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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布達佩斯最大的教堂,聖伊什特萬聖殿是遊客們來到這座位於多瑙河最美河段的歐洲最美雙子城之後的最美必達地點之一。


    聖殿氣勢恢宏,建築、雕刻與彩畫的風格富麗堂皇,大殿內可容納八九千人,即使是工作日,慕名來到此處參觀的遊人仍然絡繹不絕。不過顯而易見的是,在這個信仰極為複雜波動的物聯網時代,人們來到聖殿的原因已經不再隻是、甚至已經很久都不再是為了紀念國王的赤誠初衷了。


    王國的曆史已經成為史書上的遺跡,感興趣的人伸手輕輕拂過厚重書頁文尾的塵灰,匆匆路過的人則更喜歡和街邊奧匈帝國大腹便便的警察銅像做鬼臉合照。


    事實上,在附近的gelsatorosa店前排隊買玫瑰冰淇淋的遊客都不會亞於前往聖殿瞻仰的人數。


    文明的車輪一刻不停地在曆史卷軸上碾過車轍,關於人類的精品文化究竟是在倒退還是前進的思辨從未停歇,在不小心聽完兩個十分像許知遠和馬東的人在教堂門前就此論題結束了一輪口舌之爭後,懶得走遠的沈苫和秦崢終於從過路的遊客手裏換完零錢,一人往捐款箱裏丟了200福林,走進聖殿。


    說起這個,沈苫還有些遺憾——他們今日來得不算巧,沒有趕上周六的教堂彌撒,那天教會會為每位信徒都送上一枝銀柳。


    “你喜歡銀柳?”秦崢隨口問道。


    “不,”沈苫撇了撇嘴,“我隻是喜歡占便宜。”


    看得出來,這就是一位典型的完全沒有信仰也不在乎避諱的家夥。


    歐洲的哥特教堂永遠極華麗恢弘之能事,聖殿的建築空間充滿了華彩的元素,讓人忍不住慨歎其奢靡精致與帶給人的似曾相識之感——對於一個在歐洲逛了太多教堂的業外人士來說,這些世界聞名的教堂大多都長著一個模樣。


    “就個人觀察而言,其實馬加什教堂要比這裏受歡迎。”


    業外人士沈苫在聖伊什特萬的地盤上一點不覺不禮貌地小聲與秦崢搭話:“匈牙利的國王們很喜歡在那兒舉辦婚禮,茜茜公主也是在那裏正式加冕成匈牙利王後的。當然,除了‘加冕教堂’的身份之外,更令它遊客不斷的原因也許是它離漁人堡很近,據說有人曾做過調查,布達佩斯的年輕人在那裏進行初吻的比例最高。”


    作為一個從來沒有正式加入過城市講解俱樂部的非專業地陪,沈苫對於他家鄉的講解十分到位,上至正史下至野史無一不通,便是毫無根據的豔史與都市傳說,他也能講得頭頭是道——當然,如果他不是在把人家帶到佩斯卻開始講多瑙河另一岸布達的景點的話,用戶的體驗評價也許會更好。


    沈苫今天的話格外的多。


    如果不是自他們從維也納始發的列車上下來後,布達佩斯便始終陰雨纏綿,連他們外套上沾的雨水當下都還未幹透,秦崢幾乎要懷疑是不是此處的陽光有什麽獨特魔力,竟能令沈苫這株在巴塞羅那的燦爛千陽下仍然總是懶怠怠攀著鐵藝欄杆發呆的花藤起死迴生。


    當二人路過一麵燭光搖曳的古老牆壁時,好不容易意識到自己好像已經跑題太久的沈苫終於眨了眨眼,抬起頭,將目光投向那耀眼非凡的金色穹頂。


    壁畫與雕刻的結構完美無缺,正中央是聖父,天使和聖徒在下方一層一層地圍繞著他。繁複、對稱、華麗至極,令人眼花繚亂的美感,像萬花筒中的絕世傑作。


    沈苫雙手揣在風衣口袋裏,仰視的目光中意外地顯出一些平靜的悲憫。


    “聖殿曾一度毀於戰時,穹頂在和平年代的暴風雨中坍塌,而後人們花了五十四年的時間將教堂重建。”


    五十四年,在曆史上隻是短短的幾行小字,但春去秋來,自鍾塔眺望可見的兩千八百公裏大河潮漲潮落,這其中又發生了多少物是人非。


    建築的曆史比一個人的一生厚重太多了。


    而今,聖殿的門楣上印著金色不朽的拉丁語短句,翻譯過來意為“吾即道路、即真理、即生命”,出自約翰福音第14章耶穌所言,在完成自己的第一把琴時,沈苫將這句話刻在了側壁。


