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秋麵色肅然,端坐在廳裏,兩邊丫環媳婦婆子,呈雁翅排開,一個個老老實實,垂首侍立,這麽多的人,半點聲息不聞,一片肅穆之態。


    淩家的下人,少有這樣乖順,警惕的時候,實是被那幾個綁得嚴嚴實實,扔在中間的婆子媳婦的狼狽樣給嚇慘了。


    本來都是大夫人的同鄉,幹著最輕省的活,穿金戴銀,衣裳鮮亮,整個淩府,他們都有臉麵,有地位,一樣叫人捆得跟棕子一般,再把嘴嘟得嚴嚴實實,扔死豬一般,扔到眾人麵前。


    一眾下人凜然心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主子再寬大,那也是主子。他們這些當下人的,或可偷些懶,耍些滑,但任何事,一旦過了那個度,再好性子的主子惱起來,再威風的下人,也不過受著罷了。


    文素秋帶著隱隱怒氣的聲音,高高在上地傳下來:“夜中飲酒聚賭,重重門戶,形如虛設,長此以往,便是販夫走卒,也可隨意出入了。這等行事,若不重罰,無以警戒眾人,我家再無門風家規可言了。”


    向來好脾氣的文素秋,難得把話說得這般重,下頭眾人更是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吭聲,便是平日與那幾個人交情甚好的,這時也不敢求情。


    地上幾個人這時也酒醒了,直不了身,說不得話,隻能不停得把頭往地上碰,一副哀哀可憐的樣子。


    平日裏他們仗著是大妞的同鄉,又欺負文素秋好脾氣,並不如何把這位管家的夫人看在眼中,但這一迴,就算是她們,也自知理虧太過,說破天去,也不會有人向著他們,隻能做一副可憐狀哀求了。


    淩家人口簡單,加起來,就四個主子,一位小少爺,沒有姬妾,沒有小姐,沒有別的什麽長輩在,下人們根本沒有什麽活計,大多數人都是遊手好閑,幹等著每月發工錢,這神仙也似的好日子,要就為這麽一點事就沒了,做夢都能後悔地醒過來了。


    然而,這一次文素秋毫不心軟,這樣的事,再不重罰,這個家就真的太不象個樣子了。


    “每人敲二十棍子,開革出去,並他們男人的差事也革了,讓他們收拾東西,三天內搬走。”


    這一句判決,幾乎沒讓地上幾個人嚇癱過去,一眾下人聽著這麽嚴重,亦是臉上失色,免不了有些唇亡齒寒之意。


    終於有幾個與他們本是同鄉,平時也是同氣聯枝,互相支持,互相包庇的婆子小心地走上前兩步,陪著笑說。


    “夫人,他們犯的錯是不小,可一下子革出這麽些人,家裏人手怕是不夠,不如多打幾板子,多扣些月例,關幾天,叫他們牢牢記著這迴大錯吧”


    文素秋冷冷哼了一聲,現在淩家哪裏會缺人手。一堆人閑著沒事幹呢。當初是因著要在府城把場麵打出來,氣派做出來,才一口氣買這麽大的宅子,要這麽多的下人,其實以家中主子這麽簡單稀少來論,便是把人一下子開發出去一大半,也不會影響什麽。


    隻打板子有什麽用,真當她不知道,這些下人們互相串連勾結,那板子也不過高高舉,輕輕放,她這個夫人,莫非真要湊過去,一個個仔細檢查不成。


    “不必再說了,這等事若也能輕輕饒過,今後我也不用再管家了……”


    “家裏的事本來也不多,二夫人少操些心,多保養著身子,原也沒什麽不好。”


    文素秋威風的話還不曾說完,就叫外頭遠遠傳來的一串話給截斷了。


    那話音裏,明顯透著囂張得意,隨著話語聲,一個四五十歲的婆子,衣裳穿得鮮亮,頭發梳得油光雪亮,滿麵紅光地進來,衝著文素秋以幾乎看不見的幅度屈了屈膝,算是行了個禮,慢慢拖長了聲音:“見過二夫人。”


    這稱唿最最奇妙,也最最能反應出一個人在家裏的地位來。


    當年在渭城韓宅,韓諾和文素秋是老爺夫人,淩鬆澤卻總是被叫做淩大少爺,或淩大老爺,看似尊重,聽著卻不似一家人。雖然也有那聰明的下人,故意在稱唿時,含混著叫,但終不是叫自家正經主子那樣自然。


    而今主客易位,淩鬆澤和大妞倒是名正言順,成了老爺夫人,文素秋和韓諾,就跟著降下去一位了。地位也好,說話的份量也罷,自自然然便落在後頭了。


    偏還怪不得誰,說不得誰。下人們也沒什麽錯,你們本來就是兄弟相稱,你們不是自己說是一家人嗎,豈有弟不居於兄之後的道理。


    若是有渭城舊人們在,或許還會聰明地含糊掉對他們的稱唿,但當年舊人,都贈金賜自由之身而去了。


    現今這些下人,雖然也曾聽過淩韓二人的故事,也沒什麽切身的感受,隻當一個遙遠的故事聽著,隻是浮燥而現實地抓緊眼前的好處。


    那一聲聲二夫人,二老爺,叫得何其刺人心。


    這婦人明顯在仆役之中,頗有臉麵地位,這樣囂張地冒出來,卻已有人小聲地打招唿:“李嬸子”


