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前捷哥背著個小小的書包搖搖擺擺迴來了。看見他爹,大喜之下直接就撲進了老七的懷裏,等到老七把這小子拉開一點,想仔細端詳他的臉的時候,小正太眼淚汪汪的樣子讓父親的心扭在一起,大男人的眼圈也開始發紅。


    老太太笑著對夏夕說,“你看看,你平日那麽疼他,見了他爹他還是一副受屈的模樣。老七要是不知道情況,還不定猜你怎麽虐待捷哥呢。”


    夏夕看著捷哥,說,“這是父子天性,我無法取代。”


    捷哥依偎在老七懷裏,抹著淚水說,“奶奶對我很好,大家對我都很好,但是我很想爹。”


    吃飯的時候,捷哥緊緊地挨在老七身邊,看到有好吃的,先夾一筷子遞到老七的嘴邊上,看到父親吃得香,高興得自己顧不上吃,連著給他嘴裏喂。老七也夾了蔬菜肉食往兒子的嘴裏送。兩個人互相喂,讓旁邊的人看著微笑不已。


    吃罷晚飯又聊了一會兒,老太太很體貼地讓老七早點迴去休息,老七也不客氣,說了一句,我隻能在家裏呆三天,大後天就要動身返迴北京。


    大太太一愣,“這麽急?仗不是都打完了嗎?”


    “仗是打完了,隊伍也在休整。我有十天的休沐,呆在北京也沒什麽事,實在很想念捷哥,快馬加鞭趕過來看看他。再一迴去又不知多久才能見到了。”


    宋姨娘倒笑了,“隻想念捷哥嗎?不想你的新媳婦啊。”


    許靜璋微微一笑,“姨娘這話我答不上來。說想說不想您都會笑話我,索性您就笑吧。”


    大家嬉笑著看向夏夕,夏夕安靜地站在旁邊,神色如常,恍若未聞。捷哥伸手拉著她的手,朝她眨眨眼,夏夕白他一眼,默默地做了個“去”的口形,倒把看的人逗笑了。


    錢姨娘摸著捷哥的腦袋笑著說,“你懂什麽啊,居然跑來做鬼臉。”


    捷哥嘻嘻地笑,許靜璋一把就把他抱在懷裏,向老太太、大太太告辭。屋子裏的人也一起散了。


    行到院子裏,隻見滿園清暉,臨近月中,大半輪明月高掛中天,晴朗的夜空裏星光閃閃,半點浮雲不見。老太太的丫頭擎著一盞燈籠來送,被許靜璋打發了。三口人一起踏月而歸。


    路上,許靜璋絮絮地問起捷哥在學堂裏學到的課業。捷哥興致勃勃地給他說起先生這兩日講的破題和承題的技巧。八股文空洞死板,被後人廣為詬病,但是作為初學者,甫接觸這種新的文體,捷哥隻覺得興趣盎然。


    繞過幾重院落,走到她們所住的小院跟前,一曲古琴舒緩的旋律打斷了父子倆的談話,本能地,腳步也跟著變得輕了。琴聲越走越近,透過月亮門,看到石榴樹的樹梢上掛著一盞燈籠,燈下放了一隻高幾,幾上燃著一炷香,稀薄的燈光下,一縷淡煙嫋嫋升起。德雅一襲白衣,獨自坐在靜謐的院子裏彈奏。夏夕聽不出是什麽曲子,隻覺得在她的手指下,舒緩的旋律行雲流水一般流瀉開來,月更白,風更清,萬籟寂靜的春夜裏,一縷幽思淡淡飄移,渾沒有個著落之處。素來知道德雅彈琴的技藝很好,卻沒想到好到這個程度,心似乎都無聲地融化在那音符裏。


    老七停下了腳步,迴頭看看她,她也無言地迴望著他。琴韻很動人,彈琴的人首先投入了感情,到德州這麽久了,一牆之隔地住著,丫丫和捷哥兩個好事的小家夥對他們的動向又格外關注,夏夕自是知道許靜瑜幾乎每夜都歇在通房丫頭的屋子裏。白天在人前,他更是不動聲色地疏遠了德雅,她的那點閨怨與失意無法宣之於口,這會兒全寄托在琴聲裏了。


    身後又傳來輕捷的腳步聲,夏夕迴頭一看,黑魆魆地走來一個身影,近了才認出來,是許靜瑜。看到他們三個人駐足聽琴,他也停下了腳步。不管表麵上裝得多麽若無其事,再見老七,心裏總有一種難言的羞慚之意。


    這時候曲風一轉,變得愁悶悲思,比先前的旋律多了幾分淒惻與哀傷,一詠三歎,如泣如訴。


    “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裏人。老八,這曲《長門怨》可是彈給你聽的。”許靜璋的語氣裏有冷冰冰的嘲諷。


