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是潮濕悶熱的,仿佛還陷在數十年一遇的高溫中,滿眼發白的、令人窒息的陽光。翟藍皺著眉,情不自禁翻了個身,手指碰到了什麽後突然醒了。


    窗簾外透出深藍夜色,他有瞬間迷茫,轉過頭,身邊半坐的人把燈光調亮了點。


    “遊真?”翟藍喊他的名字,喉頭沙啞。


    遊真應了一聲,從床頭端來一杯水遞給翟藍。入手還有點溫熱,翟藍不明所以地撐起上半身喝了口,他在被單下麵踩遊真的腳,無意識地貼著他,直到溫水沉入胃裏好像奇跡般地驅散了夢境中的憋悶。


    半晌後,翟藍緩過神:“你還沒睡啊?”


    “不知道怎麽的睡不著。”遊真說著,卻懶懶散散往被窩裏滑,兩隻手親密無間地圈住翟藍,同時臉頰蹭過他赤裸著的身體。


    頭發觸感微妙,翟藍感覺癢,想躲,被遊真按著腰然後他輕輕咬一口翟藍的肋骨。翟藍反抗,兩個人頓時又在床上滾作一團,夜已經深了,笑也不敢太放肆,四目相對不一會兒又開始接吻,四肢交纏,好像要把剛才沒享受到的溫存一口氣彌補。


    白天舟車勞頓所以做完還沒說幾句話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可睡也睡得不安穩,翟藍直到現在被遊真抱著,耳畔是他溫暖的唿吸,才找迴一點遠離城市的真實感。


    雖然他也形容不好,帶給他這樣的真實的並非大理的風。


    結束一個深吻,翟藍伸手玩遊真的頭發,暖光下顏色要明顯一些泛著藍光,但頭頂的黑發又長出來了,沒有漂過,摸起來雲一樣柔軟。


    “別鬧。”遊真阻止他,“還睡不睡了?”


    有點威脅意味,但翟藍搖頭:“我真睡不著……幾點了?”


    遊真撈過手機看時間:“五點。”


    “喔,天快亮了。”翟藍說,改為平躺著的姿勢,“好無聊。”


    “要不要出門轉轉?”遊真提議。


    少年一下子興奮地坐起身:“真的?”


    遊真的目光突然亮了亮,他胡亂把被子卷在一起然後拿過床尾的衣服,想了想,又扔到一旁,從行李箱取出和翟藍的情侶t恤。


    臨出發前新買的,同款不同色,他穿白的,翟藍那件是黑底,胸口有個紅色愛心。


    短褲,拖鞋,再抓上前夜裏買了沒喝的兩瓶鮮奶,被翟藍吐槽“要不要裝備這麽齊全”,遊真什麽也沒說,徑直帶他去大堂的租車處。翟藍的全程迷惑注視中,他坦然地掏出自己的攻略備忘錄,然後問值班人員:


    “現在可不可以租電瓶車?”


    色拉寺後山的摩托狂奔還在記憶裏無比鮮活,翟藍看見遊真從車庫裏選了一輛粉藍色電瓶車,難以自控地笑:“你又要帶我騎車?”


    “來大理,哪有不騎電瓶車的。”遊真振振有詞,插鑰匙啟動,“速度。”


    翟藍邁開腿跨坐在後座時有點拉扯感,他“嘶”了聲,還算在可接受範圍內,但依然對著遊真後背打出一套組合拳泄憤。遊真不以為意,任由翟藍貓撓人似的錘錘打打,擰動車把手,轟然遠去。


    行駛至酒店外的大馬路上,深藍的天幕東邊已經開始微微地泛白了。


    清晨五點,街道隻有零零星星的行人,車更少,路燈還亮著,在顏色變淺的天幕映襯下好像稀薄的星光。


    翟藍用力抱住遊真的腰,安全頭盔把他的劉海往下壓幾乎蓋住眼睛,視野變得斷斷續續,耳畔的聲音也變得沉悶。因為頭盔阻隔他沒辦法去靠遊真的肩膀,這麽抱了會兒,翟藍幹脆把手放進遊真的外套口袋,把他揣著的兩個硬幣翻來覆去玩。


    原本要睡到自然醒,結果現在騎著電瓶車不知道要去哪兒。


    他們還真是從來沒按套路出牌過。


    翟藍悶聲發笑,前麵的遊真略一偏頭:“笑什麽?”


