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趙,修容太過了。”鍾關白指著鏡子裏看起來凹陷得過分的雙頰。


    “哎呀呀,白哥,這樣又顯瘦又顯立體,舞台上燈光一打,看不出修容的,上鏡就更看不出了。我跟你說哦,但凡有一點不夠瘦,都有黑粉要罵你油膩的哦。”化妝師小趙拿著刷子,繼續把鍾關白刷得像兩邊側臉各被人打了一拳,鍾關白怎麽看怎麽覺得鏡子裏那張臉有點饑民的味道。


    “小趙,”助理喻柏說,“白哥不是怕不好看,隻是吧,以前陸首席都是陪著看現場的,現在陸首席去巡演了,估計要看直播,你把白哥畫這麽瘦,陸首席隔那麽老遠,看了肯定心疼得不行,白哥哪裏舍得陸首席心疼。是吧白哥?”


    鍾關白斜眼看了一眼喻柏,“就你厲害,就你能。”


    喻柏臉上勉強維持著謙虛,嘴裏已經忍不住嘚瑟:“要不怎麽就我能留下來呢?”


    鍾關白哼笑一聲,對化妝師說:“小趙,盡量畫得,嗯,我想個詞,”他十指交叉,思考了兩秒,“豐潤一點。”


    化妝師說:“您給個案例我借鑒下唄。”


    鍾關白掏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這樣。”


    化妝師:“哎呀呀,這是十幾年前?我們白哥以前真是鮮美可口啊。”


    鍾關白把手機一收,板起臉:“你以為我現在多少歲?”


    化妝師:“最多不到四十吧。”


    鍾關白:“小喻子,把這個人給我叉出去。”


    喻柏以下犯上,用力按住鍾關白,“小趙,抓緊時間下手。”


    在鍾關白的“反了你們了”的罵聲裏,終於造型完畢。鍾關白蹺著腳,一臉不爽地給唐小離發微信:“你上迴塞過來那個化妝師小趙,從哪弄來的?”


    唐小離迴:“哎喲喂,還我塞過來的,那是我借你的。您又哪兒不滿意啊,這世界上還有您滿意的人嗎?”


    鍾關白:“忒不會說話了那人。”


    唐小離:“論不會說話誰比得上您呐?上迴還沒被賀音徐的粉絲罵夠?再說小趙是我家秦昭的禦用,免費借你算便宜你了。您的臉能有秦昭金貴?”


    鍾關白:“滾滾滾,他龍臉啊。一個兩個都跟要繼承皇位似的。”


    喻柏站在旁邊提醒:“白哥,一會要準備上場了。”


    “嗯。”鍾關白應了一聲,點開微信置頂聊天,上次和陸首席對話還是好幾天前。時差?兩個人都忙?這樣的理由好像太過形式化與表麵化,就像公眾人物的分手聲明那樣幹癟而無味,誰都知道那不是事實。不過成年人好像已經習慣了心照不宣地一笑置之,隻有小孩子才會對真相追問個不停。


    鍾關白有點無奈地鎖了屏,把手機遞給喻柏,“你拿著。”


    遞過去的一瞬間,手機亮了,鍾關白眼睛也跟著一亮,屏幕上是陸早秋發來的一句話。


    “我在等直播。”


    鍾關白摸了摸陸早秋的頭像,迴:“等我。”


    他想了想,又發了一句:“我愛你。”


    發完鍾關白等了一會,陸早秋沒有迴,於是他把手機交給喻柏,向音樂廳舞台走去。


    其實按照原本的安排,這是一場純鍾關白作曲的主題鋼琴獨奏會,但是鍾關白後來覺得難度不夠,曲目重排,自己作的曲隻留下了兩首最經典的電影配樂,一首放在上半場開頭,一首放在下半場開頭,還有全場的最後一首,他沒公布在節目單上,那是作給陸早秋的,紀念他們在一起的第六年。