    夏夕恍然。《長門怨》顯然是從司馬相如的《長門賦》演化而來的一首琴曲,德雅這是以幽居長門宮的漢武帝皇後陳阿嬌自比了。


    許靜璋說,“在我看來,她沒失去什麽,你依然是她丈夫,她肚子裏那個孩子是侯府人人看重的小世子,走出侯府她照樣是人見人羨的忠勤侯世子夫人。她們娘倆為了易嫁使出那麽卑劣的手段,即使真相大白,你嫂子依然替她背著黑鍋,人人都覺得她理所應當為了侯府的名聲沉默到底。”


    許靜瑜覺得汗顏,“七哥,做兄弟很難為情,但是易嫁的錯誤已經無可挽迴,德雅品性惡劣,卻是我媳婦,少不得我替她擔了罪過。你要怪就怪我吧。”


    “我倒不是怪誰,我隻是轉不過這個彎子。她占盡了天底下的便宜還要《長門怨》,你七嫂是不是該對著她彈上一曲《孟薑女哭長城》?”


    捷哥咯咯地笑了起來,倒把兄弟倆之間的緊張氣氛給弄緩和了下來。夏夕也忍不住莞爾。許靜璋看著她,眼睛裏現出一抹溫柔,“你媳婦這麽伶俐,襯得你嫂子百無一用。疼也不說疼,苦也不說苦,老實得傻氣。”


    許靜瑜搖頭,說,“並非如此。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七嫂在侯府贏得的敬愛可不是弄巧得來的。”


    “即便如此,她還不是背著醜名兒過日子?沒娘的孩子沒人幫著出頭,自己又膽怯不爭,你們就安心讓她這麽委屈到死不成?”


    許靜瑜一愣,這個問題他也疏忽了。糊塗四兒的名聲可不隻在兩座侯府中傳播,大半個北京街知巷聞。德閔真是在理所當然地為了侯府的保持沉默。如果真把易嫁的真相揭開,她自是可以以另外一番麵貌走到人前,在貴戚的圈子裏活得不那麽難堪。


    “七哥,你說得是,七嫂十幾年的冤屈,理當得到昭雪才是。我疏忽了。”


    許靜璋冷哼一聲,“我並非不通情理,四丫頭即將入宮,侯府眼下不傳醜聞自是上策,我隻是不耐煩那些理所應當的責任和義務,更加不喜歡有人得了便宜還賣乖。”


    “我會教訓德雅的。七哥,這個事情我也會稟明祖父和父親,侯府應當給七嫂一個公道。”


    許靜璋點點頭,“我還欠你一句謝謝,祖父給我說了家裏發生的那些事。謝謝你那日護著她,讓她免挨一頓鞭子。七哥承你的情。她從小到大沒人心疼憐惜,是個可憐的。我不在家的時候,拜托你替我多照顧她。”


    “這個不勞囑咐,我會的。你也好好待七嫂,她值得你全心全意地珍惜。”


    許靜璋被這句話堵了一下,頓時心裏發虛,月光下,靜靜地走到一旁聽琴的德閔雅致婉約,溫柔如水。除了分手前她忍無可忍表現過一次反抗之外,她自始至終都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想像不出她積累了多麽大的勇氣去和大太太死頂到底的。侯府的長幼尊卑有多麽森嚴他是再清楚不過的,大太太一向寡言威重,最講究禮儀與規矩,恐怕做夢也想不到在她的手裏能吃那麽大的虧。本來就不認她這個外甥女,如今隻怕更討厭她了。在嫡婆母手裏討生活,眉高眼低的在所難免,前妻寧氏就曾經受屈哭過,她更是在所難免吧。他的媳婦沒嚐到過被嗬護被寵愛的感覺,要是他沒有從軍,他必一心一意護她周全。但是很可惜,他目前還做不到。


    迴到屋裏,捷哥依然摟著他的脖子不撒手,父子倆親得撕擄不開。蔡嬤嬤笑著端上一杯茶,許靜璋說二十幾天沒洗澡了,今天想泡個澡。蔡嬤嬤說,熱水是現成的,要不您先洗了再過來說話。騎馬趕了那麽老遠的路,洗個澡解乏。


    捷哥立刻說,“我也要洗,我和你一起洗。”


    許靜璋笑著點點頭,蔡嬤嬤立刻拆解他的包袱,幫他拿幹淨的換洗內衣。結果在包袱裏看到一盒藥膏,不解地問,“這個藥膏?怎麽像是家裏帶去大同的金瘡藥啊。”


    許靜璋看看夏夕,做出一副不在意的表情,“哦,前幾日戰時,我的肩膀上受了點刀傷。”


    捷哥倒吸一口氣,趕忙從他的肩膀上爬了下來,夏夕也有點吃驚,他到家這半天裏,她沒看出他是傷員。


    蔡嬤嬤和捷哥七手八腳解開了他的外衣,果然左邊的肩膀上包紮得嚴嚴實實的,手摸上去,是一層厚厚的藥膏。


    捷哥問,“還疼麽?”


