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靜瑜是個辦事相當守規矩的人。送完捷哥進貢院,到衙門應卯。出乎意料地,石仙耕跟在後頭一起來了。


    許靜瑜所在的監察部督檢司是個閑職衙門,裏麵全是曆練外加熬資曆的王孫重臣子弟,管一些別的衙門指縫裏漏下來的四不靠的瑣碎事情。偏偏朝廷派的這位督察是個嚴格的上司,天天點卯,把人聚齊了也未必有個正經差事做。閑極無聊,出現過一塊匾六個人擠著抬的奇景。坐一整天,誰都想借機活動活動。


    石仙耕名氣太大,他往司部衙門裏一坐,迅速成為焦點,就算他不認識所有人,但是誰能不認識他?連督察都過來寒暄了半天,好奇今年又有哪幾位名門子弟有意參加恩科考試。


    待到好奇的人散盡,石仙耕兜著圈子問捷哥的事,一臉嫌棄,滿嘴挖苦,這麽矯情反倒讓許靜瑜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石仙人品味奇特,對捷哥萬分青目,這是當真地動了收徒的念頭了。


    但是石仙人的表現實在是太別扭了。明明有心收徒,又不肯明說,拐彎抹角,含沙射影,處處嫌棄,把捷哥批得一無是處。外人絕難猜到他九曲十八彎的心事。自己看著這位享譽北京的大儒,一方麵端著老大的架子,一方麵又在臉上明晃晃地寫著,求我吧,你求我,不求你就試試看。如果說這就是名師的矜持,矜持都會哭的。


    臨近午間,石仙耕說,“好久不見純王,今天去他府裏混頓飯去他歸政給新皇,功成身退,現在又是富貴閑人了。”


    許靜瑜應允了。兩人出了監察部,一車一馬直奔純親王府。


    王府總管很殷勤地將兩位帶到了王府後園,四周碧波如鏡,綠柳拂麵,水岸邊上,幾叢榆葉梅張揚恣肆地盛放,灩粉的枝條在一片煙綠中點染出濃濃的春意來。淩波而建的水閣裏,一身素白家居軟袍的純親王在練字,陽光和暖地照著他周遭的景與物,但是他本人,簡直比早春燦爛的暖陽更加耀眼。


    遠遠看見他們,純親王果然很高興。一向不喜朝政,照樣被綁在朝政上忙碌了四年,乍一閑下來,雖說心裏覺得輕鬆而愜意,可是人好不適應,站在院子裏,四顧無人,恍惚間覺得像是丟了什麽似的。


    “您四年裏早早晚晚地忙個不停,腦子不停地思考,耳朵裏也吵吵一天,身體習慣了這種疲憊和忙碌,猛地閑下來了,是會難受。再過幾個月,包您不藥而愈。”石仙耕勸慰道。


    “其實我也知道。沒道理四年裏我都愛不起來的朝政,這會反倒舍不得了不成?”純親王丟下筆,舒展四肢,坐在一張核桃木雕竹林七賢羅漢床上,看著許靜瑜,“你們倆怎麽今天有空來看我?都沒差事?”


    許靜瑜笑了,“您還記得捷哥嗎?我七哥的那個兒子。”


    “前頭媳婦生的,對吧?去年冬天你媳婦生了個兒子,沒聽見說易嫁新娶的這個七奶奶也生了。”


    “是。我媳婦生了個兒子,取名叫慶哥。現在四個月大。捷哥是我七哥的長子,今年六歲,將要拜石博士為師了。”


    純親王美麗的臉上現出幾分驚訝,“當真?”


    石仙耕繼續傲嬌:“還沒最後定下來。我也要再看看,選徒弟可不是件小事。”


    純親王很是好奇:“你要看什麽?”


