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家大宅這段日子,冰冷壓抑,人人走路,都不敢有半點聲音,說話都生怕惹來什麽災禍。


    兩個女主人,一個被趕出家門,一個被趕去陪伴勸慰,小少爺也被帶走了,家裏少了一大半下人。剩下兩個主子,看起來心情都不太好。


    淩鬆澤趕走了老婆兒女後,沒多久就對外宣布的,這一次大成號花大價錢組織的,向江南派的商隊,遇上了強盜,雖說勉強保著貨物迴來了,但死傷慘重。


    後麵陸續進入府城的商隊成員,淒慘之狀,也都證實了淩鬆澤的話。


    本來這是足以震動安定府的一件大事,但因為最近安定府差役軍隊,大批出動,到處檢察搜查,把人們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這場殺戮極慘的搶劫,居然並沒有太多人談論。


    官府專心搜查魔教中人,沒空管別的案子,淩鬆澤也隻隨便在官府備了個案,並不借助著同官方的良好關係,催逼破案,隻是第一時間著手處理善後。拔出大量的撫恤賠償,還把當事的夥計護衛們安排到外地的大成號分號做活,號稱是讓他們遠離這個傷心地,早點恢複,連著家眷一起送出去。


    漸漸地,這件當時本就沒有太多人在意的事,也就慢慢被淡忘了。


    隻是在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時,人們都自以為找到了另一個淩鬆澤對妻子大發雷霆的原因。


    想必是遭遇搶劫,親眼目睹恐怖的殺戮,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急於找人發泄吧。


    就連在娘家痛哭悲泣的大妞,聽到這消息,暫時都忘了怨恨,明知他是安安全全地迴家了,卻還是擔心他受了傷,她自己雖不能迴家,竟是央文素秋迴去看看。


    文素秋迴家轉了一圈,試探了一下淩鬆澤的口風,見他雖沒有表明願意立刻接大妞母子迴來的意思,但態度也不似最初那樣堅決冷硬了。心中大喜,迴頭對大妞大肆渲染了一番,淩鬆澤勞碌奔波又受驚嚇,再加上妻兒離散,吃不香,睡不著的慘境,又一再說明,淩鬆澤隻是被這場極慘厲的強盜殺戮,震懾心神太過,以致喜怒無常,才做出趕出妻兒的錯事的,其實現在淩鬆澤已經後悔了,隻是不好意思改口,等過些日子,想必就會親自來接大妞和平安迴去了。


    大妞又是心疼又是歡喜,本來還有些怨,有些恨,可是一想到淩鬆澤吃的苦,受的驚嚇,想到那生死之間的危險,便隻恨不能以身相代,相比之下,她受的苦又算什麽呢?


    她安心地在家等了又等,隻等著淩鬆澤來接,誰料日子一天天過去,淩家那邊一點動靜也無。


    小平安想家,日日哭鬧,父母也坐立不安,找借口到淩家晃了晃,淩鬆澤倒是親自出來接待了,卻不說半句準話。


    文素秋本來還天天含笑相勸,叫她耐心些,三天兩頭迴家轉轉看看,可漸漸地,說話也不再那麽篤定了。


    大妞一天天反複詢問,文素秋無可奈何,也隻得答複:“應該沒問題的,是相公親口跟我說,大哥一定會接你迴家的,你知道,相公對大哥的事,一向是很少猜錯的。”


    她終於承認這口風隻是從韓諾那裏聽來,卻是同淩鬆澤沒什麽關係的,大妞隻覺天崩地裂,哭得幾乎暈過去。


    從此複又日日以淚洗麵,小平安人雖小,卻也有些懂事了,日複一日,聽著大人們的閑話,漸漸感覺到了恐懼,難道他永遠不能迴家,永遠不能再有爹爹了。


    明明是他們母子受了無妄之災,可外間的風傳,卻是把這件事當做美談佳話,人皆稱頌淩鬆澤的義氣深重,至於小心眼的女人,那是活該報應,不值一提。


    聽到這樣的風評,家中兩位老人更加愁悶,平時都不敢出門,小平安在外玩耍,這裏不是淩家,下人們不多,看護也不得力,竟讓少爺聽了別的孩子傳這話,大怒之下打了幾架,鼻青臉腫,迴了家眼淚汪汪,不是因為痛,而是驚慌害怕,隻顧追著問娘親:“爹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稚兒無知,一句話就引得家中愁雲慘霧。


