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雪羽不知道他已經被找瘋了,現在四麵八方的人都在找他。何金庭在找他,高繼明在找他,陸卓英這邊也在找他。


    最後陸卓英找到他的時候是在公園,也不知道他在這片混了多久,全身髒得像個乞丐。瑟瑟發抖,一碰他,他便驚鳥一般叫起來,到處躲。


    誰也不知道他這幾天是怎麽過的,一群人找不到他,是因為他陰錯陽差被陸四姑趕出來了。


    一個人不知道流浪到了哪裏,才開始是呆,誰和他說話都沒反應。


    他在酒店自我封閉地住了兩天,就被人發現卡被凍結趕了出來。他抱著他那個小包暴露在大廳裏,被來來往往的客人看著,嚇得就要找地方鑽起來。


    他被工作人員逼著付了錢,人人在他後麵指指點點,取笑談論。


    他真是受不了那些人看他的眼光。


    他那腦袋就要炸了,從此再也不敢在有人的地方。他不能住酒店,一顆心悲從中來,他想要迴去!


    他一個人就想跑迴家去,然而山上的路又險又遠。沒有汽車,他走了一會便感覺大太陽炙烤著地麵,將他整個人都烤化了。


    當初一腔孤勇走下來,現在再走迴去,卻是千難萬難。他隻覺得路越走越長,家越離越遠,怎麽都走不到頭似的。


    在半路上就崩潰的哭了。


    他迴不去了。


    然而即使他能迴去,又怎樣呢?


    那已經不是他的家了。


    他走迴那個公園,也不敢跑遠。因為外麵的世界太可怕,他原先不覺得可怕,可是經過酒店一事,人人看他的眼光已經不同,大家好像都知道了他是誰,電視上反複播放著陸家的豪門恩怨,他的照片亦被八卦媒體放大出現在新聞裏。


    他怕了外麵那些人,怕了外麵那個洶湧奇怪的世界。


    唯有這公園,是他熟悉的一角。他白天躲在林子裏,晚上就在躺椅上睡,餓了就去老大爺那裏買點麵包。


    他如此饑腸轆轆、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天,野人一般,終於被陸卓英找到了。


    而他也狠狠受了一次驚嚇。


    他的前半生一直懵懵懂懂。


    被強大的父愛支撐著,將他完全地保護起來,足以無憂無慮。


    現在,那道強大的屏障沒有了。


    世界在他麵前露出了殘酷的模樣。


    陸卓英找到他,嫌棄地看了一眼他那“白雪王子”般的哥哥。


    “二哥,你怎麽跑這兒來了?”


    陸雪羽被保鏢們抓住,嚇得正要逃竄,抬頭見是他,驚恐的眼神方才放鬆下來。


    他痛苦地閉了閉眼睛,垂著頭沒有說話。


    陸卓英對他微笑:“跟我迴家吧?你怎麽能在這住呢?你看看你這弄的……”


    陸雪羽被他弟弟拉進了汽車。


    他仍然很緊張,一雙眼睛四處打量著,低著頭不敢說話。他很想看看他那身邊的弟弟,然而陸卓英西裝革履,嶄新的皮鞋,一雙腿閑適地擺在車廂裏。他望著窗外,頭揚著看外麵的景色,清新的香水味頻頻地從他身上傳來。


    這是一個嶄新的陸卓英,一個陌生的陸卓英。


    陌生到他不敢和這個弟弟講話。


    陸卓英看了一會風景,手臂撐在皮座椅上,又去瞧他那位好哥哥。


    陸雪羽依舊是漂亮的,他全身髒得像個乞丐,也是一塊掉落汙泥的美玉。


    他兩隻眼睛轉著,眉睫不安地抖動,好像一瞬間就學會了瞧人眼色。


    陸卓英痛心疾首地:“二哥,你怎麽不在家,跑這裏來讓我好找。”


    陸雪羽本來不想迴答,但是陸卓英看著他,好像就要等一個答案。


    陸雪羽垂著頭道:“是姑姑,姑姑要我搬出去住……”


    “她為什麽要你搬出去住?”


