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碩其實很能理解徐渡銘那天的失控到底來源於何。


    因為在他們對上方慕那雙熟悉的雙眼時,清楚地意識到“方慕”迴來了。


    在把“方慕”變成“小狗”的過程中,徐渡銘有段時間裏是非常抗拒見到方慕的,那段時間裏,方慕總是意識不清醒,時常嘶吼亂叫,看見徐渡銘的時候眼裏的恨意像是淬了毒的刀子,會對徐渡銘瘋狂地叫罵,罵他是畜生,讓他去死。


    那個時候春風得意的徐渡銘自然是沒有什麽耐心麵對這樣的方慕的,而後方慕精神崩潰躲起來,變成“小狗”。


    兩人之間才緩和了一些,不再那麽劍拔弩張,歇斯底裏。


    而這之間經曆的時間並不短,要有幾年的時間,那幾年裏,方慕吃盡苦頭,經曆許多常人無法忍受的折磨,直至精神人格的全麵瓦解,甚至能做出來受傷時躲在徐渡銘懷裏求安慰的舉動。


    但是現在“小狗”消失了。


    這使徐渡銘感到很不安心。


    金碩在特納萊酒莊的七樓臨近走廊的第二個房間門前停下來,刷卡然後進去,就看到躺在床上的方慕。


    他氣色看起來不怎麽好,糖在床上睜著眼睛一動不動望著天花板。


    金碩走進去,然後動作熟稔地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裏麵拿出來一個簡易的醫療箱,把方慕在薄毯下的胳膊拉出來,開始在他洗掉紋身的位置塗抹藥膏。


    徐渡銘是很陰晴不定性格又非常扭曲的人,一方麵恨不得把不願意原諒自己甚至見證過自己最潦倒,最不堪,最醜惡一麵的方慕徹底碾爛在地底,徹底弄髒,另一方麵又異常在意方慕身體的潔白無痕,不願意在上麵看到旁人留下任何的標記。


    方慕望著不斷旋轉的天花板,感到有人進來,然後是熟悉的塗藥的動作。


    還是在這個房間,他的員工宿舍。


    情景和從前發生過的某一時刻重合,是方慕第三次割腕自殺未遂之後,作為他的監管人的金碩進來為他塗抹祛疤的藥膏。


    金碩確實是一位盡職盡責的善後人。


    “哢”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來,是醫療箱合上的聲音。


    金碩坐在方慕躺著的床上沒有動,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徐哥這次很生氣,我希望你能自己好好反省一下,下一期的拍賣很快就要到了,你不再胡思亂想。”


    方慕沒有答話,像是沒聽到一樣。


    先沉不住的氣的是金碩,他俯過身去,伸手抓扣住方慕的下巴:“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事實上方慕確實是沒有聽到的,停藥一個周,他迴到特納萊酒莊,這個對他而言如同煉獄一樣的地方,他很快就再次出現了幻聽幻覺,整日不知是清醒著還是在做夢。


    還是鋪天蓋地的黑色海水,隨著風一陣一陣蔓延過他的口鼻,引來窒息的時候又退下去。


    金碩說的話以一種卡頓錯亂的順序在方慕耳旁響起來,他無法分辨,看著出現在視野上方,扭曲成半圓形的金碩的臉,方慕終於發出來一聲:“嗯?”


    他的眼睛眨動了一下。


    金碩看他有了反應,繼續對他說:“你如果這麽不配合下去,按照徐哥的命令,把之前學的那些規矩讓你再學一遍,你就開心了?之前又不是沒經曆過,你在這裏強什麽?”


