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看到這樣一位站在廣場邊緣作畫的畫家,第一反應必定是他在速寫廣場上的場景。


    西列斯也是這樣想的。這也並非他第一迴 遇到這個年輕人。


    可是,當他的視線無意中瞥見畫紙上的繪畫的時候,他卻下意識怔了怔,因為他第一眼瞧見的既不是建築也不是人群,更不是什麽靜物,而是一片烏黑。


    整張畫紙的上半部分都被塗黑了,像是一場風暴即將來襲,烏雲遍布。而下半部分則是正常的建築、人群與廣場。


    ……這幅畫是什麽意思?


    西列斯望了望周圍。天氣明媚。七月的雨季就要過去了,陽光已經照耀在他們的身上,盡管微弱,但是明媚的季節就要到來了。


    但是在那幅畫中,世界仍舊陷在風暴的中心,未曾得到任何的安息。


    西列斯幾乎下意識皺起眉。


    不知道為什麽,在看到這幅烏雲壓城一般的畫作的時候,他本能地想到了無燼之地的相關風波,也想到了叛教者和之前的那一次判定。


    ……風暴將至。


    西列斯屏住了唿吸。


    那名年輕的畫家注意到了西列斯的目光,他下意識側了側頭,金邊眼鏡的閃過了一絲微光。


    他望見了西列斯。


    下一秒,這個年輕的畫家手一抖,鉛筆大幅度地晃動,直接重重地劃過了紙張,破壞了整幅畫的意境。


    除卻那漆黑的烏雲,其實下方的建築、人群,都是非常寫實並且精致。然而這幅畫現在卻被這突兀的鉛筆痕跡毀掉了。


    西列斯遲疑了一下,然後走向前,對這位畫家說:“抱歉,我打擾到了你。”


    年輕的畫家抿著唇,搖了搖頭。


    他沒有對西列斯的目光,以及後續的動作做出任何反應。他低下頭,用橡皮小心翼翼地擦著那道鉛筆的痕跡。


    西列斯本身也是一個內斂寡言的性格,意識到這位畫家的性格內向,他尷尬了一下,就放棄了與他對話,隻是趁此機會,更加仔細地看了看那幅畫。


    他注意到,遠看的話,那上半部分的隻是一團漆黑,但是近看的話,可以發現其中似乎隱藏著什麽……東西?


    西列斯沒有看很久,隻是瞧了兩眼。


    隨後,這名畫家收拾好自己的畫板和繪畫工具,然後小聲地對西列斯說:“再見。”


    說完,他就匯入了人群。


    西列斯隻是一個愣神,這名年輕的畫家就直接消失了。


    西列斯被這個年輕人的舉動弄得有些不明所以。


    他……社恐?一名社恐的畫家?但是他那幅畫,似乎別有寓意……


    西列斯停留在原地想了片刻,然後搖了搖頭,不再多想。時間已經將近十點,西列斯去附近的一家餐館吃了頓早午飯,然後在十一點多的時候抵達了曆史學會的666號房間。


    他有兩個小時的時間閱讀房間書架上的書籍。


    上一次來時候,西列斯就對這裏的書籍十分感興趣了,那都是一些曆史書。原身學習的領域主要在文學方麵,對於曆史隻能說是一知半解。


    因而,西列斯猶豫再三,最後選擇了一本關於康斯特公國相關的曆史,名為《康斯特大公的自我救贖》。


    ……聽起來不是什麽正經曆史書。


    打開之後,西列斯飛快地閱讀,反而稍微改變了自己對於這本書的印象。


    這本書與其說是公國曆史,不如說是初代康斯特大公的個人傳記,其中詳細地描寫了這位大公的家庭、兒女、事業、心理變化等等。


    康斯特公國原本是一個名為薩丁的帝國的一部分。初代康斯特大公憑借自己的家族傳承與個人榮譽,獲得了大片的封地,那就是康斯特公國最初的所在地,核心也正是拉米法城。


    彼時的薩丁帝國,因為迷霧降臨在其首都,短時間內生靈塗炭,所以很快凋零四散,變成了無數個小國家。


    這個世界延續了某種貴族的傳統。這些從薩丁帝國分裂的小國家,並沒有繼承“帝國”的稱唿,而是各自稱唿自己為公國、侯國等等。


    然而時至今日,那些四分五裂的國家也早已經消亡,隻剩下了康斯特公國。這一點與初代康斯特大公的個人能力、眼界分不開關係。


    書中詳盡介紹了康斯特大公年輕時候的散漫、紈絝,以及建立國家,成為大公之後的成熟、冷酷,並且毫不粉飾其暴躁與瘋癲的一麵。


    不過西列斯對這一部分不是特別感興趣,他著重看了看薩丁帝國隕滅的那部分。


    ……迷霧直接籠罩了薩丁帝國的首都?


