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然來過幾次後,總算知道蔣兆川說的,何謂“楊老板其實很精明。”


    楊老板租賃給他爸爸的那三個水塘,一大兩小,距離最遠,水勢最深。還是當初楊老板建養殖場時最初挖的三個,連河壁都是不規則形的,船隻打撈起來還頗為費勁。


    澄然隻知道從高處看這三個水湖,高煙水寒,天地一色,實在是極有溫潤美感。沒想到走近了,真要利用起來,就有這麽多彎彎繞繞。


    他心裏在緊張,蔣兆川麵上卻是不露一分。跟楊老板該客套就客套,該算賬就算賬。他從楊老板那購了近八千隻河蚌,另外又從他的養殖場裏雇了一幫工人,加班加點的給河蚌植入珠苗,必要趕在四月底和五月間把一切都準備好。


    楊老板雇了十條船,打撈了三天才采收完,正要在這個季節重新投入下一批珠蚌。多了一個蔣兆川,人手顯然有些忙不過來。蔣兆川這些日子天天都要往養殖場轉,時不時的查看一下珠苗的植入進度。不過他看歸看,是從來不動手。楊老板卻是兩頭跑的勤快,老板看起來比工人還要忙。


    澄然總是跟在蔣兆川背後,反正他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大人們談事基本也不會避諱他。五月初的時候,珠苗已經植入了大半,就在當天下午,澄然正好在養殖場裏四處亂轉,剛到水塘那就看到楊老板在那唾沫橫飛的說話,他看起來很激動,又搭配著各種肢體語言。而對麵的蔣兆川卻是叼著煙,抱胸淺笑,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倆人都站在傍水處,瞧楊老板說的手舞足蹈的樣子,澄然真擔心他會一把把他爸推到水裏去。


    馬上,楊老板一隻手就搭到了蔣兆川肩上,澄然飛快的跑過去,就聽到楊老板說:“小蔣,楊哥還會害你不成,何況還能幫你省去一半的錢。正好那前麵的村子都沒事,我能找到人。你看,這不是能加快時間嘛……”


    蔣兆川還是搖搖頭,“楊哥,你就放心好了,我這邊是不會拖累你的進度的。”


    “你這話說的……”


    楊老板好似無奈,又看似心寒,然後喃喃說一句讓人雞皮疙瘩全出的話,“到底是小年輕啊……”


    他見澄然過來了,即刻滿臉堆笑的在他頭上撫了一下,繼續用他那鴨子蹣跚一樣的步伐走了。


    風吹水滿痕,蔣兆川掐滅了煙,對著澄然招招手,“寶寶,過來。”


    澄然搖搖晃晃的跑過去,蔣兆川伸手把他抱到臂上,“這裏都是水,你亂跑什麽!”


    他話音重,但語氣並不嚴厲,澄然就不怕,“你跟楊老板吵架了?”


    蔣兆川抱著澄然沿著水邊慢慢走,陽光雖然烈,但是這裏常年霧濕水重,微風送著水波吹過來,還能聞到水中特有的濕氣。剛和楊老板爭執完,可蔣兆川似乎心情頗好,解釋道:“不算吵,他覺得人手不夠,想要給爸牽線,從養殖場附近的村子裏找些人來做事。爸沒答應。”


    澄然追問,“給錢嗎?”


    “給,還能比正式的工人低一半。”


    澄然不懂了,“為什麽不請?”


    蔣兆川揉一把他的頭發,“附近村子裏的都是些普通人,請是請的到,可植入珠核是很有技巧性的工作,平常人根本代替不了。就算是按時交工了,半路出道培育出來的也肯定是些壞珠死珠。爸現在能省一半的工人錢,那兩年後就是虧一半的利潤錢。外行人不懂,楊老板怎麽會不知道。”


    珠蚌至少要等兩年後才能成熟,植入珠苗就是最關鍵的一步。試想一下好不容易等夠兩年,采摘後的心血卻全成了泡影,澄然馬上踢蹬道:“那瘦猴想害你,不能放過他!”


    蔣兆川正繞到最大的一個水塘,“他就是希望自己的利益多一點,別急,爸不答應,他也沒辦法。”


    澄然還是正正經經的,“那他給你的河蚌下毒怎麽辦?”


    蔣兆川大笑,“寶寶在想什麽,幾萬隻珠蚌堆在一起,下毒的工作量比植珠核還大。”


    澄然想了想,的確是。


    “可那瘦猴不懷好意。”


    楊老板整個人都幹瘦幹瘦的,尤其兩頰都瘦的深深的凹了進去。平日裏是個黑漢子,但是一喝酒就臉紅,紅的就跟個猴屁股一樣,澄然氣上心頭的“瘦猴”,倒還很符合他的形象。


    “爸,他現在就算計你……”


    “別怕。”蔣兆川朝著養殖場的方向看了看,“現在都是技術性,又量大的工作。他也就嘴上能使使心思,做不了什麽壞事。水域和珠蚌都是他自家的,他能狠下心買地,就是怕自己的心血被汙染,根本舍不得動手腳。”


    澄然一開始還認真聽,可盯著蔣兆川的臉久了,心思馬上就飄遠了。認真工作的男人最帥,可他爸也太帥了!還會觀察人心。


    蔣兆川微微側頭就對上澄然的炯炯目光,“總看著爸爸幹什麽?”