    金碩其實原本不必在這裏說一些像是“勸說”一樣的話,他可以像之前那樣,享受作為一個“雕刻者”那樣,享受摧毀方慕重塑小狗的過程。


    可是在一片完整的皮膚上劃一刀,看著鮮血流流出來,和在一片千瘡百孔舊傷縱橫的皮膚上再去劃,感覺還是不一樣的。


    金碩覺得這可能是他殘存的良知作祟,但是具體是不是真的是這個原因,他又不是很確定,又本能地排斥細想。


    但問題是良知這種東西,在他跟著徐渡銘之後這種東西就早已經被他拋棄了。


    他之前是方慕的經紀人,在最初的時候,見到過還在因自己懷才不遇憤恨不已的徐渡銘,還有跟在徐渡銘身後,穿著看不出來牌子,臉上帶著明豔笑容,眼神幹淨明亮的方慕。


    他不知道徐渡銘這次見到方慕有沒有這種感覺,但是金碩能夠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方慕”是真的迴來了。


    不像是之前那樣精神狀況不穩定的,對著空氣會痛罵兩人,隨便揮舞著手中的東西妄想保護自己的方慕,短暫的出現一下,然後又被嚇得縮迴去。


    這次是完全的,完整的方慕。


    也是金碩和徐渡銘都不太願意麵對的方慕,好像在他的瞳孔裏,能夠映照出來自己,踩在對方屍骨上吸血的貪婪嘴臉。


    在方慕被交給金碩的這些年裏,方慕每一寸變化他都能清楚地感知,他知曉他哪一刻流淚,哪一節倔強的骨頭被碾碎。


    在漫長的時光裏,金碩費心盡力,才造就了特納萊酒莊最昂貴的商品。


    方慕無疑是他自認的自己最完美得意的作品。


    他甚至想過,在徐渡銘徹底厭倦了方慕要將他徹底丟棄的時候,金碩就可以把他撿迴家,變成自己所有。


    但是現在,徐渡銘和金碩用三年之間造就的“小狗”不見了。


    不是不能把從前施展在方慕身上的手段再施展一遍,但是這種完成後被毀掉,需要再來一遍而浪費時間的惱火卻是揮之不去的。


    特納萊酒莊的頂層包間裏,徐渡銘坐在沙發上,手裏端著的那杯紅酒半晌兒都沒能下去一口。


    正對著沙發的屏幕亮起來,播放的是正在熱映的電影《半灣中月》的宣傳片段,裏麵有幾個方慕的高光鏡頭。


    徐渡銘其實是一個很少緬懷過去的人,畢竟他過去並不是那麽美好。


    但是如今得勢,站在他如今的高位,紙醉金迷了多年之後,也並非真的不會懷念曾經陪伴過自己,拿真心相對過自己的方慕,充滿愛意的雙眼。


    盡管他在後來很多次的用“愚蠢,好騙,不值一提,冥頑不靈”之類的詞語評價過方慕。


    可是在如今,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再遇見過這樣“不值一提”的愛。


    徐渡銘望著屏幕中,鏡頭正對著的方慕那張依舊光彩奪人的臉,做天真無邪的,陰險狡黠的笑,生動又漂亮,就如同他九年前的在學校的天台上對徐渡銘展露過的笑容。


    但是方慕再也不會對自己展露出來那樣的表情了,就算是“小狗”也不會,小狗隻會順從,會討饒。


    徐渡銘終於在那段宣傳片播放完之後,緩緩將紅酒杯放在了嘴唇邊,喝下去了一口。


    人有時候可能就是會這樣,在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沒權沒勢的時候覺得真心不算什麽,真心能值幾個錢呢,但是到後來,什麽都有了,又開始懷念,想要之前覺得不值一提的真心。


    徐渡銘發現了這次方慕迴來明顯的改變。


    他沒有再對自己尖叫怒罵嘶吼著攻擊,他的心神被別的東西占據了。


    那東西已經排在了憎恨自己這件事前麵。


    這讓徐渡銘在某種程度上感受到了對“方慕”的徹底失去。


    方慕其實在徐渡銘手裏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心態都在,殺死徐渡銘,殺死自己,殺死徐渡銘,同歸於盡,這些念頭裏不斷地跳躍。