    秦崢的目光比他略矮一些,停在了鑲金柱式下位於中央祭壇的國王雕像上。


    布達佩斯的這場春雨也許在他們方才進殿避雨時便停了,明亮的天光從高窗投射而下,被印有神話傳說的彩繪玻璃洗成了明豔神秘的斑駁,而他胸腔中的髒器此刻正在為了立於心髒一側的人平穩跳動。


    “對了,這裏供奉著匈牙利第一代國王的木乃伊右手。”


    沈苫從快讓他看花眼的壁畫上轉移目光,歪頭靠近秦崢,小聲囁嚅:“就在你右手邊兩點鍾方向的神龕裏,看到了嗎,會發光的玻璃小盒子,小心點,不要直視,雖然看到了不會變成石頭,但愛戴國王的匈牙利人會衝你丟石頭的。”


    兩點鍾方向什麽都沒有,除了愛戴國王的匈牙利解說員正在為外國遊客熱情自豪地介紹他們藏在地下禮拜堂裏已供奉千年的“國王右手”。


    秦崢沒什麽表情地迴過頭,對上沈苫狐狸眼中狡猾得逞寫滿“嗯我在騙你”的可惡笑意。


    很低劣的幼稚笑話,趕在對方予以反擊之前,沈苫慢吞吞發問:“說實話,當看著這些畫、看得久了,你會有皈依天堂的想法嗎?”


    “不。”秦崢的迴答斬釘截鐵。


    沈苫彎起嘴角,重新仰頭端詳起那少年時代曾被他看過無數次的壁畫。


    秦崢注視著他,微微挑眉:“你會?”


    沈苫聳了聳肩,斜眼對他拋了個秋波:“sometime(某時)?”


    也許是因為在國外長大,而且從來沒有在第一語言是英語的國度長期生活,沈苫的英文腔調很有特色,明明發音和俚語都是十分地道的日不落英式,但有些時候(特別是調情的時候),他的語調會更加偏向為英倫紳士們所詬病的美式輕佻。


    剛才那句就是。


    有的時候,在調情之外的時候,沈苫通常隻會在糊弄人時下意識地拿出這種腔調。而在他剛才沒說的部分,在most of the time(大多時候)中,沈苫的目光其實更多會被那些教堂壁畫上描繪的地獄之景吸引。


    真奇怪,明明他並不覺得自己做過什麽值當下地獄的壞事,私以為性格也算正派開朗,但不知怎麽,沈苫總是覺得自己極有可能會在一命嗚唿後不小心被天使下錯油鍋。


    原先這感覺還並不明顯,但就在剛剛,故地重遊的他卻突然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竟然在潛意識的驅動下開始憧憬明亮的天堂了。


    真是令人唏噓。


    原來不論求死意誌如何強烈,人在死前果然會真的萌發出強烈的求生本能。


    不知何時,沉浸在思慮中的沈苫漸漸消去了唇邊的笑意。他的眸光專注地停留在穹頂的某一處,秦崢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但卻無法分清讓這人眼神難得蒙上正經色彩的究竟是哪位虔誠的聖徒。


    但秦崢也沒有問他。


    他隻是同樣安靜地注視了一會兒陷入沉思渾然不覺的沈苫,而後便仰起頭,嚐試著研究起那些他從來不曾感過興趣的聖經故事。


    如果這個時候沈苫率先迴過神來看向身邊人,他大約會驚訝地發現秦崢的神情此刻意外地像個孩童。


    眼神清澈,幹幹淨淨的,專注地在試圖理解一些遠超小朋友年齡段理解能力的神秘事物。


    而剛剛好就那麽巧、真的在秦崢出神之際發現他這副情容的沈苫眨了眨眼,在感到新奇好玩的同時,心裏生出更多的竟然還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唿吸略重一點便驚擾了這副罕見的寶貴景象。


    中國有句古話叫情人眼裏出西施,放在這裏可能不太合適,稍微修改一下,也許可以說成是情人眼裏出小孩。明明秦崢個子高高,黑色的衣物將他從頭到腳包裹得禁欲非凡,但落在沈苫眼裏,莫名他就等比例縮小變成了一個穿著大人衣服的酷小孩。


    天,這個時候哄著他叫自己一聲“哥哥”,是不是也可以實現?


