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良言,你真的跟你父母劃清界限了?”


    “……真的。”


    “好,那你趕緊揭發,除了搞特權,用公款,脫離群眾,吃特供的瓜果,他們還幹了什麽?還說了什麽?!”


    “……沒了,真的沒了。”


    “你再好好想想,要揭發重大錯誤、典型問題,不要避重就輕!人的壞,有大壞有小壞,不要企圖用小壞掩蓋大壞!”


    “我……我……我真的不知道了……”常良言低著頭,不敢朝她父母多看一眼。


    她知道,他們被押著跪在地上,戴著鐐銬,臉上早已被顏料塗得亂七八糟,此時真成了別人口中的牛鬼蛇神。


    “我看你,還是沒有跟這些反革命劃清界限!”


    “不,我真的不知道了……”


    “快揭發!”


    “對,快揭發!”


    “揭發重大錯誤,揭發典型問題!”


    口號一聲比一聲嘹亮起來。


    “揭發重大錯誤,揭發典型問題!”


    “揭發重大錯誤,揭發典型問題!”


    一個紅袖章把常良言按到她父母麵前,逼迫她看兩人被塗得麵目全非的臉。左邊的一張臉被畫成了血盆大口,臉頰上都是紅叉,右邊的臉半邊沒了頭發,滿臉被塗得漆黑。那兩張臉上的兩雙眼睛都看著她,眼眶紅著,兩雙眼睛下麵都有水痕,暈開了顏料。


    那兩雙眼睛讓她想到有一迴看屠戶宰牛,牛也是這麽看人的。


    待宰的時候,人和畜生也沒什麽分別。


    “我,我想起來了……”常良言伸手用力抹掉那兩張臉上的顏料,“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什麽了?再警告你一次,不要試圖用小錯誤掩蓋大錯誤,用小問題掩蓋大問題!要揭發重點,揭發典型!”


    常良言說:“是重點,是典型。”


    “好!快說!”


    “不是他們的事……是……”常良言盯著地麵,喉嚨發緊,“我揭發別人……”


    “不要吞吞吐吐的企圖蒙混過關!”


    “我揭發別人!”常良言大聲喊道,“有人,有人……這個城裏,有一對兄弟,他們,他們……亂……亂……”


    “亂什麽?!”


    “他們……他們兄弟亂倫!”


    那“倫”字一出口,音還沒落,紅袖章們霎時便興奮了起來,這可真是重大錯誤,典型問題,這比全城的反革命加起來都值得批鬥。


    各式各樣的批鬥會開了那麽些天,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出,可真是……


    紅袖章們臉上寫著:這般苟且行徑真是讓人出離憤怒;眼睛裏卻寫著:真新奇,真有意思,比叔嫂、扒灰還有意思。


    領頭的厲聲問常良言:“你揭發的這兩個人,到底是誰?!”


    常良言抿著嘴,也作出同仇敵愾的樣子:“說了怕你們找不到,這樣,我帶你們去!”


    領頭的一握拳:“好,這就去!”


    說完,他便要指派人留下來看著跪在地上的兩個反革命。可沒有一個人想留下來,都說那可是天大的錯誤,性質特別嚴重,誰能不趕著去批鬥?也是,畢竟這幫走資派幹部,他們看多了,批鬥多了,也就那麽迴事,但另一邊,那可是稀奇玩意兒,誰肯放過這個機會?


    領頭的想了想,便說:“既然今天對於這兩個反革命的批鬥會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今天也不早了,就暫時到這裏。我們現在就一起去抓典型問題,抓重大錯誤,抓主要矛盾!常良言,你帶路!”


    常良言迴頭看了那兩張花臉一眼,無聲道:“快走。”說完便穿過給她讓開一條道的人群,一步一步朝賀家走去。


    賀家院門大敞,裏麵一片破敗,與這一隊人走來時經過的家家戶戶並無二致。


    “讓讓,都讓讓——”


    常良言扭頭一看,是一個騎著三輪車的老頭,戴著一頂草帽,嘴裏還叼著一根草。


    老頭把三輪車停在賀家門口,衝紅袖章們說:“裏頭有個死人,我去拉出來。”


    領頭的紅袖章一聽,好像事情有變,不知批鬥會還開不開得成,便趕忙問:“誰死了?這家兄弟死了?”