    陸雪羽搖搖頭:“我不知道……姑姑說我不該住在家裏……”


    他很傷心地垂著頭,仿佛要掉出幾顆眼淚來。


    然而他泫然欲泣,終究也沒有掉出淚來。


    陸卓英道:“我知道,他們搶了爸爸的財產。”


    他扭過頭,問陸雪羽:“爸爸給我們留的財產,他們為什麽要搶去?二哥,你就任憑他們搶?”


    “……”


    “他們搶了多少?爸爸給我們……給你留了多少?”


    陸雪羽被他逼問地緊張起來了,一個勁地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陸卓英看著眼前這個廢物,他看不起他,他憎恨他,然而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都似乎很抬舉他。


    他們抬舉他什麽?就抬舉他是個廢物?


    陸卓英刀一般的眼神刮了一遍陸雪羽,陸雪羽縮在車廂裏,隻覺得弟弟也變得可怕起來。


    陸卓英叫司機一口氣開迴陸家,陸四姑他們已經被保鏢們扔了出去。陸四姑揚言要和陸家打官司,陸卓英算哪門子的人,哪個地洞鑽出來的老鼠,就算打官司,他陸卓英都上不了台麵,沒資格和她對峙。


    陸卓英說好,然後就把那個女人扔了出去。


    陸四姑破口大罵地走了。


    陸雪羽又迴到了陸家,然而此時的陸家,在他眼裏已經沒有了多大意義。


    陸雪羽被陸卓英安排著換衣服、洗澡,他真是受不了他那臭味道。


    陸雪羽戰戰兢兢地去洗澡,連耳朵裏都洗幹淨了,腳趾甲剪得幹幹淨淨,換上睡衣,又是白雪王子般的陸雪羽。


    陸卓英坐在餐廳的首位,這裏的傭人換了一批,美味佳肴擺滿了桌子。


    陸卓英對陸雪羽道:“二哥,過來吃飯吧。”


    陸雪羽瑟瑟地看著他,沒敢坐。


    陸卓英笑道:“坐吧,你不是最愛這個座位。”


    陸雪羽挪動步子坐下了,坐下後就低著頭,不敢動筷子。


    陸卓英又道:“吃啊,吃完我們來談談姑姑的事情。”


    陸雪羽剛吃了幾口蝦仁,心酸得嚐不出什麽滋味。然而他即便吃著,也會看著陸卓英的臉色,本能地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同了。


    他食不下咽地吞咽著食物。


    “二哥,姑姑說要和我們打官司,這事我是這麽看的。爸爸死了,但是陸家留下來的東西我們也有責任守護到底,不能憑白讓他們給搶了去,你說是不是?”


    陸雪羽一口囫圇咽下蝦仁:“是……”


    “那你也是同意我的意見咯?”


    “是……”


    “那打官司的事情,我可以請律師,你來辦理,畢竟你才是家裏的主人嘛。”


    “好……”


    “二哥,既然我們都達成共識了。你就不要再瞞我了,到底爸爸給你留了多少東西,你告訴我,我們也好請律師做個準備。”


    “我真的不知道……”


    何叔叔告訴他不能相信任何人,但是三弟、三弟終究是不同的:“何叔叔說他那裏有十億,要我去找他……”


    陸卓英猛地一下站起來:“十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陸卓英扭曲的臉龐抖動著,看著十分的可怖。他雙目圓睜,瞪著他的樣子看著像要打他。


    陸雪羽屏住了唿吸,幾乎又要墮入噩夢裏了。


    然而陸卓英也隻是一瞬的失控,便又春風細雨般地柔和下來,笑著道:“十億,爸爸真是心疼二哥呀。”


    陸雪羽驚恐地望著他,不敢說話。


    陸卓英坐下來:“十億,當然不能讓姑姑就這麽吞了去。二哥,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的。”


    陸雪羽懦懦地點點頭。


    “那你今天就先在這睡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陸卓英走了,保鏢和傭人們跟著一起走了。偌大的陸家瞬間又隻剩下陸雪羽一個。