    無信仰主義者秦崢在這熾烈的目光中沉默地將仰得發酸的腦袋轉了過來。


    沈苫輕咳一聲,下意識移開了目光,片刻後,他想起什麽,又轉頭看向秦崢,眯了眯眼。


    秦崢:“?”


    沈苫抬起食指對秦崢比劃了兩下,後者微微挑眉,倒也配合,垂首靠近他唇邊。


    在人們於內殿壓低聲音的交談中,沈苫含著氣音問道:“你家做生意,你拜沒拜過關公?”


    唐人街的店鋪幾乎家家戶戶都供著一尊關老爺,edwin之前還好奇過為什麽沈玉汝不在家裏也放一尊紅臉神像,被女主人好一番白眼伺候,而如今,這也成為了沈苫的刻板印象。


    秦崢拜關公,這畫麵真是想象不得。沈苫花了好大氣力才憋住笑,一本正經地盯著秦崢等他反駁——很多時候,他就是在故意逗弄對方,不管獲得什麽迴應或者幹脆沒有獲得任何迴應,沈苫都能從中尋到樂趣。


    “拜過。”但秦崢迴答。


    “……”沈苫眨了眨眼。


    看著他這幅完全沒有想到的神情,秦崢眼底劃過一絲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見。


    “中考拜文昌君,高考拜文殊菩薩,出國拜觀世音,迴國拜神女娘娘,上班就拜關公。”


    沈苫微微張大了嘴巴——秦崢反客為主,等來了他的迴應。


    “我不是分得很清這些神明……”


    沈苫難得糾結地擰了擰眉毛,試探道:“但他們應該不是同一個神話體係的吧?”


    “嗯,”秦崢點了點頭,不大在意地在聖父塑像前再一次展示自己的信仰匱乏綜合症,“我父母其實不大管我這些,每次都是家裏一個做飯阿姨催著我出門拜神。”


    但那個阿姨沒有接受過太多教育,對這些分不太清,秦崢更是懶得與她爭執,叫拜誰就拜誰,叫做什麽就做什麽。


    這些倒都是第一次聽說了,沈苫眨眨眼睛,笑著開口:“我還以為……”


    “以為我家是暴發戶、假講究,葷素不忌,避諱不知。”


    秦崢接過話頭,言辭鋒利得頭迴令巧舌如簧的沈苫都愣在原地,但他卻一點也不在乎似的,自顧自續道:“商人的確大多迷信,每年正月初一,我父親都會花幾百萬去求神女廟裏的第一炷香,我母親更是一年三百多天不間斷地在家中的小佛堂裏為我兄長祈求平安。你可以認為我生在一個封建家庭。”


    隻不過是這個家庭的正式成員從來不曾為他封建迷信,隻有毫無血緣關係的阿姨看不過眼才會催促他去做些傻瓜事。


    難怪秦崢說自己不信這些。


    這些自己曾猜測過但卻從來沒有直接從秦崢口中得知的往昔不打招唿地撲麵襲來,沈苫近乎慌張地抿住嘴唇,捏著袖口緊急搜索自己的國內中小學生詞庫:“那你還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憋半天,就憋出個這。


    秦崢彎起唇角,輕笑了一聲。


    “倒也沒有完全不染。”


    他終於發了善心,暫時放過了這隻可憐的野狐狸。


    在沈苫無措的注視中,秦崢不緊不慢地從兜裏摸出一隻精致的木製煙盒,而還未等他提醒對方此間不可吸煙,秦崢已經姿態隨意至極地從其中摸出了個完全出乎沈苫意料的東西——一隻平安符。


    是二少爺迴國初到江城時,在阿姨的催促下前往雁清山上得來的。


    秦崢用指尖掛著紅繩,遞到沈苫的麵前輕輕晃了晃。


    他說:“至少求平安符的時候,我總是誠心的。”


    平安符上有鈴鐺,被交付到沈苫掌心中時,在耶穌、國王與一眾聖徒天使的見證下,他們兩人都聽到了清脆的一聲叮鈴。


    “就當是我的賄賂,”秦崢垂下眼皮,靠近了沈苫的耳畔,“安慰我吧,沈嘉映。”


    生平第一次,他如此坦承道。


    “我需要你的安慰。”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小說的歌單可以在網易雲搜 二十五小時


    是我自己寫文、看文的時候聽的,大約會緩慢更新到完結。


    以及!可能因為我的確是把這個故事當做為他倆整理一本遊記寫的,牽扯的故事線與地域曆史相對複雜,這篇文的更新一直不太固定,這也是我為之頭痛但始終沒能調整好的狀態,再次和大家說聲抱歉,也謝謝你們喜歡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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