    常良言一路提著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猛疼過後仿佛放鬆下來,她自己都分不清是不是真希望賀玉樓已經死了,這樣便不用再向他解釋。


    老頭擺擺手:“不是,是個女的,寡婦,上吊了。”


    這下領頭的紅袖章放心了,一想到批鬥會可以照常舉行,他便隻隨口批評了一句:“哦,這些人哪,就是用這種方式抗議,表達對革命的仇恨與不滿,他們這是死不悔改,自絕於人民,誰也救不了。”


    老頭盯著領頭的:“對,誰也救不了,誰也救不了啊……那,小將們到這都沒救的地方來幹什麽哪?”


    “不是那個女的,這家有對兄弟。”領頭的不耐煩道,“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別礙事,讓開。”


    “這家的兄弟啊……那我趕緊先去把死人拉走,免得礙你們的事,你們先等等,也不知道人什麽時候死的,裏頭肯定臭得很。”老頭說完,便推著三輪車朝裏頭跑,他推得不大利索,車輪不小心重重碾到領頭的腳背上,身後立時傳來抽氣聲和叫罵聲。


    不過誰都沒立即跟著老頭進去,嫌臭。


    老頭一個勁兒往裏走。他是被賀玉樓叫來的,賀玉樓找他的時候手裏還捏著遺書,說今天不得不走,什麽都可以不帶,隻有爸媽,一定要借他的三輪車一起帶走。


    “人呢?”老頭故意大聲吆喝起來,“你們這些反革命,讓我等不要緊,外麵可都是英勇的革命小將,你們怎麽能讓他們等?”


    屋門開了,地板上擺著兩具被床單裹起來的軀體,其中一具腐爛得太厲害,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


    賀玉樓抱起一具軀體,放到三輪車上。


    老頭壓低聲音在賀玉樓耳邊說:“小崽子,你知道外麵那些人來幹什麽的嗎?”


    賀玉樓又迴去抱了另一具軀體出來,然後把屋門關上:“知道,大清洗,趕我們去鄉下。”


    “不是!”老頭在賀玉樓背上拍了一巴掌,低吼,“他們剛說了,是來找你們兄弟的,我看,是有人揭發了你們兩兄弟,好像就是領頭的一個姑娘,現在他們要抓你們去開批鬥會。”


    揭發了你們兩兄弟……


    賀玉樓看著老頭,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


    老頭壓低聲音怒罵道:“你看我幹什麽?我說你真的是一點道理都不懂,現在這個關頭了,你還要跟我爭誰他娘的最有骨氣?你爹媽就躺你跟前,你要他們看著你們家絕後?”


    賀玉樓看著三輪車上躺著的兩具軀體,膝蓋一曲,重重跪了下來。


    老頭氣結,揚起手就要給賀玉樓一巴掌:“你這是要告爹娘然後去死?”


    賀玉樓俯下身,給老頭磕了個頭。


    那一下磕得重,發出“咚”的一聲,老頭要打人的手猛然頓在空中,駭道:“你拜我幹什麽?”


    賀玉樓直直跪著,道:“祖上有座老屋,房三十六間。前有一口塘,後有一座山。求您代我,將我父母葬在那座山上。”


    老頭問:“那你到哪去?”


    賀玉樓又磕了一個頭:“求您代我,將我父母葬在那座山上。”


    老頭氣得跺腳:“蠢,蠢!我見過的人裏,就數你最蠢!”


    賀玉樓磕了第三個頭:“多謝。”


    磕罷,他站起來,對老頭道:“幫我看一下外麵。”


    賀玉樓打開屋門,溫月安還在客廳裏,他沒法跪,隻能斜倚在地上,一直同賀玉樓一起守在顧嘉珮和賀慎平身旁。


    賀玉樓一句話也不說,把溫月安抱起來,往溫月安臥室裏跑。


    溫月安沒有聽到賀玉樓在屋外說的話,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賀玉樓把溫月安放地板上,挨著床。


    “月安……你聽著。”賀玉樓一隻手不便,隻能用手肘撐在溫月安身體兩側,貼得極近地俯視著他,“現在有人來了,他們是來趕人的。你還記得嗎,我小時候惹了禍,總躲在你床下……”


    溫月安輕輕點一下頭。


    “你待在這裏,等他們走了再出來。”賀玉樓主動把自己的一隻手腕放到溫月安的指尖上,好讓他安心,“別怕。我媽……那麽細心的人都找不到,他們更找不到。”


    溫月安忍不住道:“那你……”


    賀玉樓看著溫月安的眼睛,聲音低沉而緩慢,他喉結與胸腔的振動似乎與兩人的心拍數一樣,一下一下,合在了一塊:“我去的地方,沒有琴。以後我不彈琴了,也不想再見你。但是你,還要彈下去。”


    賀玉樓輕輕拭去溫月安臉上的淚,一字一句道:“溫月安,從今以後,你這雙手,要扛著賀家的琴,一直彈下去。無論這人世間成了何種模樣,哪怕再無日月,白骨累累,你都不能逃,不準死,你要一直活著,把琴傳下去,像我父母教你那樣,像我教你那樣,教你的學生……這是你欠我們賀家的,你要用一輩子來還。”


    溫月安抓住賀玉樓的手:“……賀玉樓……這輩子,你都不見我?”