    一開始的時候恨徐渡銘,卻沒有辦法反抗報複他,又因為不斷加劇的痛苦,想要自我了結,後來自我了結也不行,就開始做卑躬屈膝的乞求和躲避,直到自我意識的完全喪失。


    在方慕細數已經是他停藥的第七天的時刻。


    他被金碩再一次領進了徐渡銘的包間裏,初進門的時候,看到徐渡銘站在落地窗旁邊。


    可以透過玻璃看到夜晚窗外閃爍的燈光。


    方慕無數次地幻想過徐渡銘的死狀,被車撞死,或者因為醉酒淹死在浴缸裏,縱欲死在床上……


    鮮血淋漓,身體扭曲撕裂,或者臉色被水泡發腫得像是豬頭,眼眶發黑,身姿赤裸狼狽不堪。


    諸如此類的畫麵不止一次地閃現過方慕眼前,組成他為數不多的睡前美夢。


    就像他此刻站在這裏,望著距離自己不遠的徐渡銘,又在開始幻想,如果自己這樣一頭撞過去,把玻璃窗戶撞碎,抓著徐渡銘從這樓層掉下去的概率有多大。


    這裏的玻璃可能很牢固,而且這樣的話自己也會死。


    有一點:“得不償失…得不償失…”


    站在方慕身邊的金碩聽著方慕嘴裏悄聲念叨著什麽,句子不完整,隻能零星聽到字詞。


    他不由蹙眉:“徐哥在和你說話,你在發什麽愣!”


    “嗯?”方慕像是驟然迴神,看到徐渡銘永遠在自己視野裏隻出現半張下巴的臉。


    徐渡銘靠近了方慕朝他走過來,開口重複了他剛才講的話:“小慕,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從此之後你也不用再被拍賣,想要繼續演電影我也會為你投資。”


    “就當之前的一切都沒發生好嗎?”


    方慕在聽他說完之後,胃部就又開始劇烈地抽搐起來。


    這樣的身體反應讓他不由痛苦地伸手捂住了肚子,但是這欲要嘔吐的感覺根本壓抑不住,太惡心了,徐渡銘隻剩下半張臉的麵孔竟然變成無數個細小的肉色漩渦,全部朝著相反的方向旋轉。


    方慕第一次見這麽惡心的東西,甚至忍不住迴頭確認了一下金碩。


    他看見金碩還是扭曲靜止的半圓臉,再次迴過頭的時候,認識到隻有徐渡銘這麽惡心。


    胃部抽動的感覺也越來越強烈,就在這個時候,徐渡銘似乎已經因方慕的沉默而耐心告罄。


    “你的迴答呢?”徐渡銘追問。


    “三年前我給過你機會做選擇,你當時沒有珍惜,我現在再給你一次機會。”徐渡銘抬手撫摸過方慕的臉,眼神中透露出來一絲懷念和憐憫:“選擇和我重新開始,放下過去的一切,或者今晚就迴到拍賣場。”


    “拍賣場。”


    方慕的聲音落下,就感受到撫摸在自己臉上的手,手勁突然加重,空氣裏的文溫度似乎也跟著下降。


    徐渡銘的手緩緩落下來,到了方慕衣領的位置,再也忍受不住一樣,一把攥住把他摜到了牆上,幾乎是咬牙切齒般的質問:“你為什麽就非得這樣!總是做出來這樣愚蠢的,不聰明的選擇!千方百計地自討苦吃!你有什麽資格恨我!不是你自己選的嗎!?”


    “是的,我自己選的。”方慕抬起來眼睛,強忍住嘔吐的衝動。


    “我選擇和別的人,任何人都可以,隻要不是你。”


    徐渡銘似乎是被這句話徹底激怒,他抓著方慕的衣領將人重重甩在地上。


    “行!把他洗幹淨,今晚就參與拍賣,把他送走!”徐渡銘怒意十足的朝金碩命令完,就摔門而出了。


    羅宴在這天的晚上拿了一瓶好酒來到了藏攬柏的家門前,給藏攬柏打電話,發現無人接聽。


    嚐試了幾次後,看著緊鎖的房門,心裏突然閃過一絲不安。


    躬身在密碼鎖前,絞盡腦汁迴憶藏攬柏之前和他說過的數字。


    五分鍾後,他終於在嚐試三次密碼後進來了。


    羅宴推開門,看到客廳裏滿地狼藉,往前走兩步,看到碎裂一地的花盆,還有散落在地上的泥土。


    羅宴心裏那一絲不安,不由擴大,他緊接著就又開始給李恩詩打電話,一邊乘坐電梯往小區的地下車庫走。


    時間來到十二點,特納萊酒莊地下拍賣大廳裏燈火通明。


    方慕在後台的拍賣場,看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他的思緒開始發散,能夠集中注意力的時間很短暫。