    “你是不是準備了什麽?”他問,總覺得遊真做事毫無章法但又令人驚喜,“這個點,總不可能我們兩個人開始環海吧?”


    “想去也可以啊。”遊真大聲說,“我帶了防曬冰袖和口罩。”


    翟藍:“……誰跟你說這個!”


    “待會兒就知道了。”遊真說完猛地加速,“坐穩——”


    翟藍笑著說“哦”,閉上眼,感受風的速度。


    腳底,他們和電瓶車的影子輪廓越來越清晰,往長坡上走的時候翟藍後背有點發熱了。他往後望去,不知何時整座城市都靜默地臥進了光的陰影中。


    電瓶車突然刹住停在路邊,遊真拍拍翟藍的肩:“下車,看山景。”


    南方,黎明的前奏漫長而悠遠。


    目之所及的蒼山籠罩著薄薄的雲,山脈背後就是一場日出。


    洱海嵌入蒼山與古城中間,水麵寂靜,仿佛一塊透明的玻璃。更近些的地方,滿城白色、紅色的房子,長街,山坡,零星路燈,隨風簌簌蕩漾的樹葉,甚至他們身後的影子,所有的一切都逐漸被點亮。


    蒼山亮起來了,洱海也亮起來,古城靜悄悄地蘇醒,邊沿稻田翠綠,綿延不絕。


    熱帶的風吹散了山巔積雲,山櫻花早就過了盛放季節,樹葉尖被陽光染成亮晶晶的金色,鬱鬱蔥蔥的綠也開始發光。


    這場日出好安靜,一點也不壯麗也並不轟轟烈烈,卻充滿了力量。


    翟藍出神地注視著一切,五味雜陳。在這瞬間他腦海裏飄過無數畫麵,他和遊真一起經曆的,彩虹,夜晚的拉薩城小酒館,雪山與經幡。


    甚至是衝破大霧的高速公路。


    藏地的風吹到了雲南,從春到夏,他們現在仍然在路上。


    翟藍這時毫不懷疑遊真說的“我們一起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是發自內心的承諾,他們的未來或許也會與哪一條途徑的公路一樣,向遠方蔓延,仿佛沒有終點。


    “為什麽來這裏?”翟藍問,研究著身後的路牌。


    弘聖路。


    遊真左左右右地走了兩步,不迴答,反而沒頭沒尾地說:“昨天到大理的時候,我給爸媽打了個視頻電話你有沒有印象?”


    “誒?”


    好像是有這麽迴事,他們坐在一起吃米線和餌塊的時候遊真走開了一會兒,但翟藍不知道他和誰聊天,因為遊真很快迴來,也對那通電話絕口不提。他記得遊真當時心情很好,一直在哼歌,吃飯過程中也不消停還因此被蔣放吐槽用餐禮儀全忘了。


    遊真眉梢微挑,露出了有點狡猾的表情:“就跟他們匯報了一下最近去哪兒玩,還有,說了說他們比較關心的——感情生活。”


    他很少提起父母,這時驟然說到對翟藍而言過分嚴肅的話題,少年一下子紅了耳郭。


    晨光一點一點地擴散開,太陽升高,洱海映照出山的影子。


    “提到我了……?”翟藍不確定地問。


    遊真撓撓頭發,透出一點緊張:“未經你允許,不過事發突然……我媽想看你的照片,我就從相冊裏找了張我們在‘假日’的合照。”


    穿著工作時的圍裙,翟藍抱著遊老板靠在遊真身上笑得無比放肆。


    照片是小雨拍的,當時翟藍太過喜歡,還把那張照片裏的自己用做微信頭像,說要紀念壞脾氣的貓第一次被他抱得眯起了眼打唿嚕。


    翟藍對那張照片沒什麽意見,但這時也覺得不好意思:“啊,你怎麽……”


    “對不起。”遊真道歉很快。


    翟藍僵硬地擺手:“不是,我沒有害怕那個,但……”


    但出櫃需要哪些步驟?