    鍾關白前幾年就因為給電視電影配樂一隻腳踏進娛樂圈,現在兩隻腳全陷在裏麵,這次音樂會弄得像演唱會似的,網絡直播,一千八的票炒到八千八,座無虛席。


    場下有一大群粉絲是衝著鍾關白這個人來的,作品粉反而不多,席間還甚至有人帶了熒光棒,進場發現場合不對,立即塞迴包裏。


    鍾關白穿著一件燕尾服,走上舞台的一刹那場下發出巨大的唿聲與掌聲。


    他姿態優雅而從容地走去和伴奏樂隊的指揮及首席握手,看起來像一個有禮而冷淡的紳士。


    然後他對台下鞠了一躬,一言不發地坐到琴凳上。


    場下立馬安靜下來。


    第一首曲子是他最經典的曲目之一,電影《聽見星辰》主題曲《一顆星的聲音》。


    鍾關白微微閉了閉眼,抬起雙手。


    音符從指尖流瀉到琴鍵。琴弦振動。


    第一個音響起。


    安寧而幹淨的琴聲不斷流淌出來,像是要去往天際,成為銀河中的一抹光。


    這首曲子太經典,本身電影也很經典,劇情感人,琴聲一響就讓人淚目,一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唿吸。


    鋼琴聲越來越輕,低沉的大提琴加入了進來,像是在纏繞著鋼琴聲,低聲訴說。


    琴聲越來越快,小提琴與中提琴隨之而來,鋼琴聲與弦樂交織,仿佛連心跳都隨之共鳴,場下有人擦起了眼淚。


    曲子漸漸走向最高潮,鍾關白的眼皮突然一跳,一抬眼,果然樂隊指揮不著痕跡地看了他一眼。


    場下的人還沒有發現任何異樣,但是指揮和鍾關白自己都發現了,大提琴進來之後,他彈錯了一個低音和弦。


    就算一時場下沒人發現,但是直播視頻一流出去,一定會有人聽出來。


    鍾關白勉強鎮定心神,繼續往下彈。


    鍾關白演奏的長處,一向在於情感,風雨旭日,雷霆霜雪,都在他的琴聲裏。但是這次的開場曲從那個錯音開始,他的琴聲無功無過,一點情緒也聽不出。


    一曲畢了,場下一片掌聲。


    唐小離以前嘲諷說,這年頭聽鍾關白演奏會的,十個裏有七個顏粉,兩個人設粉,最後一個音樂粉也不是什麽專業人士。真正的古典樂愛好者才不承認一個幾年沒開過演奏會,整天在綜藝上露臉,時不時登一下微博熱搜榜的人能算演奏家。


    倒也沒錯。


    鍾關白彈完,感覺背上已經起了虛汗。


    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一雙手都不像自己的了,他坐在琴凳上,手掌翻轉,看著自己的手指,好像在看別人身上的東西。


    忽然,諧謔的小提琴聲響起,拉了起了電影《聽見星辰》裏的一首幽默的曲子,像是要跟觀眾互動。


    這不在安排之內,盯著自己手指出神的鍾關白突然反應過來,這是小提琴在提醒他。


    他一抬手,跟上小提琴的曲調,觀眾也跟著節奏拍手。


    彈完那一小段,鍾關白心神定了一些,開始準備第二首,勃拉姆斯的《降b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


    這首曲子是由圓號先開始,再進入緩慢的鋼琴,接著加入長笛和弦樂。


    鋼琴聲突然一沉,帶起了主旋律。


    這首曲子第一樂章很長,難度也大,第二樂章一進來就是激烈而急切的鋼琴,彈到第二樂章中部的時候,鍾關白眼前一黑,腦子裏好像有什麽東西被重重扯了一把,突然一片空白。


    樂隊還在繼續演奏,但是鋼琴聲卻戛然而止。


    鍾關白的手突然抖起來。


    台下隻有很少的觀眾發現了異樣,這時候整首曲子正好行進到弦樂組為主導的部分,沒有鋼琴也聽不出太大異樣。但是這陣氣勢輝煌的弦樂結束之後,應該馬上接一段鋼琴獨奏的琶音。