    文素秋又氣又急,迴了家,不給淩鬆澤半點好臉色,惡狠狠瞪了好幾迴,迴頭再去催韓諾想辦法。


    雖說最初,她熱心勸慰大妞,除了感情外,還有要做好人,落人情,免得將來不好相對的私念,雖說,她一直在努力同淩鬆澤相處愉快,再不想因為任何事生出嫌隙。


    但是,這段日子,日夜相伴,看著大妞和小平安,實在叫人心酸。


    縱然淩鬆澤是在替她和韓諾出氣,可是看著淩鬆澤落盡好名聲,而大妞,本來沒有惡意,卻莫名地要付出一個女人一生的眼淚和一世的汙名,終是叫同為女人的她生出不平來。


    她幾乎是拍著桌子催韓諾了。


    你不是說大哥一定會去接大妞嗎,那你想辦法讓他快去接啊,再這麽拖下去,大妞的命都要保不住了。


    韓諾也挺無奈的,他知道,淩鬆澤一直不敢去接妞,更多地還是為大妞的安全考慮。


    雖然淩鬆澤也知道魔教那幾個人已經遠離了安定府,且很長一段時間內再沒有任何動靜傳來,但天知道,他們哪天會不會再冒出來呢?


    沒有足夠的把握之前,淩鬆澤怎麽敢讓妻兒處於險地呢?


    對此,韓諾也沒辦法,因為他自己也同樣不能確定,這件事,會不會有後文。


    雖然,他借著對魔教的了解,找到了那些人,雖然他成功地逼走了那些人,雖然那些人的態度似乎是不想讓總壇知道真相的,可誰知道事情是不是真的瞞得住。


    萬一讓總壇那邊聽到風聲,又或是那個鄭皓萬一再生起什麽懷疑,或起了什麽別的心思,安定府這邊,確實也談不上絕對安全。


    韓諾除了在鄭皓等人走之後,放一把火,引起別人的注意,留幾個很早以前就暴露過的暗記,希望被人發現,他其實也沒什麽別的辦法,能傳遞給淩鬆澤更明確的信息。


    總不能告訴淩鬆澤,自己是天下第一高手,有他在,誰也不用怕吧。


    以前他說過這一類話,淩鬆澤和文素秋是從來不信的,真的動手給他們看?且不說會不會把淩鬆澤當場嚇傻,他自己心裏,其實也是不願的。


    而且,就算他真是所謂天下第一高手,也不可能同時保護很多人。


    敢於同各國對著幹的魔教,有多強大的力量,多殘酷的手段,對自己和對別人都同樣狠毒,這一切,他都知道。


    萬一魔教豁出去了,要深究這件事,不擅長戰鬥技巧,也不會殺人的自己,隻怕保不住幾個人。


    所以,在無法確認,這件事是否真的就此平定的情況下,他也不會過多地勸淩鬆澤接妻兒迴家。


    這一迴,他雖然悄悄完成了這件事,但心中其實談不上得意的,甚至難得地有些抑鬱不快。


    靠著強大的力量逼迫別人,同靠著強大的力量,殺人越貨,強取豪奪,又有多少本質上的不同呢?


    就算逼得這些人離開安定府,但別的地方,也會有別的無辜的生意人,因此而受害吧?他是救人還是害人呢?


    他是不說慌,但也確實在誤導鄭皓對他的判斷,他是不騙人,可也確實故意放了火,故意留了暗記。這樣,算不算是欺騙呢?


    他是如此主動地,做了這樣的大事,他甚至如此大違本性地,做了他本來不會做的事。


    因為他不可能真的袖手旁觀。


    他那可怕的記憶力,讓他永遠都記得,當初淩退之入獄,他因為沒有立刻去做該做的事。他因為一直以來懶散無為的性子,所以,隻是文素秋攔一攔,鬧一鬧,就拖住了他,而後,得到的,隻是淩退之的死訊。


    天知道這一次,如果他什麽都不做,最後,看到的,聽到的,又將是怎樣一個,再無可能扭轉的慘局呢?