    上一刻還在數秒,下一刻有生出來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


    哦,對了。


    好像是在等死,手心裏攥著的一塊小玻璃碴提醒了他什麽。


    但是好像還不止,他的所有遺願已經完成,隨時都可以去死,那麽為什麽現在還在這裏不動作?


    難道真的還要再去迎接下任金主?


    方慕蜷縮著身子,在後台的角落裏,不由用手揣錘了兩下腦袋,到底是在等什麽啊。


    是門被打開的聲音。


    一道熟悉的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在方慕的視線裏。


    世界在方慕的視野裏突然停止了轉動,他抬起來眼睛,呆愣地望著藏攬柏淺笑盈盈的臉龐。


    突然找到了答案,原來是在等人。


    等最後一場美好的幻象。


    好像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不見了,方慕的眼中隻能看到藏攬柏朝自己走來的身影,聽到對方腳步落在地上離自己越來越近的聲音。


    金碩還有一些工作人員看著突然闖進來的人,剛要出手阻攔:“先生,請離開這裏……”


    手還未碰到藏攬柏,就看到藏攬柏開始解自己的衣服,這一舉動驚了眾人。


    “不是說可以拿我自己來抵押?”藏攬柏邊說邊利落地把身上的一件件脫掉,走到方慕麵前的時候,他已經一絲不掛。


    金碩抬手示意工作人員讓開,眼神意味不明地看著藏攬柏:“什麽意思?你要幹什麽?”


    “我替他啊。”藏攬柏蹲下身子,拉著蜷縮在那裏像是不能動的方慕,把他拉得站起來。


    然後把他剛才脫掉的衣服,一件一件給方慕穿上,那些衣服對方慕來說太大了,套在他身上顯得有幾分不倫不類。


    方慕一時反應不過來,在手和藏攬柏相撞到一起的時候,感受到那溫熱的皮膚,才像是被燙了一下那樣後退了一步,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被藏攬柏強行套上的衣服。


    “真的?”他語氣不可置信地喃喃出聲,再望向麵前的藏攬柏的時候,眼中突然升起來一股壓抑不住的恐懼。


    “藏先生…你怎麽來這裏?”方慕看著他,胸口劇烈起伏起來。


    藏攬柏繼續靠近他,伸手去解方慕脖頸兒上的頸環。


    是黑色的項圈,上麵印刻著“00397”的編號。


    方慕突然伸手死死攥著那原本象征著屈辱的項圈:“不要…不要…請求你不要這樣…藏先生…求求你…”


    “噓…不要哭。”藏攬柏朝他輕巧地笑了一下:“我說過,我會很好的解決這一切的。”


    方慕突然瘋狂地搖起來頭,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掉,在他意識到藏攬柏是要做什麽的時候,原本圈在自己脖子上像是索命一樣的黑色項圈,不知道為何竟會讓他生出來,越扯離越窒息的感覺。


    “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但是你卻不相信我。”藏攬柏一寸一寸將方慕手裏的項圈扯出來。


    方慕手指用力到發白,卻沒有辦法挽迴什麽,隻無措又極度恐慌地哭著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求求你…我錯了,不要這樣,請你不要這樣!”


    他知道,藏攬柏這是在生氣,盡管他言語間每一句責問,表情也沒有任何怒意。


    但是方慕就是能夠感覺到,藏攬柏是在因為他那天和金碩的離開而在對方慕做出來懲罰。


    盡管藏攬柏說:“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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