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號的這支商隊,上路已經好些天了。


    韓子施這個東家親自押隊。嚴格來說,他是專程送朋友,順路押貨物。


    所以這一路上,他的工作就是騎著馬,跟淩子施說說笑笑,指點沿途風景,笑說沿路村鎮城市,諸般見聞。至於商隊內部的事,基本上是不管不問的。


    自有老於商道的掌事,指揮全局。


    這年頭,出門都是充滿艱難不便的。大成號是大商團,有錢有人,有許多優勢,但出門在外,長途押貨,還是十分辛苦。


    指望幾十人,騎著馬,掌著旗,威風凜凜,唿嘯而行,那是開玩笑。離城稍遠,路況就會變得越來越糟糕,就算有馬,都未必方便奔也。更何況好的馬匹,其實是官府管控的軍事資源,民間所有,大多是駑馬。整個隊伍也就是韓子施和淩退之有象樣的好馬,也談不上特別神駿。其他的驢子,騾子,基本上都是用來駝重物,拉大車,隻空了兩三匹駑馬,幾個商隊裏較重要的人,輪著騎。


    因韓子施和淩退之並不趕時間,或許是珍惜這最後的相聚,這一路走得不疾不徐。這條商道是走老了的。掌隊對沿途情況十分清楚,每迴情願晚點行,或是早些停,總能找到留宿的城鎮村莊。


    隻是四十來人,七八輛大車,人數甚多,小一點的村鎮,沒有那麽多空房子安頓,大家還是要支帳篷。不過,居於民眾聚居之處,最起碼物資供應,也方便許多。


    休息的時候多,這路自然趕得不算太緊,太累。


    但道路一長,自然也不可能處處是平坦大道。許多崎嶇小路,泥地或陡坡,又或是河流小橋,艱險難躍。大隊人馬,尤其是沉重的車輛要通過,都費心費力。或途上遇風雨,人們顧不得自身,要及時張開油布,遮住貨物,自己淋得滿身濕透,還要在寒風中硬挺不知多久。或是疲累饑餓,臨時紮營,生火造飯,略略休息,又要盡快啟程。


    這樣的路,十幾天走下來,依舊是人人滿身灰塵,滿麵風霜,心神俱疲。


    小小的淩鬆澤也在商隊中同行。


    韓子施因一直帶著他言傳身教,所以,他一般緊跟在韓子施身邊,順便享受一點優待的權力。


    隻是出行的第一天,發現韓子施這一路,隻打算悠閑地跟朋友閑聊,並不管事,他就立刻退進了商隊人群中。


    跟在掌隊身邊,仔細觀察,記憶他的言行,看著掌隊怎麽安排,如何調度。


    跟車夫,夥計們聊天,學著趕車的手藝,聽夥計講沿途地路線,各處村鎮城市的民風民情,努力吸收著大家經年累月長途運貨的種種經驗。


    跟商隊的護衛們說笑,聽他們傳授一路如何觀察環境,怎麽防備強徒,如何應變做戰。


    他是大孩子,長得也清秀漂亮,自己又知進退,擅言辭,自是全隊都喜歡他。


    何況大家都知道他是東家要提攜的人,看他這樣湊過來親近,自然人人都願傾囊相授。


    跟著掌隊,他學得飛快,聰明伶俐到叫人不能不心生喜愛。


    跟最底層的夥計,車夫們相處,毫無東家隨身親信的架子,轉眼同大家打成一片。


    聽護衛們講他們遇強盜後,勇敢大戰的風光,總能在最合適的時機,拍手讚歎,無限感佩。全隊的護衛都因此感覺十分驕傲,舒服,每迴隊伍休息時,大家都搶著要把自家拿手的招術,教給這個看起來,對他們的勇武,十分向往欽佩的孩子。


    幾乎全隊上下都喜歡他,都願意照顧他,但他自己卻是在商隊裏跑前跑後,到處幫忙,該他幹的活,從不推托,不該他幹的,也總是爭著做。


    小小年紀,一路行來,因為韓子施沒給他分配騾馬代步,他就一直堅持自己行走,十幾天走下來,滿腳都是血泡,從沒叫過一迴苦。淩退之和韓子施都沒有特別照顧他。倒是商隊裏其他人看不下去。


    孩子太小了,一時吃不了這樣的苦,雖說這孩子小時候過的也是苦日子,但這種日複一日,長途趕路,怎樣保護自己卻是全無經驗的。大家都覺得應該多照顧他一些。也有人叫他扒到馬車上,或是坐到騾子上歇歇,他大多時候都拒絕,把少有的幾個可以有代步工具的空位,讓給商隊的首領人物,或年長者。


