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鬆澤靜靜在韓諾坐了很久很久的位置前坐下,與病榻上的韓子施,相距不過咫尺。


    房間裏有淡淡的藥香,陽光從窗外透進來,韓子施日漸蒼白消瘦的麵容,無比清晰。


    一晃眼多少年過去了,仿佛就在昨天,他仍是大雪中僥幸活下來的瘦弱乞兒,在黑暗裏,看著這男子,華服錦衣,於無數焰火中,光彩照人。


    “何必呢?當初我責問你時,你笑我想不開,看不透,要把責任壓給你,如今你卻比我更加想不開,看不透。”他的聲音輕輕淡淡,多少年來,受他活命之恩,承他教養之德,跟著他學習一切,悄悄地為他的能力而驚歎,而恐懼。


    他的一切,似乎都是他給的,而隻要他願意,一句話,便又能將他的一切奪走。


    感激他,仰慕他,佩服他,但也畏懼著他,警惕著他。


    直到這一日,站在生與死的界限之前,忽然間,一切都平等了。


    不是恩人與受恩者,不是義父與義子,不是東家同下屬,不是利用與被利用者。


    恩也好,怨也罷,敬也好,懼也罷,多少年來,許多壓抑在深心處的東西,都漸漸散去,他竟可以用這樣平和的心態,同他說話。


    韓子施微微一笑:“什麽事也沒出的時候,你還會質問我,怨恨我,總覺得是我累了他,我利用了他,怎麽我真的害死了他,你卻反而一個字也不再說了。”


    “你確實在利用他,但你,也是在成全他。他說的,是他願說的話,他做的,是他想做的事,你隻是盡你的力量,幫他達成這樣的願望。道理我都知道,隻是總想為自己找一個怨恨你的理由,可是,真出了事,我不能怪你。”淩鬆澤努力漠無表情,但語氣裏,還是有隱隱的顫動“你做了什麽事,付了多少代價,我都聽到了,看到了,我不能昧了良心說,我可以做得比你更好,我會比你更傷心。那是我的老師,對我有天高地厚之恩,全無半點功利之心的老師,我也不過如此了。”


    “可事實上,確實是我害了他。”韓子施同樣淡淡道“不止是想要借他的口宣揚關於宗族的看法,毅寧,很多年前,我也是個少年讀書郎,今日退之主張的許多言論,本來也是多年前,我與他共同探討的,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一起憧憬著更好的世界。現在,我的黑眼珠子,隻能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心裏,卻總還留著以前那個傻子的淡淡影子,總奢望著,就算我墮落了,總還有人能替我,那樣單純,那樣堅持,那樣不屈地活下去。我拚了命暗中推波助瀾,不過是想用他來彌補我心中的遺憾。我不是沒想到過兇險,卻還是為了私心,堅持如此……”


    “你不是沒想到過兇險,你隻是沒想到,銀子化成水,流到京城,都化不了這兇險。”淩鬆澤的壓抑著心頭隱痛,徐徐道“你太有錢,太成功了,不管什麽事,你都能用錢來解決,於是,就連你也錯覺,不管什麽事,隻要肯付足夠的代價,總是可以做到的。”


    韓子施慢慢點頭:“是我的狂妄害了他。”


    “可是老師很高興,很快樂,我想即使再重來十次,他十次都會選擇這條路。”淩鬆澤神色黯然,他其實不願承認,但那黑暗地獄中,老師的笑容,確實是溫暖而安寧的。那樣明淨無垢的笑容,讓他找不到借口去憎恨韓子施:“所以,不用這樣折磨你自己,好好活下來吧,至少,為了小諾。”


    他的語氣疲憊,真的,已沒有力氣,再這樣苦苦力勸了,隻是,為了他自己起碼的良心,隻是,身為淩退之的弟子,應當對得起淩退之希望朋友能從這場災劫中解月兌的最後願望。


    韓子施輕輕搖頭:“毅寧,你太高估我的良心了,縱然是為了退之,我也沒有慚愧到自殺相報的份上。我隻是覺得累,我隻是再也提不起那種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的力氣了,僅此而已。”


    淩鬆澤靜靜地看著韓子施。


    無論嘴上說得多輕鬆,在這個人的深心處,依然有著,他自己也無法完全察覺的良心,執念,他始終沒有願諒他自己,放過他自己。


    他的身體一直不好,盡管一直沒看出什麽明顯的病來,但經過當年那場莫名其妙的漫長暈迷,淩鬆澤就是可以確定,韓子施的身體絕不象他自己說的那樣沒事。


    原來一個人的意誌,真的可以那樣強大嗎。


    一個人,真的可以僅憑意誌,就戰勝身體的虛弱,看起來沒事人一樣地活著嗎?