    可是,縱然這樣做了,看起來,也似乎是成功了,卻也沒有什麽可高興的。


    這不但是違背他自己本性的做法,其實也談不上如何高明果決。


    如果不是過於強大的力量,把一切的漏洞不足都抹平了,根本不會有這樣看起來,還說得過去的結果。


    或許,以普通人的眼光看來,他應該殺光鄭皓那些人,為大成號的人報仇,順便斬草除根,直接清除一切禍根才對。


    然而,殺人這種事,對韓諾來說,是想都不可能去想的。


    憑著自己的強大,以暴力的手段毀滅別的生命,那是他永遠也不會真正接受的事。他雖然改變不了這個世界,但至少不會因為這個世界而過於改變自己。


    再說,那些死者雖然都是大成號的夥計護衛,但與韓諾個人是談不上多少感情的。看到他們有難,韓諾會相助,但在他們死了之後,去為他們殺人複仇,韓諾也還真沒有這樣的仇恨和怒氣。


    更何況,魔教的力量強大,根基深厚,且眥睚必報。這個分舵的人,自己另選一個地方立舵,總壇自然不管,可要是一個分舵的人,忽然斷了聯係,最後一查,全部死光了,總壇豈能坐視。必然是不查到底,誓不甘休的,隻要一察這些人死前一段時間幹的事,結的仇,必然就會查出強劫大成號的事,最後肯定要查到淩鬆澤頭上的。依魔教寧可錯殺,絕不放過的原則,淩家才真的永無寧日呢。


    就這樣,韓諾悄悄地化解了淩鬆澤的大劫,但自己卻談不上高興。


    淩鬆澤也不能確定自己的危險真的過去了,就這樣遲遲疑疑,拖了小半年,眼見確實再沒什麽魔教的動靜。


    韓諾差不多也能判斷,應該沒什麽後患了,才開口催了他一句。


    淩鬆澤這小半年,煎熬得也十分厲害,人也憔悴了許多。


    “小諾,你真的覺得,他們不會再來了?”自從那個夜晚,他一時忍不住,把真相對韓諾說了之後,相關的一些消息,他就再沒瞞過韓諾,從官方傳來的那場神秘火災,四處搜查的真相,也自包含在內。


    韓諾點頭:“他們應該不會再來了,我這麽覺得”


    “罷了,我也打聽過,那些江湖中人,仇家一大堆,隨時可能會拚命,身死,也不知他們當日是遇上什麽意外了,但即然這麽久,沒再來找我,想來是真顧不上了。”淩鬆澤斟酌半日,終於下定決心“我去接他們迴來。”


    在近半年後,淩鬆澤終於再次見到了妻兒。


    他備了十幾車的禮物送到嶽父家,親自給兩位老人賠罪,隻說自己一時衝動,現今知錯了。


    其實也用不著他說太多好話,大妞淚眼迷朦,猶如做夢一般,看他半日,終是痛哭著撲到他懷裏。


    “我錯了,我錯了,以後我一定會尊敬弟妹,我一定不多幹涉家裏的事,淩大哥,你有什麽事,隻管告訴我,我都聽你的。”


    淩鬆澤怔怔看著憔悴消瘦不堪的妻子,明明她什麽錯也沒有,明明她是受屈最深的一個,此刻相見,卻隻能這樣小心地認錯,這樣卑微地乞求他的寬容與憐憫。


    他心頭又悲又痛,喉嚨竟也有些哽咽,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小平安有些認生,呆呆站在角落裏看著他,


    他微笑著伸出手,卻嚇得孩子後退三四步。


    他訕訕地收迴手,心知孩子受打擊極大,隻怕心中有所抵觸,小心後退兩步,以免再逼著孩子。


    誰知小平安卻更加嚇了一跳,比後退快上數倍地衝過來,抱著他的腿大聲哭叫:“爹,你別走,你別走,我聽話,你別再不要我……”


    淩鬆澤無限心酸,抱起兒子,終是落下淚來。


    這一天,一家三口相顧痛哭,最終含淚帶笑地一起迴了家。


    這場府城轟傳的佳話,到此也算有了個結局。


    淩鬆澤的義氣品德,自然是沒話說,韓諾文素秋的不記舊惡,也讓人讚歎,大妞雖然出場時是個心眼小的婦人,但經過了教訓,從此也變得賢良淑德了。


    一切都美好地,象一個標準地,頌揚仁義的簡單故事。


    這個時候,還沒有人想到,這一次的分離,這一次的驅逐,會在他們心口,留下那麽深,那麽重的傷痕,會在許多許多年之後,依然深深地影響著,他們的生活和命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小樓傳說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老莊墨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老莊墨韓並收藏小樓傳說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