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秋與大妞一前一後,慢慢同行。做為主母的文素秋長時間沉吟不語,而做為丫環的大妞,態度卻是落落大方,一點下人在主人麵前的拘謹都沒有。


    韓家的世仆,所得到的待遇,是外人所不能想象的。


    韓子施在時,文素秋規行矩步,從沒有給過任何一個世仆沒臉。而韓子施不在後,淩鬆澤尊重她女主人的權利,從不在內院的事上,有任何意見,韓諾基本上是萬事都由她,他隻負責同意。


    文素秋在一定程度上整肅了內外規矩,通過人牙子,陸續買了不少水準較好的仆人,家中氣象為之一新,與韓家來往的客人們,也都說韓家家風越來越好了。


    但對於這些世仆,文素秋還是聽之由之,全沒有立規矩的行動。


    當然,文素秋或許本來,也並沒有排擠打壓老人的意思,但就算她想,其實對世仆們也不能造成什麽打擊了。


    因為,韓子施在臨去前,已經為他們做了萬全的安排。


    每人的身契全還給他們了,所有人的民戶戶籍已經辦妥,每戶人家都在家鄉,置了一片田地,在城裏,有一個小鋪子,外加,就在這條街上,給每戶人買了一所房子。


    現在,他們都是自由人,在韓家幫工,替韓諾出力,那都是情份,哪天甩手不幹,迴家去,那也能安享清福的,算起來,除了家產貧富不同,大家都是平民,他們和韓家,還能算是平起平坐,可以串門的鄰居。


    這樣的身家擺出來,也就怪不得對街燒餅店的少東家,一點不介意大妞丫環的身份,想要娶她進門了。


    其實韓家也就是這麽幾戶世仆,以韓子施的身家,給他們這樣的安排,不算花太多錢,可是,給人心裏留下來的感動,震撼,那是無比巨大的。


    這幾家人,除了兩個年紀實在太大的老人,留在家裏享福,其他人,還是安心留在韓家幫忙。


    隻是這身份地位已然不同,對少夫人隻需尊敬,卻無需害怕了。


    衣食無憂,腰自然挺,頭自然可以抬高。


    文素秋的主母威風也是擺不出來的,相比別家主母,看著下人不高興了,可打可罵,可以轉手賣掉,可以開革出門,文素秋這位女主人,除了施恩籠絡之外,其實沒有任何切實有效的手段,可以威懾住這樣的下人。


    好在他們也知趣,至少看在韓諾的份上,從不會為難這位女主人。


    文素秋的規矩,至少在人前,他們都守得不錯,為了家裏和睦,他們手上一些重要點的職位,都放出來,讓文素秋新用的人手接替了。他們自己隻領那輕鬆的閑活,就連管家韓富,帳房韓貴,手頭的事太重要,都主動建議文素秋先安排幾個副手,在他們身邊,他們年紀大了,把新人培養出來,將來也可以放手休息。


    其實也就是大方讓文素秋安插耳目人手,但這樣重要的職份,文素秋一個不甚有根基的庶女,手頭也上實在沒有可用的人,也無法現買普通下人來接手,文家又刻意避嫌,所以,文素秋還是隻能先信重他們。


    這幾年,文素秋願意親近姨娘那邊的親人,願意提拔親戚,也有著為自己培養可信班底的用意在,可惜,王家的人還是讓她失望了。


    而韓家世仆留下來,本來也不是為了家宅裏的小權小利,更多的還是不放心韓諾,想在更近的位置上看顧他。


    當然,就算是不容於女主人,最多也就出個門,往左往右或向對麵,走個小小一段路,就是他們自己家了,一樣是鄰裏之親,照樣看顧著不知世情險惡的小少爺。


    他們不攬權,文素秋也對世仆們尊敬體貼,大家倒也算相處和諧,且有他們這些相對超然的仆人們盯著看看,其他的下人,私下裏的小手腳,小心思,越發不敢露出來。


    韓家倒也是風平浪靜,沒有妻妾爭風,兄弟爭產,世仆們自己不爭,也同時震著普通下人不敢亂爭,那些宅門裏常見的鬥爭在韓家倒是都絕跡了。


    怎麽說,這也該是好事了吧


    隻可惜,現在文素秋卻覺心亂如麻,難以措詞,沉默地走了好一會兒,大妞雖勉強忍著不發問,到底還是有些不耐煩了。


    總算文素秋輕輕問了出聲:“大妞,你今年,多大了”


    “不小了。”大妞沒正麵迴答。對於這麽大年紀,還沒出嫁的女人來說,問她年紀真是讓人剜心。


    “前兩天跟你爹娘閑聊起來,他們還在為你發愁呢……”


    大妞臉上現出固執的神色:“娘居然連夫人都請動當說客了,夫人,你別聽他們的,我的事我心裏清楚,用不著他們天天發愁。”