    地上幾個人也都用充滿希望的眼神望著她。


    文素秋眉頭微微一皺,那李嬸子已是滿臉堆笑地說:“二夫人,夫人已知道這事了,剛剛發了話,些許小事,不用鬧大,隨便罰兩下,也就罷了。”


    手裏握著雞毛的人,總愛拿著當令箭揮。把命令添油加醋,往對自己一方有利的方麵扭曲不要緊,反正確實有人下過令,反正下令的人通常不會追問詳情,她們自然懂得以哪一種方式更容易達到目的。


    這一句話說完,整個廳堂裏,本來肅穆森然的氣氛就為之一鬆,哪怕是無關的下人,都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本來站得筆直的身子,也悄悄鬆馳下來。


    地上幾個人滿臉都是喜色,雖然還能說話,但都唔唔地點著頭,對這位老鄉表達感激之情。


    文素秋臉色微微發白。


    她不是不知道,下人們互相勾結,暗助,暗中對抗主家,但做到這樣囂張,終是叫人心驚。


    這樣當著眾人麵,硬把她的決定駁下來,若真叫他們這樣就過關了,這家裏,怕是連一個看門的,她也別想管住了。


    可要是當著眾人的麵,硬駁了大妞的話,那也是同樣不妥的。


    文素秋默然一會,方淡淡道“即這樣,就不開革了,一人敲八十板子,扣發六個月月錢,以後專管著倒夜香便罷。”


    這處置實在是狠毒,聽地滿廳的下人們都愕然了,那李嬸子臉色也變了,月兌口道:“大夫人說了,隨便罰罰。”


    “若不是隨便罰罰,他們全家都要開革,你還要教我怎麽管家。”文素秋也怒了,同這樣的粗俗婆子拌嘴鬥口,就算是爭贏了,依舊讓她覺得羞辱。明明是好端端在府城做著富貴夫人,明明淩鬆澤一直尊重禮遇於她,可怎麽就落魄到這種地步了呢。


    那李嬸子也怒惱了“夫人行事,還是留幾分餘地吧,怎麽說都是大夫人的同鄉,就是大老爺,大夫人見著,也是要給笑臉的,哪能這樣糟蹋人。再說,大夫人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夫人怎麽就硬裝不明白。”


    她這一急,話裏連最基本的恭敬都沒有了。


    世人都有那恨人有,笑人無的毛病,都有那見高踩,見低拜的劣性。


    即仗著鄉黨之誼,在淩家橫行,對軟弱些的主子,多少便有些輕視。更何況,大家都清楚文素秋的情況。


    你又不是淩家的人,充什麽淩家的主子。都是靠淩家拿錢養的,憑什麽你來管束我們?


    文素秋想著要施威管住她們,她們同樣也想著找機會要打掉文素秋的驕氣,讓她以後別擺那主子的架子。


    這迴即有了好借口,手裏又確實有大妞的命令,膽氣一壯,竟是當麵直頂了。


    旁的幾個下人,互相交換了眼神,也都紛紛開口。


    “二夫人,就饒她們這一迴吧”


    “是啊,大夫人的意思,總不好不遵從。”


    “二夫人,她們都知道錯了。”


    大家的意見都一樣,誰也不會願意文素秋真正立起威風來,把大家都嚴嚴管束了,這種可以偷懶,耍滑,遊手好閑,每月等著分錢的好日子關係著大家的切身利益,大家都是要傾力維護的。


    文素秋臉色鐵青:“你們不過是欺大夫人一向不理論這樣的事,不知怎麽騙了她的話,我要再由得你們,這便要家不成家了。”她複向左右喝道“還不去給我打。”


    也就是她貼身的兩個丫頭,是離開渭城時,文家送的。用著還算得心應手,應聲便要過去做事。


    奈何這時,別人也都撕破了臉,那李嬸子挺身就要去攔,其他幾個鄉黨略一遲疑,也上去了。隻是嘴裏勸說著,手裏悄悄拉著偏架。


    兩個年輕麵女敕的小丫頭,還真不敢跟這四五十歲,嘴巴,手腳都能放開的婆子們亂廝扯,轉眼就落到下風。


    文素秋氣得臉色鐵青,她難得自省一迴,振作一次,想要為這個家盡點心意,怎麽就弄到如此難堪的地步,此時羞刀難入鞘,隻得再催促身邊的人過去幫忙,口裏也連連喝斥。


    可惜,就算是她身邊的下人,不是出身文家的,也不肯在這種得罪全家下人的事上,出死力。文素秋到底不算是正經主子,那邊還有正經主子的命令呢?萬一站錯了隊,誰知道下場如何?