    翟藍還以為他們永遠不需要這個流程了,兩個人生活在一起,時間不長,誰都沒提過,卻默契地篤定他們當然不會隻是彼此的“三日戀愛”。


    “我媽媽誇你很可愛,說‘不過看起來還是個小孩啊’,讓我對你好一點。”遊真頓了頓,“關於你家裏的事我沒有跟他們講太多,我覺得這些應該尊重你的意見。我父母……很早就接受了我的決定,所以這次我肯把你介紹給他們,他們還都挺開心的。”


    翟藍五味雜陳,到底高興占了大部分,沒忍住吐槽:“因為你這麽久都當鑽石王老五嗎。”


    “……那倒也不是。”遊真說,狠狠彈一下他的腦瓜崩。


    翟藍“哎呀”一聲,捂著額頭:“之後你們說什麽了?”


    “啊?”


    “按照慣例,”翟藍發揮著想象,“應該就到了阿姨和叔叔什麽時候迴國,然後我們一起吃頓飯,正式見一見家長——”


    “真是什麽都被你猜到了。”遊真啞然失笑,“不過猜錯時間,應該是我們過去。”


    翟藍一愣:“過去?”


    遊真:“等你下學期寒假的時候我爸媽應該會到新西蘭過冬,媽媽說到時候我們就一起過去那邊度假,暖和點兒。她還說如果你想去其他地方,和他們見過麵,我們自由安排……南美怎麽樣?南極洲也行啊,看企鵝……”


    他沉浸在為期不遠的長途旅行中,陰差陽錯,剛好與翟藍幾分鍾前的暢想突然契合。湊巧也好,默契也好,翟藍不爭氣地鼻子一酸。


    然後張開手,默不作聲地從側麵抱住遊真。


    見家長確實非常突兀,他們在一起,滿打滿算都沒有三個月。翟藍沒見過遊真的父母,不清楚對方的脾氣與性格是否好相處——


    但他了解遊真。


    他知道遊真最注重他的安全感,他的自尊心,遊真大概還想給自己一個家,迫不及待要把二十來年得到的溫暖全部傳遞給他。


    “乖乖,這麽喜歡我?”遊真拍拍翟藍的腦袋,像玩笑,聽著又好認真,“別太感動,我愛你就要把最好的都給你才行啊。”


    翟藍鼻子發酸,半晌,才沉悶地哼了一聲。


    積雲完全消失了,不過幾分鍾,蒼山洱海,大理古城與鳳凰花開的街道,由遠及近地組成了一幅色彩明豔的油畫。


    “翟藍!”遊真喊他,鬆開手,讓翟藍看向前方。


    然後一把抓住翟藍的手。


    少年還未從剛才的莫名激動中迴到現實,懵懵的望向遊真。


    下一秒,翟藍驀地被他拖住向長坡最下方俯衝。


    突如其來的失重感,翟藍情不自禁,“啊”聲脫口而出,重力與慣性一起拉著他越跑越快,即將衝進城市似的一路猛衝,好像長出了翅膀。


    遊真握住他的手成了最鮮明的觸覺,除此之外隻剩下風聲。


    所有疲憊消失殆盡,停在半途,恰好是一個拐角的缺口,所有風光盡收眼底,往後看,山頂佇立的建築與山櫻花樹都鍍上了一層金光。


    翟藍撐著膝蓋大口唿吸,渾身都無比暢快。


    接著,他抬起頭,兩手攏在嘴邊:“啊——”


    大喊出聲,要甩掉一切積壓已久的情緒一樣,身畔,遊真先愣怔片刻,隨後明白他的用意,也和翟藍做出一樣的姿勢。


    “啊——”穀地的迴音那麽渺小,遊真反而提高音量,“大理——”


    翟藍也喊:“大理——”


    “大理!好美啊——!”


    “日出好美——”


    遊真停了半拍,他看一眼身邊的翟藍和他們緊握的手。


    他喊:“翟藍今天要開心!”