    即使真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事,那麽,當某一天,他的意誌崩潰,便也是他身體崩潰的時候了。


    淩鬆澤微微垂下眼眸,終於完全確認,韓子施,這一迴,怕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你覺得,你可以放心了,是嗎。小諾長大了,成親了。他可以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小院子了,他再不會半夜到你房裏看你了,你也不好再過多介入他的日子了,你覺得,你的堅持,也該到頭了,是不是?老師死了,你總想著你害了他,你覺得,你就該賠他一條命對嗎?你覺得,你替小諾都安排到了。大小事情,有我打點安排,賺錢養家,萬事有我出頭,他隻管好好享福就是,對嗎?有我替小諾守著,你就不怕韓家人使什麽手段,也不怕旁的人有什麽心思?當然,你也不怕哪一天我翻臉無情,奪了小諾的家產,多少年來,你一直恨著族人,卻不跟他們全斷了,不就是為了防著我嗎?我一日善待小諾,他們就占不了什麽便宜,可哪一天,小諾要吃了虧,受了罪,被我謀了家產,那幫子惡狼就能借著幫助小諾的名義撲過來,把我撕碎。他們再蠢再笨,那也是隨便能拉幾百壯漢出來的,名義上,又是小諾的自家親戚,替小諾出頭,天經地義。我再有錢,也要顧忌幾分。文家人道學,不會出頭對小諾的財產指手劃腳,可哪一天,小諾真被我害得失了家,沒了財,他們該說的話,也一定會說。風議清評,世人褒貶,都不會放過我。”


    淩鬆澤一句一句地說著,一句緊似一句。


    他,韓家,文家,三重力量,彼此牽製,彼此防備,達成最安全的平衡。其間利害,他早就看清了,隻是此刻扯破說明,心中還是隱隱有些傷痛。


    十幾年相依相處,承恩承德,後來的父子相稱,真的不是沒有感情的。那些防備,那些製衡也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卻終究有些意氣難平。


    韓子施輕輕歎息:“並不是針對你,毅寧,很多年前,我就設想過,有朝一日,我要不在,諾兒應當怎麽辦。很多年前,我就嚐試尋找一個足夠精明的人掌控產業,並為此籌思製衡之道,從那時開始,我不再拒絕族人的刻意示好。後來,遇上了你,覺得你合適,便較用心地教導你。可是,毅寧,從退之深深愛護你,真正視你為弟子開始,我也在努力想要待你更好些,更尊重一些。大成號的身股製度,注定它就算沒有一個最聰明的掌舵者,也可以長久,最多不象原來那麽興旺。毅寧,我願意助你成就功名,我願意看你鵬飛展翅,有朝一日,你踏上仕途,真正不再需要托庇於韓家,不再總覺得,你所擁有的一切,我都可以輕易反掌奪去後,我相信,你會更加全心全意地幫助大成號,守護小諾……”


    淩鬆澤默然無語,是的,他曾憧憬過多少迴,進士功名,禦宴簪花,守牧一方。等到他終於能完全不依賴韓家,而靠自己打開一片天地時,他會為民謀利,他會對君進忠,他會盡一切力量,報答韓子施的恩義,保護韓諾繼續過他單純自在的生活。


    可是,轉眼間,一切化為飛灰。


    他隻是前程盡毀,不是活不下去。


    隻是,曾經風光無限受人矚目的少年才子,曾經掌控大成號巨額金錢的商業天才,還能迴頭去過,最平凡最卑微的尋常人日子嗎。


    要想活得更好,要想牢牢抓住什麽,再不要一次又一次,感受自己的軟弱無力,那就必須利用大成號的財力,一步一步向前去。


    於是,他注定永遠留在韓子施的陰影之下,永遠是一個,隻為韓諾一個人存在,負責替他掌握大成號的工具。


    而韓子施,曆遍事情,更知久負大恩反成仇的道理,所以他平靜地說“毅寧,我不是不信你,但信任,也不過是個人的一種判斷,沒有哪一種判斷能永遠不出錯。我可以信你,但我從不拿諾兒的命運來賭我一時的判斷。那些製衡都是必須的,這同信任與否無關。隻是,我覺得,為了別人好,還是永遠不要隨意考驗別人的良心與自製。好的製度,比虛枉的信任,更加可靠。不要想得太多了,我隻是盼著諾兒過得好,但也希望你能活得隨心暢意些。你盡可把自己當做大成號的主人,隨意處置這些金錢,隻要保證給諾兒一個富足的生活就好。”