    “家世,出身,才貌,智慧,性情,品行什麽的,樣樣都要考察的。”


    純親王大笑,“你這倒像是在選女婿。”


    石仙耕帥臉一板,“下官還沒有女兒。不過下官選徒弟也不會比選女婿馬虎。”


    “這麽挑剔的師傅,怎麽會看上老七的蒙童?說說理由,我一向沒覺得你是個有耐心教導小孩子的人哪。”


    石仙耕清清嗓子,“老八一直在為侄兒說項,說這孩子資質超群,聰明絕頂。看在他的麵子上,臣有幾分動心,不過這小子性子有點桀驁,收了也是真頭疼。”


    許靜瑜在一邊忍不住笑,石仙耕惡狠狠地瞪著他,生怕他把黑心野獸石先生給端出來。


    “那是,老七就是個倔脾氣,他的兒子隻要像他三分,就和軟不了。”


    “老姑老爺有所不知,捷哥天分過人,博聞強記,啟蒙隻一年多,就通讀了一遍四書五經,不能再當個蒙童看了。”


    純親王臉色變得鄭重起來,“才六歲?”


    “是。”


    純親王說,“怎麽迴事,侯府這一年交了什麽好運了?前幾月,一個八歲的丫頭就鬧得全朝轟動,那一幅《雞雛少女圖》誰見誰讚,皇上愛不釋手。還是我建議皇帝下特旨,封她畫院待詔。人才難得啊。這丫頭到底是什麽來曆?全朝都在好奇。”


    “來曆並不稀奇,她父母都是京郊的貧苦農民。窮得日子過不下去了,去年正月,在街頭上賣閨女。正好七嫂路過,她這個人最是心軟,看到那麽點大的小姑娘要被賣到窯子裏去洗衣裳,心裏不忍,花了8兩銀子買下來了。”


    “哦。也算一樁奇遇了。誰能料到,八兩銀子居然能買個天才,這丫頭好好訓練,將來必是名噪天下的人物。”


    石仙耕驚訝地問:“那個畫院小待詔也是貴府七房的丫頭?”


    許靜瑜點點頭,“是捷哥的丫頭。七奶奶讓捷哥跟她學畫。丫頭身份雖然低微,但是七奶奶很抬舉她,算是捷哥的半師。連靜琳都跟著她學了一陣畫畫。”


    “哦,老七媳婦有這種見地也算不易。迴去告訴她,就說我說的,好好愛惜著點,當個客卿對待,不可磋磨了丫頭的銳氣。”


    “七嫂對她沒話說。大太太有迴要打,七嫂拚了命地護著那丫頭,寧可自己替她挨鞭子。”


    純親王愣怔了半天,點點頭,“老七媳婦居然有一副烈性子。我隻見過她一迴,溫柔靦腆,不多話,比你媳婦內向些。”


    “是。”


    “這兩姊妹易嫁弄得滿城風雨,現在你們一起處了一年多了,老七媳婦人品究竟怎樣?”


    許靜瑜心底一痛,本能地避實就虛:“傳言多有不實,七嫂溫柔賢惠,對捷哥愛若己出,是個難得的賢妻。”


    石仙耕到這時總算把侯府易嫁的相關人等與捷哥的關係理順了,“那前幾日的事,她是怎麽看的?”


    許靜瑜笑了,“怎麽看的?護短唄。不是她護著,第二天我肯定就把捷哥給你送迴來了。”


    石仙耕嘴一撇,“咄,無知婦人,一味地謀取賢名,博長輩幾句稱讚,殊不知目光短淺,因小失大,弄不好會誤了孩子終生。”


    純親王卻笑了,“你以往也是跳脫曠達之人,怎麽最近書呆起來了?這位七奶奶可不是糊塗人,你沒聽說她在山東下棋無一敗績,並且讓先鬥敗風雷程紹的事麽?”


    石仙耕微微一愣,“聽過一耳朵,不過我棋力不佳,對這個事倒確實是沒往心裏去。”


    許靜瑜說,“我們迴到德州的當天,二叔就告訴七嫂,光祿大夫裘知北向她挑戰。二叔下不過裘大人,囑咐七嫂給她出氣呢。”


    “哈,老裘下棋風度太差。正所謂勝固欣然,敗亦可喜,這才是棋迷對勝負應有的灑脫態度。老裘勝了輕狂得意得能順著窗子飛出去,氣死人了。我聽說他自稱京師第一,京師第一有什麽了不起的?大家都是朝廷命官,忙都忙死了,誰像他那樣鑽研圍棋?聽說年三十他就不歇著。他那手定式,就不該叫老怪,我看正經該叫老瘋子。裘知北坐到棋枰邊上就是個棋瘋子。我是很想看看他輸棋的樣子啊。”


    石仙耕忍俊不禁,“您輸過他?”


