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主席上,都是韓氏宗族子弟。美酒佳肴,旁邊還有人唱曲助興,韓子施這個主人,又是不斷勸酒。眾人雖都懷著謀算心機,但眼前的好處已是撈足,跟著吆五喝六,劃拳飲酒,酒酣耳熱之時,也有人乘著醉意,對著席旁彈琴唱曲的女伶拉拉扯扯,調笑嘻鬧,已是熱鬧得有些不堪了。


    不管是輩份較高的韓思德,還是論起來,要管韓子施叫叔叔伯伯的小一輩,無不忘形。


    隻有韓子施始終含笑坐著,時不時舉杯敬敬酒,笑鬧幾句,因著飲酒,臉上帶出些暈紅了,隻是明亮的眸子,卻是半點醉意也無。


    在一片喧嘩中,帳房韓貴悄悄走到韓子施身邊,湊到他耳旁輕聲說:“韓忠已經把帳冊理好,我照著吩咐,都搬到門外,在等著呢。”


    韓子施一笑起身,高舉起酒杯,對四周一讓:“快過年了,我也不多耽誤大家了,今日盡興,明日就能迴鄉了。”


    滿桌子人,亂哄哄就要舉杯,倒還有腦筋清楚的在。


    虧得還有韓子平愕然問:“明兒就走,哪來得及對帳。”


    “有什麽可對的,自家人我還信不過嗎?不過是隨便翻翻看看,大致不出差錯就好,我隨便叫個小書僮把帳目理好了,大家各自取迴吧。”韓子施笑著拍拍手。


    四五個仆役便抱著成堆成堆的帳冊過來,按著一早就分好的類別,分別放在不同的人身邊。


    大家吃吃喝喝,醉意正濃,頭腦發熱,暈暈乎乎,卻也人人知道咧著嘴笑,早知這一關能過,還真沒想到,這麽簡單就過了。


    拍著胸膛表態的是一個接一個。


    “是啊,咱們自家人,誰還能信不過誰啊。”


    “三伯你放心,生意咱給你看著呢,半文錢也不會叫你受損。”


    自然也有擺姿態,裝大方的。


    “瞧,老三,你這說的什麽話,即是一家人,多留兩天,有什麽等不得。帳目還是清楚些好。”


    “是啊,規矩不能廢啊,要不然,三哥你怎麽管下頭人呢。”


    大家麵紅耳赤,滿嘴酒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也看著下人們把成堆成堆的帳冊往各自身旁擺。


    多留兩天?


    就是請了一隊人來查帳,沒個十天半個月,也查不完這麽一大堆啊。


    韓子施微笑著說:“不是說都查過了嗎?大家也都翻翻看看,下人們識字的沒幾個,別弄錯了帳目。”


    滿桌子的人,打著酒咯,擦著油手,各自隨意拿起靠自己最近的帳目,順手翻看。


    眼睛漫不經心地瞄著,嘴裏笑嗬嗬,或是彼此低聲聊幾句,或是對韓子施笑說。


    “子施你就是想得周到,其實咱們自家人,就是拿錯了帳本子,又能出什麽……”


    隨著一本本帳冊被翻開,亂哄哄的酒席上,漸漸靜寂下來。


    很多人本來樂嗬嗬的話語,說了一半,就忽然沒了下文。


    很多人已喝得七八分醉,本來通紅的臉,卻漸漸白了起來,大冷天的,倒是頭頂慢慢開始冒汗。


    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中,隻有韓子施悠然的聲音響起:“這是怎麽了?”


    沒有人迴答他,有人僵木地站著,有人還勉力保持著鎮靜,信手放下一本帳,又拿起一本,翻開來,臉色一變,趕緊放下,再拿一本,臉色卻還是越來越灰敗。


    因輩份最高,而坐在韓子施身邊的韓思德反應最快,來來迴迴,已是連看了七八本,竟是本本都有那鮮紅觸目的朱砂,指出最細微處的錯漏,竟是任何一條有毛病的帳目,都沒逃過這鮮紅的批示。


    他慘然抬頭四下一掃,其他人的臉色可以先不看,正好坐在他對麵的韓子平,頭上臉上,簡直是汗出如漿,他一手拿著帳本,一手擦,竟是越擦越濕。


    韓思德簡直不能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別人的且不說,他和韓子平的帳,都是開席之前,才剛剛拿來的。


    怎麽可能就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被完全對清楚。


    他本來還猜著隻是某一本被抽出來細對了,可是每翻一本,都是滿目鮮紅,分明就是所有的帳目,都已被對清理順,清晰地查出並點明了一切漏洞。


    這是怎麽迴事?