    “啪啪——”


    臥室外響起錘門聲。


    老頭在門外壓低聲音喊:“小崽子,快點,他們等不及了。”


    賀玉樓翻過身,把溫月安推進床底下,然後便馬上跟著老頭出去了。


    “你要他一直活著,去扛那琴,那你自己呢,就這麽撒手不管了,什麽也不扛?”老頭推著三輪車往外走了兩步,突然問道。


    賀玉樓低頭看著三輪車上兩張床單裹著的軀體,說:“賀家除了琴,還有一個字——直。”


    老頭把三輪車推到門口,眾人立即退開三尺,老頭嚼著草,騎上車走了。


    領頭的紅袖章繞著賀玉樓走了兩圈:“幹那髒事的人原來長這樣啊,真是人不可貌相。還有一個人呢?”


    賀玉樓說:“不知道你說的是誰。”


    “不知道?就是跟你幹髒事的,你那兄弟。”


    賀玉樓看了一眼常良言,說:“我家隻剩我一個了。”


    領頭的質問:“另一個呢?”


    賀玉樓仍然看著常良言:“你也看到了,剛才車上有兩個人,我媽,我弟,都死了。”


    “我……”常良言被賀玉樓的目光籠罩著,突然改口道,“許是我……許是我記錯了。”


    領頭的紅袖章厲喝:“記錯了?!這種事也是能記錯的?!我看你是想包庇反革命!”他對兄弟倆已經死了一個的事本就非常不滿,常良言竟然還敢改口,於是便命令道,“把這兩個反革命都給我押到牛棚去!”


    ……


    溫月安仍舊躺在床底下。


    他終於知道了賀玉樓躺在這裏的感覺。


    他睜著眼睛,看著頭頂上的床板,也終於知道了賀玉樓為什麽會喜歡躺在他床下。他靠手臂移動自己的身軀,極為仔細地看床板上大片大片密密麻麻的墨跡。他從前根本不知道,賀家竟然有這樣一片天地,竟然就在他每天睡覺的地方。而不躺在床的正下方,根本看不到這些——


    賀玉樓親手抄的曲譜、棋譜、詩篇、碑文。


    賀玉樓自己作的曲、畫的畫、寫的文章。


    溫月安一行一行地往下看,看到一塊區域時,怔住了。


    那一小片地方寫著:把月安弄哭的次數。


    下麵跟了好幾個正字。


    而最後一個正字的後方原本像是留空了一大塊,賀玉樓留這塊空白,大約存了壞心,若能相伴到老,他還打算把溫月安弄哭不少次。


    可此時那塊空白上卻有兩個紅褐色的大字:


    月安


    那是用血寫的,血跡還很新,大約是前一晚才寫的。


    溫月安想,定是他做錯了事,前一晚又對躺在床下的賀玉樓講了那樣狠心的話,才有了這兩個血紅的字。賀家墨也潑了,筆也折了,若不是恨極,賀玉樓如何會這樣也要寫下月安二字?


    盯著那兩個血字許久,溫月安用指尖沾上自己臉上的淚,在最後一個未寫完的正字上加了一橫。


    他淚眼模糊地繼續向下看,便看到了《秋風頌》的曲譜。琴譜依舊是雙鋼琴的,與賀玉樓去年中秋給他的並無區別,隻在題目“秋風頌”三字下方多了兩行字:


    獻給月安


    願吾月安 歲月平安


    溫月安顫抖著手,不斷撫摸那兩行字。


    所有人都走了,方圓好幾裏都沒有人煙,沒有人聽到,在這座殘破的小樓裏,一張舊床板下,響起了啜泣聲,還伴隨著斷斷續續的輕聲哼唱。


    是《秋風頌》。


    ======


    大家好。


    是這樣的,因為之前迴憶殺沒寫完,所以看到關於迴憶殺的討論,有點擔心寫文受到影響,所以就沒有登錄論壇來更新。


    現在寫完了迴憶殺,就一起貼上來了~


    總之,謝謝各位的批評建議~


    寫得不好,以後會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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