    然而陸卓英走了,陸雪羽卻覺得陸家再也不是他的陸家,而是陸卓英的陸家。


    這裏的裝修、模樣全變了。


    陸雪羽艱難地熬過了一夜,陸卓英又來了。他溫柔和煦地和他打招唿,說給他找了個新的地方住,因為要打官司,這房子也要算入在內,所以不方便住下去了。


    陸雪羽便又離開了陸家。


    陸卓英告訴他,他要自己打官司,因為陸四姑不承認他,不和他打,她隻認陸家大房的人,要麽陸雪羽,要麽牢裏的陸元豐。


    陸卓英道:“都怪我人卑言輕,二哥,這時候你就是我們家的頂梁柱了,你也不想爸爸的錢就這麽打水漂了吧?”


    爸爸的錢,爸爸唯一留下來的東西,爸爸……


    陸雪羽目光濕潤,他點點頭。


    在這種危難時刻,陸卓英選擇站在他的身邊,幫助他,他也不能辜負。


    然而這官司怎麽打,他根本一竅不通。


    陸雪羽開始莫名其妙地忙了起來,他要聽律師的話,看各種資料,要找出何金庭作證,然而何金庭在哪他自己都不知道。


    每天忙忙碌碌也不知道都忙了些什麽,他隻在旁邊聽,聽也是聽天書,他什麽都不懂。及至讓他出庭作證,陸雪羽驟然抗拒起來:“不、我不去……”


    他求救地望著陸卓英:“我不敢去……”


    陸卓英脫口而出:“二哥,你怎麽能笨成這樣?爸爸怎麽會生出你這樣的廢……”


    陸卓英沒再說下去,氣氛一下子冷下來。


    陸雪羽這些天已經受了許多的冷言冷語,然而被弟弟當麵這麽罵,還是頭一迴。


    他臉色蒼白地垂下頭來。


    陸卓英無奈,臨走讓他趕緊找何金庭,想辦法讓他作證。


    律師跟在後麵,不忍地道:“雪少爺,三少爺都是一心為你好,你也多替他想一想。如今這十億他能分到什麽錢?不都是為了你。您不要以為還是當初的家,您還是家裏的少爺,三少爺是可憐你才把你安置在這屋子裏,要是那沒人性的兄弟,早把你扔在大街上,哪管你的死活呢?”


    陸雪羽怔在那裏,一時被這話魘住了。


    他內心惶惶地往屋裏去,隻覺得天旋地轉。


    這些日子陸雪羽搬出陸家,住到陸卓英給他租的公寓裏。他就一直在忙,忙得馬不停蹄、焦頭爛額,讓他暫時忘記了那噩夢般的劇痛。


    他幾乎忘了自己是寄人籬下。


    陸卓英讓他去哪,他便去哪。陸卓英說他幾句,他也得聽著。他被迫見了許多人,那些人看他的目光,言語中的譏諷讓他不寒而栗。幾個人隨陸卓英來,隨陸卓英去。陸卓英不來,這裏就像冰窖一樣冷得嚇人。


    大部分的時間隻有他一個人住,他一個人弄吃的,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在這空蕩蕩地房間裏苟活。


    夜裏,這裏沒有亮如白晝的法式水晶吊燈,隻有一盞昏暗的電燈,搖搖晃晃照著外麵的鬼影。窗簾是一條床單布,他自己掛上去的,牆皮總是往下掉。有時候半夜掉下一塊,能驚得他跳起來。


    這房子也好像哪裏都能漏風,隔壁晚上有水管嘩啦啦的水聲,好像是樓上人家的馬桶不關,發出空空的聲音。


    有什麽東西從牆角竄過,他才開始懷疑是蟲子,後來又有些齧齒類咯吱咯吱的聲音,嚇得他寒毛都立起來了。


    整個晚上,是他最難熬的時候。他怕黑,以前就不怎麽敢一個人睡,總是爸爸守著他,要不然就是顧青臨。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他驚恐地縮在牆角,緊緊抱著爸爸那件睡衣,把頭埋在衣服裏,被那無盡的孤獨和黑暗浸透。