    淩鬆澤冷笑:“說得輕鬆,我若把這當真,韓家人和文家人,豈不要吞了我。”


    “隻要諾兒自己不介意,他們就沒有立場做任何事,而隻要你不對諾兒做過份的事,對於金錢,諾兒一向是看得開的。”


    “就算小諾看得開,不代表,他媳婦可以看得開。”


    “我會有安排的。”


    長時間的對話,讓韓子施有些虛弱疲憊,但他的思緒言語,依舊清晰迅敏。


    淩鬆澤神色奇異地看著他,忽然道:“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安排,其實都很多餘,即然小諾並不在意金錢,你對此也同樣看得開,那這些年來,你這麽殫精竭慮,到底是為什麽?就算沒有我,就算沒有錢,小諾也能過得不錯,甚至養個妻子,也沒問題,。”


    韓諾過目過耳都不忘,書法極其出眾,而且力氣似乎也很大,身體非常好。他可以享受奢侈生活,但也能接受簡樸的日子,他很懶,但是需要他做的事,他全部能做好。


    其實他完全可以自己掃地,洗衣,出門能趕得馬車,騎得快馬,也行得船,遊得水,在郊外,他會壘灶做飯,能識別果子野菜,也能捉些小獵物。


    他懂得的生存技術,其實遠比別人多,他的生存能力,也應該比一般人要強。


    這種人要養活自己,其實一點問題也沒有。


    不過是太單純,太懶,太不會用心機,這樣最多隻是不富貴罷了,也不會有多慘多可憐。


    淩鬆澤其實百思而不得其解。


    韓子施有錢,卻並不看重錢,對兒子雖寵著,也一直在刻意培養他自己照顧自己的能力。即然如此,這樣費心思,又到底是為了什麽。


    隻單純是為著,我的兒子可以不享受富貴,但他不能享受不到富貴,這種無聊的理由嗎?


    韓子施苦笑:“如果隻是不富貴,就可以生活得很好,我又何嚐願意讓這樣的富貴來給他招災惹難,可是,諾兒必須富貴,必須有錢,該花時,一定要花得起……”


    “為什麽?”


    “毅寧,你從沒有算過,諾兒一年下來,吃的,喝的,藥膳,調理的藥物有多少嗎?你從沒有算過,我自當年,身子顯出不好後,用過多少人參鹿茸,請過多少名醫,花了多少銀子嗎?”。


    淩鬆澤臉色慢慢地變了:“你什麽意思?”


    “毅寧,你一直覺得,我老是逼著身體很好的諾兒,跟我一起,三天兩頭診平安脈,喝調養的藥,很傻,很有些錢多了自找罪受的意思,對吧?”韓子施慘然一笑“我爹去世時,我還什麽也不懂,而今我要走了,諾兒已成家了,那些大夫,那些藥,都還是立了些功勞的。”


    淩鬆澤站了起來,這次他的聲音極大:“你什麽意思?這種話不能亂說。給你看病的大夫,我都私下問過,你的脈案,藥方,我都看過,哪有那種事……”


    他的聲音很大,卻依然有明顯的顫抖,韓子施反正是死定了,可是,可是……


    小諾,多年來,同他一起長大,無數個黑暗冰冷的噩夢裏,溫暖他,喚醒他的人,那個自幼及長,傷風著涼,都沒有一個的小諾,這不可能……


    “我也希望,這不可能,可是,毅寧,這是事實……那些大夫看不出來,隻是因為,他們本事不夠……而很多年前,告訴我這件事的人,是我不得不相信的良醫。”


    “什麽人?”淩鬆澤鐵青著臉問


    韓子施露出迴憶的神色,徐徐道:“當年,我見到他時,他說,他姓風……”


    (啊,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倒黴的事啊。因為錢包被偷了,卡和身份證都沒了,因為沒有卡所以要掛失,因為沒有身份證,所以掛不了失,因為前一陣九月一號開學,家裏開銷很大,剩下的現金大多在我包包裏,結果被偷了。結果,銀行裏有n多錢,可我拿不出來,眼淚,我自己家裏窮得就剩下兩三百塊現錢了,這日子可怎麽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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