    真到了實在撐不住的時候,卻也不硬撐,為免拖累大家,隻上去休息一會,很快又與別人輪換,讓位。


    一路行來,雖然坦途不少,但也有繞山小徑,渡河橋梁。險路上,跟著大家一起拚力推車,用根根繩索,維護著平衡,小心地拉著車,手掌,肩背,也磨出道道血痕。哪怕隻是微小之力,也絕不肯隨眾裝樣子,必是要傾盡全力的。


    小小的身子,拖著長長的木杆,皮帳,初時笨拙,但很快熟練地紮起帳篷。學習如何快速方便地安頓,紮營,生火,造飯,拖著疲憊的身子,滿場飛跑,熱湯熱水,輪次送到大家雙手上。


    這樣一個大孩子,全隊上下,對他親近喜愛之外,也不免多了深深的欣賞,甚至些微的敬重。


    這樣的努力,淩退之看在眼中,即未阻止,卻也未過多讚歎,隻私下對韓子施輕歎:“他很努力,隻是,未必太努力了,到底還是個大孩子,這樣催逼自己太過了。”


    “你就要走了,他隻不過是想在你麵前表現得最好,讓你更放心些。”韓子施漫不經心地說“再說,他也要在我麵前,以實際行動,表示他的感恩,他的用心。要我知道,就算還了賣身契,除了奴籍,他也會全心全意做到最好,我絕不會為自己的選擇後悔的。”


    “他就是這樣,我才不放心啊。”淩退之微微搖頭,天長地久的相處,還當有更多的平常心。太深的感恩,負疚,迫切地想要證明,或想要還債,終是太勉強了。凡事盡力則可,總是這樣壓榨著自己,拚到最好,這個身體,這個心靈,終有能承受的極限在啊……


    隻是,他心中雖這樣牽掛,擔憂著,到底沒有勸阻淩鬆澤。最後的相處,最後的相送,弟子最後的心意了,怎忍這樣全盤推翻否定,哪怕是一片好心的責備,終是叫人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罷了,有的事,真的隻能讓他自己想明白。


    “你也別老念著他,這一路,你也沒少吃苦吧。”韓子施笑。


    出門難,行路難,哪怕是他們有馬代步,一整天騎著馬,也是全身酸軟,大腿也被磨出傷來,握著韁的掌心,也有勒痕,遍身風塵,也十分狼狽。


    這出門在外,再有錢,也不是那麽容易有水沐浴,能換新衣的。


    十幾天跋涉,也隻有經過兩處大城時,痛快洗沐更衣。


    現在這一身下來,又是灰塵又是汗,人都臭了。


    淩退之也笑:“這幾年在你家好日子過得太多了,差一點就吃不了苦了。”


    韓子施笑吟吟,半認真半玩笑:“咱們這大隊人馬,有錢有東西有照應,走的還是熟路,也不過如此,你還想著一個人到處飄,不如留下來吧。”


    淩退之但笑不語。


    韓子施也自嘲地笑笑,忽然低聲道:“其實,我真想你有個伴,我也能放心些,可惜,我要給你兩個書僮小廝同伴保鏢,你肯定不要,琴姬那樣的美人,偏又沒緣份。她若當時選了你,我就是推翻了原來的計劃,也必然會成全的。”


    淩退之默然,他知道韓子施待他之心,他也知道,不管是琴姬,還是淩鬆澤,不管,韓子施在這些人身上,下了多少心血,做好怎樣的計劃,隻要自己真的需要,真的要求,他一定會情願推倒一切重來,也要成全自己的。


    隻是……


    琴姬選的不是他!


    淩退之淡淡一笑,心平氣和。


    早非輕狂少年,見多世情沉浮,才能夠給予世人,更多的包容理解。


    若是少年時,見這樣一個讓他極有好感,極欣賞的女子,怕是心心念念,要救她出火坑吧。


    其實,苦難也好,火坑也罷,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同的人,自有他們適合的世界。


    她若想掙紮而出,他會願意拉一把,助一力,她若清醒地選擇了另一條道路,他雖有淡淡惋惜,卻也隻是尊重與祝福。


    其實,真跟著他,又如何呢?


    飄泊天涯,種種苦難不便,怕比現在還甚。


    更何況,他是被革職的官員,於學問經義上,偏又有自己的想法,見解。文人學術之爭,比武人刀劍交鋒,更加兇狠可怕。他的身份又無法為自己提供任何值得尊重保護之處,這一路行走,雖欲會見名家大儒,看眾家學說,實際上,無數的冷遇,無數迴碰壁,撞得頭破血流,都是意料當中的事。


    這樣的道路,真要一個柔弱女子與他同行嗎?