    不等翟藍有什麽反應,遊真繼續對著蒼山洱海喊:“希望翟藍,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永遠開心!希望能讓翟藍開心至少五十年——!”


    沒有更多更複雜的期盼,從尚未意識到已經相遇開始這就是他們對彼此的祈願。


    反握住遊真,翟藍沒有大喊,隻在心裏默默地迴答:一定。


    風景太難得了,再加上鮮明的記憶讓翟藍想記錄下來。


    他拿出手機對準遊真,沒說什麽,對方就配合地後退兩步站到路中間——清晨,弘聖路長坡沒有車輛,遊真張開手臂,笑得很誇張。


    手機屏幕後的翟藍被他逗笑了:“你能不能別這麽……你像個諧星!”


    遊真說哦,馬上調整站姿,單手插兜,側臉,再偏著看向鏡頭。翟藍給他拍了兩張說你可以拿去發微博發主頁,到大理來找創作靈感了。


    “你還真把我當音樂人啊。”遊真說,欣賞著翟藍拍的自己。


    翟藍語重心長地勸他:“要好好寫歌,不能做一個揮霍青春的富二代。”


    遊真:“……”


    遊真:“好的。”


    翻看了一圈翟藍拍的照片,他變魔術似的從懷裏掏出一隻卡片機,翟藍甚至不知道遊真是什麽時候裝進外套口袋的。


    還沒問“你出發時就帶著了嗎”,遊真把相機對準了翟藍。


    “哢嚓”。


    快門聲清脆,翟藍懷疑他沒對上焦。


    “給我看看!”


    遊真搖頭:“不行啊,這個得拍滿36張再去送洗。”


    翟藍:“……2022年了還有人玩膠卷嗎。”


    “膠卷和數碼相機不一樣,記錄下的這一刻不可調整不可刪除,而且需要等待時間才能重新看。我這次帶了三卷出來拍,迴家後和你一起去暗房把它們洗出來,然後右下角呢,就會有我們出來玩的日期啦。”遊真說著,示意翟藍站到自己身邊,然後用鏡頭對準他們,“以後每次我們去哪兒,都拍一卷……笑一笑?”


    翟藍僵硬地笑,猶豫著露不露牙齒,遊真一掐他後頸,他立刻像貓一樣瞪大了眼睛。


    “哢嚓”——


    “這張一定很完美。”遊真說,看透翟藍想什麽似的,“失焦,畫麵不全,或者曝光過度,都無所謂,我隻是想記錄下,此時此刻我們在大理看日出。”


    他說完,又對著翟藍“哢嚓”“哢嚓”拍了兩張。


    蒼山依舊佇立,夏日將盡,等到了十月或許會迎來第一場雪。


    不遠處,隱約出現了這天的早班公交。


    退到路邊,遊真再次發動電瓶車,示意翟藍坐上來:“走吧,先迴去。”


    他們還有新一天的旅程,要自駕環遊洱海,要去喜洲古鎮的稻田邊喝一杯咖啡,要在沙溪發一天呆,挑選紮染工藝品,還要去海東等開漁日的星星燈……


    而這樣的旅程,未來每一年夏天的末尾都會有。


    翟藍抱住遊真的腰,他扭過頭,望向坡道上方突發奇想:“我們不迴酒店,一直往山上開的話會怎麽樣?”


    “會下山,順著214國道繼續走。”


    “然後去哪兒?”


    “嗯……去更南的南方吧。”


    沿214國道向南,穿過北迴歸線,然後遇到熱帶的風。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謝謝大家!!!!!!!!!啵啵!!!!我寫完了()


    沒啥好說的這篇寫得很順,我也很喜歡貓貓和狗狗,感覺他倆的相處應該是我寫過的裏麵很舒服的一對,充滿了soulmate的互相理解……and雖然熱帶公路這個標題來自於我喜歡的一款咖啡(湯力+濃縮+檸檬幹好味!),但結尾還是淺淺cue個題目吧quq


    會有番外的,大概就中秋前後?還想看什麽可以評論區點梗,人多的話就寫。不過短期內因為工作的關係可能不會無縫開文,但下一篇已經定了寫先婚後愛,或許年底?


    總之請大家先關注一波作者吧謝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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