    他太害怕了。


    傍晚,所有人走後,電燈一晃一晃,那可怕的夜又要來了。


    他肚子空空,跑到廚房拿了一隻麵包。這裏冷鍋冷灶,他不會做飯,買了一些麵包方便麵。方便麵吃光了,隻剩下硬得發鐵的法棍。


    他縮在牆角,用被子捂住頭,狼吞虎咽地咽著法棍。


    法棍撕扯著他纖細的喉嚨,他大口大口地咽下去,眼淚一顆顆地滾落下來。


    他忽然很想吃蔥油餅,很想爸爸的蔥油餅。


    那天早上,爸爸在廚房裏揉麵,他在外麵趴著對他百般挑剔。


    他說那餅做得不香不脆他都不吃。


    爸爸端著餅出來,吹涼了讓他小心咬一口試試,他眯起眼睛,向他撒謊:“可難吃了,不信你試試?”


    陸先生狐疑地自己咬了一口,一個腦崩敲在他頭上:“小壞蛋!敢騙你老子!”


    他躲在被子裏淚流不止,他很想爸爸。


    又一夜被他熬過去了,當清晨的陽光照進窗子,他仿佛又死了一迴重新活過來。


    他急匆匆地起床,搬了個小馬紮在門口等卓英。現在他所有的親人都失去了,在苦難的關頭,隻剩下陸卓英。


    陸卓英會來陪他說說話,會來看看他。隻要他來,這屋子就好像有了活氣。


    他隻要見到陸卓英,那一晚的噩夢都會被他趕跑。


    於是陸卓英忙碌中登門,便看到他緊張兮兮坐在門口,被陽光照著,對他露出個膽怯害羞的笑容。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陸雪羽,陸雪羽很乖,一天都圍著他轉。


    陸卓英道:“二哥,官司打到現在,四姑那邊頗為麻煩,你又找不到何金庭。我們別無他法,還是要把大哥救出來才好,你知道嗎?”


    陸雪羽點頭:“知道,救大哥……怎麽救?”


    陸卓英道:“當然還是先設法見大哥一麵,爸爸用了那些錢進去,不是沒有效果的。隻是大哥的案子上麵盯得緊,上麵是個死案,我們還是要見機行事,疏通疏通關係才好。”


    陸雪羽見他說的那麽鄭重,便問道:“是不是要求人幫忙?”


    “對!而且要求的人,我說不上話,你大概熟悉一些。”


    “誰?”


    “嚴先生啊,你還記得來我們家的嚴先生嗎?”


    陸雪羽後退一步,本能地就瑟縮起來:“不,他不是好人,我不要去。”


    陸卓英歎了一口氣:“那怎麽辦?我能想到的辦法也就隻能求他了,他現在比爸爸還要厲害,我們不求他,難道就眼看著大哥這麽死去?爸爸唯一的財產落到別人手裏?”


    “不……”


    他害怕嚴一維,他本能地覺得嚴一維很危險。他那次摸他屁股,讓他嚇到了。


    “二哥,你別先怕,我再想想有沒有別的辦法吧。唉,大哥關在律政司,說上話的人也就隻有嚴先生和他那義父陳司長了,這可讓我怎麽辦是好?”


    陸雪羽躊躇著、猶豫著,睫毛劇烈地抖動,兩人商量一番,又去見了律師。


    不知不覺到了晚上,陸卓英又要走。


    陸雪羽生怕再被扔到那無盡的黑夜裏去,連忙拖住他:“弟弟……別走好麽……”


    弟弟……


    陸雪羽從來沒有這麽叫過他,陸卓英被震住了,他迴頭看到陸雪羽顫顫地拉著他一點衣角,急切恐懼的目光看著他,好像他所有的希望都交付在他身上。


    他是陸雪羽的天,是陸雪羽的神。


    陸卓英一怔,內心有那麽一瞬天人交戰,真的要把他送到嚴一維身邊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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