沒有,隻是暖氣片早八百年就壞了。他十來歲那會兒,有次在屋裏生生凍發燒了,頭暈腦脹流鼻涕的,裹著被子躲到床底下也不頂用。後來是樓上的張奶奶實在看不下去了,給他弄了包過期三九感冒衝劑,也虧得是尚楚命硬,沒燒死也沒燒傻,喝了這過期藥水之後還真好了個七七八八。


    病好之後,尚楚揣著他的小零錢袋,到巷口找了個修小家電的,人家上門檢查了,說你這設備都老壞了,從管道到散熱全得換新的,零零總總算起來五百塊搞定。


    十來歲的尚楚已經頗有經濟頭腦,他在草稿紙上認真演算了兩遍,最後覺著還是算了。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也不是天天都用得著暖氣,真正冷的日子也就那三五十天,為這花大幾百,不值當。


    後來他長大了,漸漸習慣了冰涼的床鋪,也漸漸不那麽畏寒,窗戶關的嚴實點兒,捱一捱那三五十天也就捱過去了。


    這種日子一直持續到他十四歲,那年他分化了,第二性別是omega。之後他再也不關窗,比起裹著冰渣子的凜冽寒風,他更討厭劣質alpha信息素藥劑的味道-


    穿好衣服下了床,尚楚做的第一件事兒是抽煙,一是為了驅寒,一是為了過癮。


    他上網探聽了消息,都說進了首警青訓營就相當於蹲大牢,蹲的還是生存條件最差的那種,在裏頭抽煙是不可能抽煙了,被教官抽巴掌還差不多。


    某個深水論壇上有位前輩,當年青訓營選拔出來的,首警畢業生,在匿名區寫了首打油詩,生動形象地描述了在青訓的艱苦生活:


    吃飯多剩兩粒米,飯後罰跑五公裏;要是說句操你媽,生不如死爆菊花。


    尚楚當時正抱著手機在蹲坑,看見這句話立即後門一緊,手機差點嚇得掉坑裏去,心有餘悸的同時心裏油然而生一股對這位前輩的欽佩之情——他們想考警校的大多語文學的不怎麽樣,這位前輩三言兩語就描繪了一副生不如死的場景,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實屬人才。


    再過沒幾個小時他也要進去體會生不如死的艱苦生活了,可不得趁這會兒時間多抽幾根煙-


    刷牙的時候手機又震了,來電顯示還是那個158開頭的號碼,尚楚把牙刷塞進嘴裏,麵無表情地按了掛斷。


    半分鍾後,158再次來電。


    尚楚本來還不錯的心情瞬間煩躁了起來,一股無名火“噌”地竄到了頭頂,滿嘴薄荷味牙膏沫兒也沒能讓他舒服一些。


    來電人不依不撓,擺明了要是他不接這個電話就不會罷休。


    “操!”


    尚楚罵了一句,吐出嘴裏的白沫,深吸一口氣,然後接起電話,語氣硬梆梆的:“幹嘛?”


    “你你先給我打兩百”那頭傳來一個醉意濃重的聲音,隱約還能聽到劃拳聲,“兩、兩百!行不行?”


    “沒錢。”尚楚斬釘截鐵。


    “不、不是,你聽我說哈,我十五號就去上班了,錢,我借的,上、上了班我就還、還你嗝!”


    他說著打了個蕩氣迴腸的酒嗝,尚楚幾乎覺得那股混雜著酸鹹和腥臭的氣息穿破手機聽筒撲麵而來,他幾欲作嘔,冷著臉一字一字地說:“我、沒、錢。”


    “你、你沒錢?”電話那頭的人問,“那怎麽辦吧”


    “怎麽辦?”尚楚冷笑一聲,陰著臉說,“你可以去死啊。”


    “你叫我去死?我操你媽了個”


    後來他再罵些什麽尚楚也不知道,他直接按了關機,屏幕徹底暗了下去,也阻斷了那頭的煙酒氣和劃拳聲。


    他抬起頭,看見鏡子裏自己那張臉,長得是不錯,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的,在學校裏也是個常收omega情書的英俊少年。


    就是眼睛生的不好,眼神裏裝滿了絕望且陰鬱的憤怒。


    尚楚接了一捧水潑在臉上,刺骨的寒意從毛孔往裏鑽,絲絲縷縷滲透進身體裏每一個細胞。


    他深唿一口氣,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點燃,在氤氳飄散的煙霧中使勁扯了扯嘴角,微微眯起眼,露出一個勉強能算得上陽光明媚的笑。


    “尚楚同學,考生號201220611415,恭喜你已成功錄取進入2012-2013年度首都警察學校青訓營,錄取位次為:1位。”


    他對著鏡子流利地背出這段話,屈起兩指扣了扣鏡麵。


    “聽見沒,尚楚,你是第一名。”


    作者有話說:


    今早修了一下文~改動了一下章節序號~除了一些增補,主要內容沒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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