    根本不可能啊?


    韓思德百思而不解,就算真帶了一整隊算帳最快捷的老手,理財最有經驗的帳房,也不可能這麽快的?


    何況,他在韓宅是有耳目的,韓家有沒有出色的帳房入駐,他早就有裏有數。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韓子施的聲音完美地帶著訝異和不解,竟是聽不出半點虛假。


    他也信手拿起靠得他最近的,韓思德身邊的帳本。


    韓思德身子微微一動,似乎想要阻攔,卻最終隻是頹然坐在原處。


    韓子施慢悠悠地翻開帳本,隻瞄了一眼,神色便是一肅。


    他徐徐起身離座,目光一片寧靜,隻慢慢繞著酒席走動,每走過一人身後,便信手拿起他身邊的一本帳,隨意翻看。


    所有人都隻是僵硬著身子,沒有一個人敢於阻攔。


    韓子施一邊走,一邊看,等他重迴到自己的座位時,雙手已捧了十幾本帳了。


    他慢慢地掃視眾人,聲音不疾不徐,淡淡地第三次問出:”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一片寂靜中,勉強有一兩個聲音掙紮著響起。


    “三叔,我們是自家人,萬事……”


    “我們是自家人,自然萬事好說。我雖有幾個錢,大家要借要用,我何時說過不字。就是這些帳目出入,我原也懶得同自家人計較,隻是……”韓子施徐徐抬起雙手,那沉甸甸壓在他手上的帳目,一本一本往下落。砸得桌上杯傾碗斜,湯濺汁殘。


    “大家也知道,這個亂世生意難做,大成號能有如今的場麵,暗地裏該拉的關係,我自是都打點到了。省城縣城,多少大人物在大成號裏占著股呢?你們拿了我的銀子,那是自家人的事,咱們笑一笑,也就過去了,可這帳目上清清楚楚,你們這是偷了多少大人物的銀子,挖著他們的牆角,我倒是想替你們周全,隻怕上頭,哪一位也沒這麽好說話。”


    韓子施的聲音漸漸冰冷,帳本一本一本,慢慢砸落,砰砰的聲音,幾乎打在每個人的心上,甚至有人臉上叫滾燙的湯汁濺著,竟是連擦也不敢擦一下。


    “咱們大成號的生意要穩,根基要固,自然要同官府打交道,自然要做官麵上的生意,你們可真是膽子大,什麽也敢伸手。連我們跟軍隊押送軍需,替官府運轉貨物的幾筆帳都這麽說不清楚,你們是真不要腦袋了……”


    直到此刻,韓子施依舊不曾疾言厲色,卻已經有人受不了了。


    撲通連聲,一桌子人,轉眼已跪下四五個人。


    三四十歲的大男人,有人崩潰之下,放聲大哭,也有人隻顧磕頭,哆索著連聲喊:“三叔,三叔,手下留情,我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一片哀求聲裏,韓子施目光冷冰冰掃向,以韓思德為首,還僵硬著手腳坐在那裏,族中輩份地位較高的幾個人,徐徐問:“幾位叔叔伯伯,覺得這事應當怎麽處置?”


    “你覺得這事,老爺會怎麽處置。”韓忠慢慢走到書房外的台階前,輕輕地問。


    韓諾坐在台階上,靜靜地仰頭看著星星,沒有迴答。


    韓忠笑笑,伸手抖開一件貂裘,輕輕披在他身上。


    “這麽多年,我也沒弄明白過,這大冷天,星星有什麽好看的。”


    韓諾這人,雖然天才得讓人很鬱悶,但過於好吃懶做的性子,卻更加叫人歎息。


    十二三歲的年紀,別的孩子正是整天淘個不停,鬧騰不止的時候,他倒是隻想著吃吃喝喝睡睡就好,好象隻要有間房子有張床,不餓著他,拿他當豬養都成。


    這幾年韓忠與他朝夕相處,對他的這種性子,從最初的驚愕莫名,到現在的習以為常,中間還是經曆了許多波折的。


    數年間,他也曾忠心耿耿地勸說,苦口婆心地想要把自家這位少主子的性子向積極上進的正確方向扭轉,而淩退之這位老師,也為之付出了不少苦心,直到如今的死心,這其間,真是數不清,失望,心涼了多少迴了。