    女人家說起自己的終身大事,不但不羞澀迴避,反而連爹娘的話也不當迴事了。這樣無法無天的事,也隻有韓家才會發生。


    韓子施蔑視世情禮法,又縱容著韓諾,不理會世俗要求,而隻問自心所安地生活,一言一行,早就烙進身邊每一個人心中,對韓家世仆的影響,那是到骨子裏了。


    文素秋在心中深深歎息。韓子施去世已經三年了,可是他留下來的影子,至今還影響著韓家每一個人。


    大妞心儀淩鬆澤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了。


    論起來,一個丫頭,對大少爺這般心心念念,其實是很不知進退,沒有自知之明的。


    但大妞跟淩鬆澤情況不同。


    韓家世仆們被韓子施寵壞了,很少覺得自己真低人一等,淩鬆澤初入韓家,也不過是街上撿來的叫花子,相比世仆與主人之間的情份,他其實不過是個受了恩德的外人。


    後來,淩鬆澤當了韓家的大少爺,但本來,韓家世仆跟正牌少爺都有些沒大沒小,自然,也就並不把淩鬆澤這個外來的大少爺,看得過於高高在上。


    如今,淩鬆澤掌著韓家的產業,身份地位,確實是不可同日而語了,可大妞家也月兌了奴籍,有了點產業,算起來,也能當個小康人家的小姐,與淩鬆澤,並不象看起來那樣完全配不起。


    大妞的一片情意,苦苦等待,至少在家裏,是不會引來嘲笑,被人說成不自量力的。可是,淩鬆澤一直沒有什麽表示。而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


    她的爹娘好幾迴想著給她說門親事,家裏除了奴籍,有了錢,有了產業,願意同他家聯姻的,可不止燒餅店少東一個,可惜,連著好幾迴,都讓大妞給頂了迴去,當街痛打燒餅店少東的兇悍行為,更是把動了心思的適齡男子,都嚇跑了,老夫婦倆對這個小女兒無可奈何,竟也隻得由她了。


    這個總是默默注視著淩鬆澤的少女,竟會有這樣任性肆意,強悍潑辣的一麵,這樣不知禮數,不守規矩,不象話地行事,然而,如此生氣勃勃地反抗著父母之命,如此明亮燦爛而又固執得守護著心中的情懷。總是讓文素秋這樣靜靜旁觀著,都覺得自己太過蒼老疲憊了。


    “傻丫頭,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哪裏經得起這樣輕耗,這麽些年,你怎麽待他,家裏人都知道的,這種事,總不能一直拖下去,男人啊,有時候,也還是要逼一逼才好的。”


    大妞眨著眼睛發愣,夫人對他們這些人一向客氣,但從來不曾用這樣親熱的語氣說過話。


    而文素秋的表現,就更加親熱了,輕輕牽起大妞的手,推心置月複地說:“你放心,等他這次迴來,我幫你去問問,我要是麵子不夠,就叫相公去。你也是跟相公一塊長大的,相公能不護著你,再怎麽說,也得叫大哥給你一個交待”


    大妞愣了半晌,終於明白過來,倒沒露出半點喜色,反而是吃驚不小:“夫人,你千萬別去說……”


    “傻丫頭,你別怕,這種事不能傻等著……”


    “我沒怕,我才不怕呢。”大妞也急了“夫人,謝謝你的好意,我喜歡大少爺,我不怕人知道,可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他若是願意,自己會跟我說的,他要是不願意,我也不要逼他,夫人……少爺對大少爺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少爺真開了口,大少爺就是不願意,也會盡量答應少爺的,可我要有這個心,早就去求少爺了,少爺那麽好說話的人,一定也會可憐我的,但夫人,我幹不了這樣的事,我願意等著他,我不想逼他……”


    她情急之下,反反複複地說著,雖然言語未必有條理,但意思倒是挺明白的。


    文素秋大為震驚:“大妞,你這樣等著,什麽時候是個頭,大哥這人,一心就撲在外頭,全不懂什麽溫柔心思,你……”


    “要什麽頭呢?大少爺一天不娶妻,我一天等著他,在這家裏照應著他,他出門了,我幫著照應他掂記的少爺,我高興得很,才不要有什麽頭呢?要是哪一天,他肯來跟我說,他也喜歡我,我就要高興死了,要是他一直不說,等到他娶了一個好夫人,我就死了心,放心……夫人,你別替我難過,我才不會尋死覓活,也不會當姑子的,我死了心,就安安份份聽爹娘的人,找個好男人嫁了,反正有韓家撐腰,我們韓家嫁出去的丫頭都過得好,我一點也不怕,夫人,你就別替**心了。”大妞笑盈盈地說。


    文素秋怔怔不語,這樣一年又一年,幾乎無望的守候,這個少女,怎麽還能有這樣明亮的眼睛,這樣清脆的聲音,可是,一個不讀書,不知禮的丫環,也有那樣清澈的眸子啊,卻叫她這樣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莫名地,幾乎不能直視。


    隻是心中本以為十拿九穩的謀算,卻在這少女傻乎乎的念頭和堅持下,一敗塗地,原本盤算好了的話,竟是一句也不好再接著說下去了。正自沉吟著,忽聽著重重門戶外,遙遙的,似有許多歡唿,許多喧鬧傳來,心中微微一動,身邊的大妞卻已經歡叫了一聲:“大少爺,大少爺迴來了。”


    那輕盈的身影,轉眼就飛一般地向前跑去。


    文素秋也無心計較世仆們偶爾失態,對她這個主母的不尊重了。她遙望大門方向,眼神複雜地輕輕一歎。


    是的,不需要分辨,不需要派人打聽,每迴,隻有遠行的淩鬆澤迴家,才會引來,這樣的喧鬧,這樣的歡唿。


    雖然這個家的主人姓韓,雖然所有的房契,地契,店鋪契書,寫的都是韓家人的名字,但在這個家裏,所有人都知道,支撐著這個家的人,叫做淩鬆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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