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宴迴到府中時,夏薰已經醒了,他是被韶波的動靜弄醒的。


    韶波在他身邊,沒幹過什麽活,做事笨手笨腳。


    給夏薰換繃帶的時候,盡管已經相當小心,動作還是不夠溫柔。


    而且她太害怕見到夏薰的傷,全程都不敢看他的手,側著頭、半眯著眼給他換藥。


    一番折騰下來,她緊張得滿頭大汗,夏薰也被她弄醒了。


    見到他睜開眼睛,韶波心中一喜,還沒來得及說話,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夏薰口幹舌燥,張了張嘴,沒力氣開口。


    韶波看出他渴,跑到桌邊端來一個大碗,送到夏薰嘴邊。


    夏薰一口氣喝光一大海碗的水,直到碗底露了出來,他才嚐出滋味。


    他問韶波:


    “你給我喝的水……怎麽有苦味……?”


    韶波抽抽噎噎地說:


    “小少爺喝的不是水,是大夫開的藥……小少爺把藥喝完了,明天傷就好了!”


    夏薰嗤了口氣,虛弱地說:


    “你當我是妖怪嗎……這裏,是祁宴家?是你把他找來的……?”


    韶波的眼淚越流越兇,半天說不出話。


    夏薰安慰道:


    “你做得很好,不要……再哭了……”


    祁宴已經來到房門外,聽見夏薰的聲音,立即推門進來。


    從大理寺的詔獄出來,突然下起了雨。


    祁宴沒有馬上迴府,在瓢潑的大雨裏騎著馬,趕到城中的一條小巷。


    那裏有間店鋪,是全京城唯一能買到槐葉冷糕的地方。


    店鋪已經打烊,老板正在把木板一扇一扇地立在店外,準備關門。


    槐葉冷糕早已售完,灶台下的火都熄滅多時。


    祁宴拿出一枚金錠,讓老板再起爐灶,給他做一盒冷糕出來。


    祁宴給的錢,比小店三個月賺的還要多。


    老板樂顛顛收下錢,把坐在後堂打瞌睡的小夥計叫起來,兩個人動作麻利,不一會兒就蒸出一籠嶄新的糕點。


    祁宴脫下雨篷,將裝著點心的盒子嚴嚴實實裹起來。


    祁迴要脫下自己的給他,他也不言語,猛地一揚鞭,冒著雨急急往家裏趕。


    他的衣服迅速被雨水淋濕,馬蹄踩在積水的石板路上,頻頻濺起的水花濕透了他的鞋子。


    等迴到府裏,他身上已經沒有一處幹的地方,唯獨被他緊緊摟在懷中的食盒,滴雨未沾,還冒著蒸騰的熱氣。


    推門進屋前,他問祁迴:


    “我看上去怎麽樣?”


    被雨水打濕的頭發,有幾縷貼在他臉上,他臉色發白,嘴角緊抿。


    大雨沒有削弱他的風姿,滿臉的雨水,反而令他眼尾的痣愈發顯得動人,他還是那個令人望之心折的祁宴。


    可是祁迴知道,祁宴問的不是這個。


    他是在問,他的身上還有沒有殺氣?


    夏薰能不能看得出來,就是這個人,剛剛在牢中,親手殺了他的哥哥?


    祁迴搖搖頭:


    “公子神色如常,並無異樣。”


    祁宴擦掉眼簾上的水,提著食盒,走向夏薰。


    韶波見到他來,抹著眼淚,從房裏退出來。


    祁迴看了一眼祁宴的背影,關上了房門。


    韶波走後,夏薰終於能懈一口氣,方才在她麵前,他忍著沒表現出來。


    換藥是很疼的,韶波的手又沒輕沒重,折騰得他更難受。


    為了不讓她擔心,他才故意裝出一副無礙的樣子。


    祁宴進來時,他正躺在床上大口喘氣,平複傷口傳來的疼痛,他緊閉雙眼,嘴唇慘白,右手緊緊死死攥成拳,藏在被褥裏。


    聽見腳步聲,他緩緩睜開眼睛。


    見到祁宴,他汗津津的臉上露出一點淡淡笑容。


    “……你來啦……”


    祁宴慢慢走過去,坐到床前,將食盒放在床邊的小圓桌上。


    夏薰聞到槐葉冷糕特有的氣味,眨了眨眼,問:


    “這是……給我的嗎?”