    弦樂組演奏完,鋼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場上一片壓抑的靜默。


    大顆的汗水從鍾關白的額頭上滾落下來,砸在琴鍵上。


    場下發出一陣騷動聲。


    樂隊指揮立馬示意跳過那段琶音,直接進圓號獨奏。


    但是圓號之後還是一段鋼琴獨奏。


    鍾關白想嚐試接上圓號,但是他腦子裏什麽都沒有。


    他的手指顫了顫,在鍵盤上按出不成曲調的幾個音符。


    整首曲子根本進行不下去。


    樂隊隻好直接再次直接進弦樂組,直到第二樂章演奏完畢。本來應該由鋼琴的沉重和弦將緩慢的圓號聲帶往激烈的弦樂中,現在少了這段鋼琴,連接變得異常突兀,再加上前麵詭異沉默裏的幾個音符,再沒有音樂常識的觀眾都知道發生了演出事故。


    指揮的詢問的眼神已經很露骨了,場下的騷動變成了喧鬧,有人在問到底怎麽迴事,有人已經開始抱怨。


    鍾關白坐在琴凳上,垂著頭,他的額頭上布滿了汗水,幾顆汗水打下來,落在他睫毛上,就像在哭。


    死一般的寂靜中突然爆發出一聲利喝:“退票!”


    鍾關白好像看見了一座大廈。


    這座表麵完好的大廈被丟了一塊石頭,砸破了一扇窗戶,隻是一塊,就已經預示著大廈的傾覆。設計與建造時遺留的缺陷,使用時的破壞,所有的痕跡都隨著那塊石頭會被翻出來,最後所有人會圍著那座大廈,說:“這是一棟不值一提的破樓,我們拆了它吧。”


    不會有人記著,他們也曾仰望它,讚頌它。


    他緩緩轉過頭,朝觀眾席看去。聚光燈砸在他臉上,讓他看不清台下的任何一張臉。


    “垃圾!”


    “什麽玩意兒!”


    “我要退票!”


    在一片罵聲中,突然一個聲音喊道:“關白加油!”


    場下許多人跟著一起喊起“加油”,還有人鼓起掌來,逐漸蓋過了那些喊“退票”的聲音。現場的畢竟絕大多數都是粉絲,某些時候更嚴苛,某些時候也更寬容。


    鍾關白看了一會觀眾席,任舞台上的白光照得他頭暈目眩。


    過了一會,他撐著鋼琴站起身,朝著觀眾席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又朝樂隊鞠了一躬。


    超清的直播可以看到屏幕裏鍾關白鞠完躬的一刹那,眼睛裏全是血絲,睫毛上不知是汗是淚。


    像一個因自知瀕死而絕望的人。


    陸早秋沒有見過這樣的鍾關白,心疼之外,幾乎有種失職的感覺,他拿起手機,“我也愛你”四個字還停在輸入框裏,沒有發出去。


    他捏緊了手機,撥了一個號碼,“訂機票,迴北京。”


    手機那邊說:“現在?陸首席,巡演那邊……”


    陸早秋:“換人。”


    “可是——”


    “換人。”陸早秋說。


    “陸首席——”


    “有事我擔著。”


    他掛了電話,看向筆記本的屏幕。


    鍾關白看著台下,鏡頭給了鍾關白的臉部一個特寫。


    細密的汗水布滿了他的額頭,連綁在腦後的額發都被汗水浸透了。


    他說:“對不起。”


    他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喉結也跟著動了動。


    “請讓——”


    陸早秋以為鍾關白會說:“請讓我重來一次。”


    鍾關白看著台下,聚光燈把他的臉照得慘白,像隻剩下白骨。


    他的一張臉上,隻有眼睛裏還帶著顏色。


    一片血紅。


    “請讓工作人員為大家退票。”


    全場大嘩。


    陸早秋盯著屏幕,右手緊緊捏住了左手小指的第二根指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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