    純親王點頭,“你沒見過,一贏棋,他那張嘴臉太可氣了。”


    許靜瑜笑著說,“二叔棋力不佳,偏偏喜歡下棋,可能也被裘大人□□過。他囑咐七奶奶為她出氣,家裏人攛掇二叔跟裘大人賭東道,二叔說他可以跟裘大人賭一桌戲酒。”


    純親王忽然拊掌大笑,“什麽時候下?我也去添一注,加一桌戲酒的東道。老七媳婦有把握勝他嗎?別讓老裘更得意了。”


    “程紹是三品具體,七嫂勝了他,至少已有二品坐照的棋力,裘大人沒級沒品,定式老怪又是出了名的難纏怪異。對上了,肯定會有一場龍虎鬥。”


    純親王眼波一閃,帶了幾分促狹,說,“全朝現在二品棋手隻有兩位,範西堤和慈濟和尚。可沒有他裘知北。我不愛聽見他又贏棋了,所以也沒關心他是否和三品棋手對弈過。”


    石仙耕和許靜瑜笑,純親王這麽盼著他輸,可見憋屈的日子不短了。


    純親王對侍立在一邊的丫頭說,“你去問問萬先生,裘知北贏過幾位三品棋手和四品棋手?”


    “萬先生是誰?”石仙耕問。


    “我府裏一個西席,幫我草擬一些書信和詔諭什麽的。棋下得很好,也是棋癡一類的人。我曾經動念讓他去對付老裘,他研究過老裘的棋譜,說他下不過,隻好算了。”


    許靜瑜和石仙耕相視默然,老怪果然不好對付。


    純親王掰著手指數,“劉玄歌,孫長平,沈君顧,潘朝聞,馬識途,焦世俊……多了,都輸給過老裘,恨他的人不少。那年春闈來了個江西學子,說是很厲害,潘朝聞攛掇他去和老裘下了三盤,可惜還是輸了,掃了大家的興。”


    兩人算是看出來了,純親王嫌裘知北過於在意輸贏,他自己何嚐不是?輸了一場棋,念念不忘給老裘一點顏色看看。


    丫頭迅速地跑了迴來,氣喘籲籲地說:“稟王爺,萬先生說,裘大人勝過的四品棋手有五位。都是勝兩局,輸一局取勝的。三品棋手他還沒有遇到過。”


    純親王眼睛一亮,“四品他就要輸一局,大約也就是個三品左右的棋力了吧?那就和程紹差不多,可程紹輸給了老七媳婦。”


    “七嫂的棋路與當世名家大相徑庭,裘大人絕對很難適應。程紹那局棋我從頭看到尾,以程紹的棋力,一天也隻下了一盤棋。他步步長考,最後還輸了。裘玉舟也賭裘大人下不過七嫂。”


    純親王朗聲大笑,“好,我有主意了。你迴去叫你二叔趕緊定日子,到時我約上十來個朝臣一起去,幫你二叔下注,每人跟老裘賭一桌戲酒,都押老七媳婦贏。老裘要是輸了,他得連唱半個月大戲,那全北京不都知道了嗎?哈哈哈,我這口氣就得這麽出才爽啊,看他老裘那幾天怎麽見人,哇哈哈哈。”


    石仙耕跟著笑起來。


    許靜瑜摸摸臉,直覺得這位英明睿智的老姑老爺,年齡心態直線縮水,這會兒活脫脫是個輸不起,認真賭氣的幼稚孩童。


    沒法子,隻能在心裏慨歎一聲,裘老大人,您也太不懂事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都不省心啊,純親王第一場戲是男神亮相,這一場戲活脫脫就是頑童附體。權柄還給皇帝,現在算離退休老幹部,不適應退休生活,一個字:作!成全夏夕在北京一戰出名,真不怨她,誰讓裘大人不懂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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