    祁宴輕輕說:


    “對,最後一盒,給我買來了。”


    他打開蓋子,從裏麵拿出一塊,捏下一點,喂到夏薰嘴裏。


    夏薰覺得累了,一邊咀嚼著,一邊閉上了眼睛。


    祁宴用手背貼上夏薰的額頭,輕柔地蹭去發際線上的汗珠,他的動作小心翼翼,生怕額外增添夏薰的痛苦。


    夏薰閉著眼睛,輕笑一聲,對他說:


    “我頭上又沒有傷……”


    祁宴的手上還有雨水,涼涼濕濕的,還夾雜著大雨潮濕的氣息。


    他柔柔摸過夏薰眉間,湊近他的臉,低聲表揚他:


    “我們夏薰真厲害,受了這麽重的傷,換藥的時候,連一聲都沒出,真是個勇敢的男人。”


    夏薰低低“嗯”了一聲。


    祁宴又掰下一小塊冷糕,喂給他吃。


    夏薰細細嚼著,沒有睜眼。


    祁宴撫摸著他的頭發,小聲問:“還疼麽?”


    夏薰又“嗯”了一聲,但祁宴敏銳地發覺,他的聲音裏帶了哭腔。


    他馬上去看夏薰的臉。


    夏薰雙眼緊閉,嘴裏被糕點塞得鼓鼓囊囊,大顆的眼淚,從他的眼尾流出來,不斷滾進發間。


    祁宴的心狠狠一痛。


    他跪到腳踏上,避開夏薰受傷的左手,把他用力攬在懷中。


    夏薰皺著眉,嘴裏含著冷糕,一聲不發,哭得滿臉通紅。


    他滿腔的委屈不知從何傾訴,他把臉緊緊貼在祁宴胸前,放肆地哭泣。


    祁宴的衣服被他的眼淚浸濕,潮濕的範圍一點點擴散,淚水混雜著雨水,貼在祁宴胸前。


    他攬著夏薰,夏薰的眼淚燒灼著他,夏薰的痛苦仿佛就是他的痛苦。


    這是在雙親和兄長去世後,祁宴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刺骨的疼痛,痛徹心扉的苦澀捕獲了他,他說出口的話帶著明顯的哽咽: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祁宴一手撫著夏薰後腦,一手輕輕拍打他的後背,這是他唯一懂得的安慰別人的方法。


    他沒有對夏薰說,別哭了,沒事的,馬上就好。


    他隻是不停在他耳邊呢喃:


    “我明白,我都明白,你經曆了什麽,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你不用說出口,我也能感受到和你同樣的痛苦。”


    夏薰咽下口中的糕點,帶著滿臉眼淚,抬頭問他:


    “為什麽……我爹娘不喜歡我?為什麽,就連我哥哥……也要這樣對我?”


    他滿頭滿臉都是水,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他眼睛紅腫,臉因為受傷和哭泣,也腫了一圈。


    他的表情沒有怨恨,隻有濃濃的不解,他不明白,為什麽會遭到這樣的對待。


    “我做錯了什麽嗎?我明明……什麽都沒做……”


    祁宴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上,如果不這樣做,夏薰就要看到他的眼淚了。


    祁宴流淚了。


    在夏薰看不到地方,祁宴的喉頭不停鼓動,胸腔裏傳來的疼痛讓他無法開口說話,他不得不通過生硬的吞咽,來抵禦布滿整個胸膛的鈍痛。


    他憤恨地想,方才怎麽能讓夏形死得那麽痛快?


    牽機算什麽,全身痙攣、頭腳相抵、窒息而亡又算什麽?