    韓諾這樣不長進,他自己不心痛,別人都為他白白浪費了天才能力而心痛了。


    隻是韓諾的天才,也隻有韓忠,淩退之,韓子施心中最清楚,管家韓富,帳房韓貴,和曾經當過書僮的大牛略知道了些,卻也不完全。


    韓宅其他人,倒也不是很明白。


    畢竟韓諾太懶散了,平日很多事都不怎麽上心,家裏普通生活,也用不上紙筆學問,韓諾恐怖的記憶力,準確的計算力,以及可怕的模仿力,倒也顯不出來。


    韓家宗族其他人,自然對韓諾這個韓子施唯一繼承人花過一番心思,韓諾的怠懶,無能,讓人印象深刻,讓大家輕視之餘,也放了心。韓子施唯一的兒子不成器,大家搞鬼的膽子,自然也就大出許多了。


    而韓諾自家對於旁人的鄙視完全無感,他那個理應望子成龍的老爹韓子施,也並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來改變這一切。


    簡直就象是一個寵兒子寵到盲目的爹,由著韓諾偷懶,由著韓諾浪費他自己無以倫比的天份。


    連韓忠都在心中暗罵慈父敗兒,而淩退之更是在這數年間,同韓子施不知吵了多少迴,隻是韓子施一意孤行,寵兒子寵得不識大體,別人也沒有辦法。


    隻有一件事,韓子施不肯完全由著韓諾。


    韓諾雖懶惰如豬,但也不是完全沒愛好的。


    他喜歡看星星。


    反正他經常大白天睡覺,半夜裏醒來自然也不困,忽然間興致來了,衣服也不披一件,就出門賞星觀月。


    韓子施攔過幾迴,見兒子喜歡,也就不擾他的興致,隻是對韓忠下了死命令,要注意給韓諾添衣取暖,要是天太冷,就一定要攔住,半夜裏一進一出,就是外頭有火盆,也防不住著涼。


    數年來,韓忠倒也兢兢業業,從來沒有失職過。


    其實韓諾的身子好著呢。不高也不矮,正好就是個健康的十一二歲男孩的身形。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卻從來不見胖。韓忠跟了他三年,就沒見他生過一迴哪怕最小的病,連噴嚏也沒打過一迴。


    反是韓忠自己,因為當年要飯,傷了身子,身體一直比較普通人虛弱些,雖喝藥調理過很久,但還是經常會為風寒所感,一年到頭,大病雖沒,小病其實不斷。


    難得愛子至深的韓子施,從沒因他生小病,就把他從兒子身邊趕出去。


    難得懶惰的韓諾,也從不嫌他礙事,有幾迴他著涼得厲害,倒是韓諾半夜起來,照料他這個本該負責照料韓諾的下人。


    隻是這事,二人都很有默契地守口如平,否則,韓子施再厚道,也得把韓忠趕到外頭幹粗活去了。


    有時候,韓忠也分不清,自己是更嫉妒韓諾的天才,還是更眼紅韓諾的身體。


    隻是每迴韓諾夜間觀星,韓忠總還是記得為他加衣。


    哪怕明知他其實不會生病。


    哪怕這時隻是星月初升,主院那邊宴席都還沒散,並非平時的半夜三更,韓忠還是輕輕地用雪白的貂裘,把韓諾柔柔地包裹著。


    這麽多年,真的已經習慣了吧。


    明知他的身子比自己好出不知多少倍,但每迴看他一個人,坐在台階上,因為慵懶而蜷著身子,從背後看,卻仿佛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便總覺著,這樣寒冷的夜色裏,那樣單薄的衣裳,必然是要著涼的。


    總想用那溫暖的皮裘,把他牢牢地護著,心裏才踏實,才安穩。


    韓忠有些自嘲地笑笑,靠著韓諾坐下,看著寬寬大大,雪一般的貂裘包得嚴嚴實實的人。


    雪白的貂裘,在月光下,星光裏,美麗耀目,讓人的心靈都不自禁地沉靜下去。


    小韓諾隻有個小腦袋露在外頭,他仰頭,靜靜看著星月。


    “星星好看,比人好看。”


    韓忠費解而無奈地搖頭,算了,這位小少爺,總是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這些年來,他也習慣了。


    很多年,很多年以後,韓忠才發現,原來星光如夢,真的比紅塵的一切浮華,人與人之間的許多醜陋,好看得多。


    他與他,有過多少並肩看星的安靜夜晚。


    那時星光如許燦爛,他卻從來不曾真正去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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