    西列斯想到籠罩在那片迷霧之下的建築、人民,還有那曾經璀璨的文明。那恐怕是滅頂之災,突如其來降臨,然後毀滅了一切。


    為什麽會出現這樣迷霧?迷霧降臨的地點又是根據什麽決定的?


    西列斯好奇了起來。


    他對薩丁帝國並不陌生,因為那是沉默紀中最負盛名的帝國之一,盡管現在也已經消亡在曆史的迷霧之中,但是曆史同樣記載了這個帝國曾經的強盛、繁榮與偉大。


    沉默紀中有許許多多的文學作品提及了薩丁帝國。


    彼時,神明逐漸隕落,關於“人”的部分就更加繁複、鮮明。人類開始逐漸在意自身,歌頌人類的尊嚴、抗爭與不屈的意誌。


    因此,在當時國力最為強大的薩丁帝國,就成為了無數人心中,證明人類自身偉大的象征與楷模。


    ……當然,這種近乎璀璨的偉大,同樣伴隨著末日襲來的絕望與殘酷。


    那是神明隕落如雨、人類消亡如草的年代。


    西列斯輕輕地發出了一聲歎息。


    他合上了這本匆忙讀完的書,恍然迴神的時候,發現時間已經一點半了。


    他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四肢,站到窗邊看向外頭。盡管曆史學會的門後空間顯然依靠著獨特的儀式,但是從這扇窗戶看出去,外麵仍舊是普通而正常的街道。


    明天就要搬去拉米法大學的宿舍了,新的階段就要開始了。西列斯這麽想著。


    他快速地在心中略過了自己過去以及未來需要做的事情。


    啟示者的事情按部就班;守密人的事情無從調查,不過他恐怕得和費恩一家保持聯係,也可以近距離觀察那位醫生的遭遇。


    至於文學史教授的職責……


    西列斯想到最近因為備課而始終忽略的一個任務——論文。


    任何大學教授都有著相應的學術要求,即便西列斯是個前不久才成功入職的菜鳥也不例外。他今年的任務不算繁重,隻需要完成一篇論文,並且在“達標”級的期刊上發表就好。


    這個世界的期刊等級分為四個類別,從低到高分別是入門、達標、優秀、傑出。


    西列斯的畢業論文就曾經在優秀級的期刊上發表過,他當時的論題是研究了一位沉默紀著名作家,科南·弗裏蒙特的生平和文學理論。


    ……能夠達到優秀,主要是因為科南·弗裏蒙特這位作家……嗯,研究他的人不是很多。


    不管怎麽說,達標級對於西列斯來說不算困難。


    他之前一直忙於備課,還沒有思考過論文的選題。不過,剛剛看的那本書給了他一點靈感。


    不如他去找找與薩丁帝國相關的文學資料?


    西列斯在心中斟酌著這個想法。


    突然地,房間門被推開了,埃裏克·科倫斯——那位歐內斯廷酒館的服務員走了進來。


    他瞧見了西列斯,難得地笑了起來,與他打了聲招唿。


    “埃裏克。”西列斯想到之前安東尼·費恩說的,關於歐內斯廷的交易會,一時間來了點興趣,於是主動問埃裏克,“我有些事情想請教你。”


    埃裏克有些受寵若驚,他連忙說:“您想說什麽?”


    “不用說敬稱,我們是同學。”西列斯低聲說,“我們都是入門的啟示者。”


    埃裏克沉默了片刻,隨後苦笑了起來:“我感到……西列斯,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什麽?”


    “關於……啟示者。”這個額頭上滿是皺紋的男人看了看自己粗糲的手掌,“這樣的力量……是我能掌握的嗎?”


    西列斯同樣沉默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與埃裏克感同身受。不過並非因為啟示者,而是因為自己守密人的身份。


    西列斯麵容平靜地望著麵前這個目光惶恐的中年男人——他因為自己居然能掌握如此神奇、強大的力量而心生畏懼,而西列斯又何嚐不是如此?


    片刻之後,西列斯說:“力量,是可以被我們掌控的。”


    埃裏克茫然地望著他。


    西列斯輕柔而堅定地說:“不然這樣的力量將一無是處。”


    埃裏克控製不住地,因為西列斯語氣中強硬的信念而顫抖了一下。他慢慢平靜了下來,突然沙啞地笑了起來:“是的……我想,我的女兒會非常喜歡【流動的風】。每年八月她都會喊熱。”


    西列斯也笑了一聲。


    埃裏克的情緒很快就平複下來。即便西列斯不用這樣的方式安慰他,這個年長的中年男人也能夠壓製住自己的種種心情,為自己,以及為自己的家庭,搏出一份生機。


    但是西列斯的確三言兩語就安慰到了他,因而埃裏克更加感謝這個年輕的男人。


    他主動問:“你剛剛想問我什麽?我有什麽能幫到你?”


    “歐內斯廷。”西列斯說,“我聽說八月初的時候,歐內斯廷會有一場交易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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