    他不該這麽快殺掉他,他應該稟明陛下,讓夏形受淩遲而死。


    過了好一會兒,調整好表情以後,他用肩膀蹭掉臉上的淚水,再一次將夏薰摟在懷裏。


    他壓下心中對夏形瘋狂的痛恨,用最溫柔的語氣,立下最狠戾的誓言: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你是世上最乖的孩子,你身邊的每個人都應該愛你。我會保護你,隻要我活著,沒有人再敢傷害你,你不會再見到夏形了,他再也不能對你做任何事,所有傷害過你的人,我都會讓他們灰飛煙滅。”


    夏薰似懂非懂,吸著鼻涕問:


    “夏形怎麽了……?”


    他一眨眼,就有大串的眼淚撲簌簌流下來。


    祁宴接住他的眼淚,捂在手心:


    “你什麽都不用管,隻要把傷養好,睡吧,睡一覺醒來,傷就好了。”


    夏薰沒有依言躺下,他噙著眼淚,可憐兮兮地說:


    “可是我的手很疼……我睡不著。”


    祁宴心疼地問:


    “怎麽樣才能不痛呢?”


    夏薰想了想,說:


    “你幫我吹吹,吹吹就好了。”


    祁宴連忙對著他左手,連吹了好幾口氣:


    “現在呢?”


    夏薰扁著嘴,不滿地嘟囔:“紗布太厚了,都感覺不到……”


    祁宴四下看了看,突然想到什麽,他小心翼翼把夏薰放倒在床上,暫時離開他身邊,走到五鬥櫃前,翻找一通,找出一麵紙扇。


    他重新迴到床前,跪在夏薰身側,舉起扇子,對著他的手輕輕扇風。


    他不敢太用力,害怕風太大,又會弄疼夏薰。


    細微的涼風透過紗布,吹到夏薰的傷處,緩解了燒灼般的痛感。


    夏薰終於滿意了。


    祁宴扇著風,用衣袖擦掉他臉上的汗與淚,可他的袖子也是濕的,淋上的雨水還沒有幹透,他的動作隻是增加了夏薰麵上的水痕。


    夏薰舉起被角,蹭了蹭自己的臉,整個人埋進被子裏。


    他又痛又累,想要睡覺了。


    入睡前,他半閉著眼睛,含糊不清地問:


    “……你會一直在嗎?”


    祁宴吻了吻他的額角:


    “永遠。”


    那天晚上,祁宴就跪在床邊的腳踏上,給夏薰扇了一夜的風。


    第二日清晨,天亮以後,祁迴進來時,夏薰仍在昏睡,而祁宴還維持著昨夜的姿勢。


    他的兩隻手都被扇柄磨出了滿手的水泡,由於不停扇動紙扇,他的手腕肌肉僵硬無比,隻能保持伸直的狀態,無法彎曲。


    他在冰涼的腳踏上跪了一整夜,膝蓋紅腫發燙,已經疼麻了。


    祁迴扶他起來的時候,他一步路都走不了,還在對祁迴說:


    “別扶我,我答應過夏薰,要一直陪著他的。”


    祁迴告訴他:


    “大夫說,夏公子的藥裏本來就有安眠的藥材,他又加大了用量,夏公子一覺下去,沒有三天是醒不過來了,您總不能這樣熬三天吧?就算您願意,夏形的死訊今早就要傳開了,不管是宮裏還是夏家,都還有許多事需要您去料理。”


    祁宴在原地站了片刻,終於鬆口:


    “……好,待我梳洗一番,便進宮一趟,不過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他一夜未睡,臉上是遮不住的倦意,可他的眼神仍舊鋒利,他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我不能讓夏薰死,我不能讓他受到夏弘熙的牽連,我要他看著那些害他的人都死在他麵前,我要他好好活下去。”


    七年後,慶州城外,桐昌茶室。


    原本空曠的天空,驀地飛過一隻烏鴉,它淒然大叫著,掠過無垠的天際。


    一隊弓箭手突然現身,將雅間重重包圍。


    祁宴的目光移動到夏薰臉上,沒有朝窗外看一眼。


    “我曾經說過,會永遠保護你,可後來,我還是食言了。”他伸出手,覆蓋住夏薰放在桌上的左手:“所以,如果你想要我的命,那就拿去吧,它本來……就是你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關山暮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蘅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蘅楹並收藏關山暮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