    許靜璋搖頭,“都十幾天了,不疼了。等會洗完澡,正好換藥。”


    “我幫你洗。傷口不能見水。”捷哥說。


    許靜璋笑著說,“我的捷哥真是長大了,連這個都知道。”


    蔡嬤嬤說,“捷哥聰明,學東西也是最快的,字寫一遍就記住了。連學堂裏的孔先生都說他是少見的讀書種子,對他很器重。現在府裏頭的小少爺們哪個也及不上他。”


    許靜璋看著夏夕微笑著說,“看來沒少讓七奶奶費心。”


    夏夕搖搖頭,“我沒做什麽。”


    捷哥急忙說,“誰說沒有,奶奶什麽都教我,還跟我下棋,下棋最鍛煉腦子了。”


    “好好念書,給咱們再考個進士及第。二爺爺是咱們家第一個進士,我們這一輩考了兩個進士。你們這一輩又有七八個小子,再給咱考幾個進士,侯府的門風也許真的就變了。曾祖父心心念念的書香之家說不定就此成為現實。”


    “我也要文武雙全。”


    許靜璋笑了,“那當然好,不過習武是要吃苦的。曾祖父管得很嚴吧?”


    “在北京的時候是曾祖父,在這裏是八叔。八叔雖然不拿鞭子抽人,但是我看他一點也不比曾祖父鬆。”


    “當然不能鬆。鬆了都不使力氣,全成花架子糊弄人了。你八叔小時候沒少挨鞭子。這會他總算明白了曾祖父的用意了。”


    “你挨過曾祖父的鞭子嗎?”


    “挨過,不過我天性好武,學的時候通常都很認真,所以挨得少。”


    父子倆相視而笑。蔡嬤嬤進來說水準備好了,許靜璋抱著捷哥去灶房洗澡。


    夏夕坐在屋子裏,心裏亂成一團,許靜璋表現出的樣子是不想再提休妻的事,自己該怎麽辦?他在指責別人的時候擺出一副護短的樣子,但是她心裏感動不起來。元夕之夜的怨憤與難過還全在心頭,要她揭過去不想可以,讓她原諒勢不可能。


    這一陣子,她也想過,她在侯府的生活狀態眼看是好起來了,但是與許靜璋的情感卻似乎走進了一條死路。他打消休妻的念頭,也許所有人都覺得是件幸事,於她而言並非如此。這個男人與她的精神氣質毫無契合,留在這個男人身邊,她得遷就他的霸道,遷就他的偏激,遷就他的高高在上,還要遷就他現在的通房和未來為數不詳的侍妾。想到這些,她就覺得難以忍受。


    穿越之初,她親自把月香帶迴了春蕪院,並且心平氣和地留下了侍琴,給了侍琴追求幸福的機會。那時候,她對這些女子全無感覺,所以她大度而公平。當她終於擺脫了困境,可以有機會顧念自己的幸福時,一個必須與分享的丈夫,與她根深蒂固的文化觀念背道而馳。


    但是她也深知,她的命運拿捏在許靜璋的手裏,不能選擇,也不能抗拒,包括迫在眼前的漫漫長夜,難以迴避的夫妻義務。從下午相見到現在,他是友好的,溫和的,也是護短的,主動的,比起初遇時的冷酷嚴峻,這樣的許靜璋已經好得超出預期了。但是她心底裏那一大片陰影頑強地揮之不去,讓她放不下那點委屈。如果相識之初,他有現在的一半溫和一半體諒,她會以多麽感激的心情投入他的懷抱。可惜的是,那時他端起了冰冷的麵孔,並使上了那麽殘酷的心機與算計。不得不承認,愛情是講時機的。而他們倆很遺憾地錯過了那個時刻。她幾乎要開始信賴他了,卻在一夕之間倒退迴原地。


    一念至此,夏夕覺得心裏憋悶得透不過氣來,她站起身來走到門外。


    寧靜的庭院裏,淡月微風,良夜無極。這麽美好的時刻,真不該再去胡思亂想那些不甘與遺憾的東西,因為這些無助於她獲得平靜。這個時代的所有女人都是盲婚啞嫁,把命運先交給父親,再交給丈夫。三從四德,貞靜柔順,以夫為天。別人可以,她當然也行。說到底,她是個最最平凡不過的小女人,沒有異能去改變世界,隻能無奈地改變自己。


    認命吧,她默默地在心裏念道,忘了你的21世紀。好好端正態度,循規蹈矩地活。許靜璋就是你這一世的丈夫與主人,是你這顆異世靈魂寄居的家園。


    作者有話要說:  啊親們,在你們徹底忘記本文之前,我迴來了。我爬的三個榜有倆榜都不見了,打擊得我一蹶不振。現在純是良心活了。我要對得起與你們相識相遇的猿糞,咬牙告訴大家,本文更得慢,但是絕不會坑。說什麽我也得把它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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