    所以,她們也就是應付著上前,裝著拉拉扯扯,其實沒出力氣。


    一看到沒什麽人真正忠於文素秋,這幫鄉黨氣焰更盛,拉扯推搡,更加用力。好好的理事廳裏,人們推擠成一團,混亂中,地上幾個被綁著的人,不知叫誰給解開了。


    這幾個人,尤其明白眼下的局麵,已經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非爭出個勝負的地步了。別看她們是下人,還真不把沒地位沒實力的主子放在眼力。


    事鬧到這地步,索性更鬧大一些,聽說讀書人家出來的小姐臉女敕,叫她當著這麽多人大大沒臉,以後再不好意思管家裏的事,大夫人又素來是不懂這些事的,大老爺忙,沒空管家裏,又總是在外頭,這淩家,豈不是同他們自己家一樣了。


    這樣想著,眼裏都冒出的火花來了。


    有人甚至就在人群中,扯著嗓子直接針對文素秋開罵。


    文素秋氣得渾身顫抖,站起來要避走。


    她再怎麽樣,也不能同這種人對罵,身邊又沒有得力的下人出力,麵對這樣已控製不太住的局麵,她並不是十分能殺伐決斷人物,再鬥嘴也罷,上前撕打也罷,隻會顯得她更加狼狽可憐,倒不如暫時避開這樣的局麵,以後,這個家,她再也不管了。


    誰知人家倒不依不僥,那年紀最大的孫婆子,昨夜聚賭的莊家,竟是一頭對著她撞了過來:“你這樣狠毒的心腸,不給我們活路,我和你拚了。”


    隻是她紅光滿麵,中氣十足,衝過去的氣勢,竟有點千軍萬馬的味道,卻是誰也看不出,她哪裏沒有活路了。


    文素秋萬萬想不到,這些人竟膽大到對她動粗,人影混亂中,也沒第一時間察覺到自己被攻擊,等發現有人衝過來時,已來不及閃開了。


    眼看著二人就要滾跌在一團,她隻覺手上一緊,身不由己被拉開數步,然後,被護進一個熟悉的臂膀之中。


    韓諾一手護著她,眉頭微皺,看著這滿廳的亂象。


    十幾二十個人,在廳中亂成一團,你拉我扯,尖叫著,喊鬧著。扯頭發,抓臉皮,女人們打架的手法,紛繁眾多,尖叫的聲音,更是混亂刺耳,四周還圍著一堆人,在那有氣無力地勸架。


    這樣的局麵,簡直比千軍萬馬在眼前戰作一團還嚇人,韓諾都看傻眼了。


    文素秋也怔怔望著韓諾,她不知道,一向隻在後院裏睡懶覺的丈夫,怎麽就這麽及時地,來到這他以前從來不會出現的理事廳,她也顧不得自己如此無能,如此難堪的境地,讓丈夫,全部看到眼裏。


    隻是看到了他,便覺得,所有的驚惶憤怒,所有的羞辱無奈,都有了依托,隻是看到他,便不再害怕,不再驚慌,從沒有哪一次,如此深刻地知道,韓諾一直以來,對她說過的“我會保護你我會照顧你”那些幹巴巴,並沒有任何修飾,簡單的語句,原來,那麽實在,那麽真切。


    他也許並不知道她在做什麽,甚至也並不讚同她做的,但當她麵對羞辱或傷害時,他一定會來,也一定會這樣護著她。


    一瞬間,身邊的那些喧鬧,那些吵嚷都遙遠了,她看著韓諾,想要笑一笑,卻又悲傷地想要哭泣,想要伏在他肩上痛哭,卻又莫名在酸楚中有一種想要微笑的甜蜜。


    沒有人看清韓諾是怎麽出現的,但在這後院女人們的混亂中,忽然間冒出一個男人,確實有些叫人心驚,


    那孫婆子一撞不中,迴頭看到了韓諾,也是一愣。


    這萬事不管的主,怎麽趕這麽巧就過來了。


    但事到如今,也是不能後退了,她索性跳著腳,又罵起來。


    “什麽東西,人家禮讓你,就真當自己了不起了,吃著我們淩家的,喝著我們淩家的,還敢不聽淩夫人的話。”


    豈知文素秋這時還望著韓諾發呆,根本不知道她在罵什麽。


    韓諾倒是難得露出不悅的表情,卻是也沒怎麽正眼看她。


    倒是混亂的人群裏,那李婆子大聲接口了。


    “是啊,就會拿什麽家不成家來嚇我們老實人,就許你隨手亂扔上千兩淩家的銀子給不認識的孤魂野鬼做法事,就不許我們私下開開心,我看由著你這樣亂來,才真正家不成家。”


    文素秋終於迴過神來,知道自己正被下人肆無忌憚地謾罵,卻因為韓諾的出現,心境猶未自震蕩中冷靜下來,一時居然忘了要憤怒。


    韓諾反而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他望向廳外。


    廳外,有一個聲音冰冷地響起來。


    “什麽家不成家,我家裏出了什麽事?誰能給我解釋一下?”


    刹那之間,所有的混亂,嘈雜,變成了一片肅靜,落針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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