    淩退之苦笑,即使琴姬真有勇氣相隨,他也未必有勇氣相共。


    他不怕那些苦難,那些挫折,不怕那幾乎絕望的黑暗,但是,帶上另一個人美好的生命,共對磨練,永遠地承擔,另一個人,全部的人生,這……


    淩退之微微搖頭。


    韓子施默然凝望他,在心底輕輕一歎。


    他與她,確是彼此欣賞,有著淡淡的關懷,可是,還遠遠談不上真正的情愛。一切還不曾真的開始,所以,誰也不會有過多的付出,過多的勇氣。


    琴姬選擇放棄他,而他也並沒有挽留或爭取。


    說穿了,無非是感情不夠深,僅此而已。


    如果有足夠的時間,足夠的時機,不是沒有機會彼此相知相係,不是沒有機會,讓琴姬勇敢地走到他身邊,不是沒有機會讓他可以坦然地,接受另一個人,與自己共對艱險,同享歡樂。


    隻是,自己並沒有給他們更多的時間,更多的機會,在一切剛剛萌芽時,就給出魔鬼引起誘人心的選擇。看著唯一的知己,落落孤騎,獨自遠去,卻還要大義凜然地宣稱,本來是願意為朋友放棄一切計劃的。


    韓子施在心中冰冷地一笑,太習慣計算一切得失了。太習慣於站在最無辜的位置,道德的最高點,然後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了,這樣的自己……


    淩退之看韓子施若有所思,多少猜到他的想法。這人雖總說做商人,早就抹了良心,隻論利益得失,但在至親至近的人身上,卻總容易對自己要求過苛。隻是這種鑽牛角尖的念頭,卻不是外力可以勸解的,他隻渾若無事地轉移話題。“子施,這路,越來越荒涼了,我聽說,這商道上,似乎有強盜出沒。”


    “年年有大批商隊走這條路,大量財富從眼前過,總會有人想下手沾點好處的,隻要損失還在可承受的範圍內,就算不上什麽。何況大成號的商隊,一般是不用擔心強盜的。”韓子施說得自信滿滿。


    畢竟大成號的屢次苦戰不退,給強盜們也留下了巨大的陰影,拚了命血戰,什麽也沒撈著,隻丟下若幹屍體,帶著許多傷口離去,這種虧大本的生意,沒什麽人願意做,一般的強盜,遠遠看到大成號的旗號,就會吐口唾沫,罵兩聲黴氣,悄悄散開,等下一批倒黴鬼了。


    然而,世事無絕對。韓子施話音剛落,車隊當中,忽然有些隱隱的騷動。


    七八個身材高大,氣質勇悍的人,紛紛從各個馬車的某個布袋裏,抽出明晃晃的刀劍,銀亮亮的長槍來。


    整個車隊依然在緩慢向前,但是原本輕鬆的氣氛為之一凝,上到掌旗,下到車夫,臉色都嚴肅起來。


    淩鬆澤靠近過來,輕聲說:“東家,孫護衛他們幾個都說,情況有些不大對,請東家退到隊伍後方,穩當些。”


    說話間,一眾護衛,已經拿著武器,慢慢散開,兩人落在車隊後方押陣,六人在車隊前方,拉開一段掩護距離,慢慢地前進。


    整個商隊的保衛力量,是很有限的。


    畢竟任何相對安定的朝代,官方都不會允許民間人士,帶著武器到處走的。


    平民能合法擁有武器的,除了遊學的士子,可以帶著劍,就隻有正規的鏢局了。


    嚴格來說,商隊的護衛,其實帶著刀槍,都是不合法的。不過,商隊該打點的,都到位了,帶少量武器護衛,官方也不會追究。


    全隊隻有八個護衛,或是軍隊裏退下來的,見過血的廝殺漢,或是地方上知名的勇力之輩。戰鬥力不錯,當然跟那種千人敵萬人敵的武林高手,遠遠不能比。那種神奇人物,純屬傳說。普通人的世界中,能以一抵十,就很了不起了。


    護衛們拿的也就是尋常刀槍,最多質地好些,打造用心些,僅此而已,盔甲盾牌是不可能有的,最多衣服裏,有點軟革皮甲,也隻能有限度地保護部份要害,至於弓弩之類的東西,更是想都不要想。這種高級軍械,管製嚴格,就是軍隊裏,也少有配備,哪怕是專門的弓弩手,除了專門的訓練時間,也未必能接觸到,那都是要鎖在庫房裏的。


    所以,八個拿著普通刀槍的勇悍漢子,就是商隊的全部護衛力量了,看似微弱,其實在民間,已經是不錯的武裝了。


    很快,唿喊聲,如海浪般響起。


    “衝啊!”


    “搶啊!”


    黑壓壓,不知多少人從路邊陰暗處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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