    澄然讚他,“爸爸聰明。”


    五月上旬,蔣兆川的八千多個珠蚌終於全部投入了池塘中。水麵上一串串的毛竹連網,不時隨著水波綿延,蕩碎一麵的金光。從高處極目,隻覺水麵上凜然有序,橫切密布,忍不住令人心潮動蕩,仿佛已經看到了一片豐腴盛景。


    可有一個問題,那最大的一個池塘裏,卻隻飄著半麵毛竹,另外半麵采光也很好,但都空著。


    澄然還另辟心思的問,“這是你留給我遊泳用的嗎?”


    蔣兆川拍了他兩下,怒目圓瞪,“你還敢遊泳了,知道這兩個字怎麽寫嗎?”


    天氣越來越熱,從他們家到養殖場要近兩個小時的距離,澄然也越發的不肯一個人呆在家裏。白班就跟在蔣兆川屁股後麵,養殖場晚上也有工人值班,蔣兆川索性也在這裏搭了個鋪,晚上帶著澄然住在河邊上的小房子裏,白天要看水施料,晚上也要提防著來摸東西的野賊。


    這算是澄然第二個接觸到的貧瘠環境了,不過有筒子樓在前,一個四麵是牆的小房子還是能接受的。一到晚上四周就非常的安靜,躺在床上,聽到的就是風吹著水浪拍岸,時響時低,“嘩嘩”的漾在耳邊,是大自然的催眠曲。


    澄然枕在他爸的胳膊上,晚上在這裏都不用電風扇,他露出的小手小腳都已經冰涼。蔣兆川不停的給他蓋被子,澄然就一次次踢開,“爸,我們要在這住多久?”


    “不耐煩了。”


    還真是有點,澄然當然不可能說出來,“要住兩年嗎?”


    “那你怎麽上學。”蔣兆川側身把他按到懷裏,眼睛透過窗戶去看外麵黑沉的色,“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候,等夏天的高溫過去,爸還要去找第二條路。”


    澄然又來精神了,“做生意嗎,要賺大錢了?”


    “你懂?”蔣兆川本來心煩意亂的,還是被澄然逗笑了,“爸爸不可能在這等兩年,而且爸也沒打算常做。”


    澄然打了個哈欠,聽著外麵的水聲,還有蔣兆川在他耳邊絮絮的低吟,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來。


    “爸,真像老人與海。”澄然閉眼描繪著,“我們一起住在窩棚裏,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靠著水生活,外麵都是風浪聲,也是隻有兩個人……”澄然說一半,又慣性的裝傻,“陳爺爺給我講過什麽故事,爸你聽過沒有。陳爺爺說是一個姓海的外國人寫的。”


    蔣兆川悶笑一聲,笑過之後又沉默下來,半晌才說:“寶寶,是爸爸虧待你了。”


    澄然可沒覺得,而他甚至是有點感慨的。他明確知道也隻有在小時候才能跟蔣兆川多親近些,一旦等蔣兆川忙起來,等他長大,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他不敢深想,日後哪一天蔣兆川知道了他的真正想法,會不會,會不會再給他一巴掌?


    澄然這次沒踢開蔣兆川蓋上來的被子,隻能緊緊的抱在他身上。


    六月開始,那空著的半麵池塘上密密麻麻的支起一蓬又一蓬的荷葉。七月的綠荷長勢最盛,接天連葉,碧綠的找不出一絲雜色。隔了這麽多年,澄然一看這景色就樂瘋了,完全把他爸說的“不準一個人玩水”的警告給拋到腦後,撒丫子就要往水裏跑。


    蔣兆川氣的大吼一通,又嚇的心驚膽戰,打又打不得,隻能叫人撐了條船,拎著澄然去摘蓮蓬。


    那人高馬大的工人撐一支竹篙,剛劃船進到荷葉叢中,撲麵而來的清新氣息就熏的澄然心內一躍,荷葉的味道浸人心肺,越往裏,全部都是綠色的世界。那股味道繞在鼻尖,貼入皮膚,仿佛連心肺都被滌蕩透了。澄然舉拳對天“喲嘿”了兩聲,蔣兆川站在船頭,隨手折了支荷花給他,“寶寶,接著。”


    澄然措手不及,被那荷花打了個正著,接著一個蓮蓬又丟下來,在船艙裏堆了一地。然後船忽然蕩了一下,是蔣兆川摘了片荷葉,做成帽子倒扣在澄然頭上。


    父子倆一起迎麵笑著,澄然問他,“爸,你怎麽想到要種荷葉,這能拿去賣嗎?”


    “當然行。”蔣兆川剝了個蓮子塞到他嘴裏,“爸的預算就是八千個珠蚌,但是水塘必須要租三個,肯定有一半是填不滿的。正好,荷葉是低值副產品,種植便宜,過兩天就可以采收。爸已經聯係了中藥商和茶商,能賣個好價格。”他頗有欣慰,“正好爸能送你去幼兒園了。”


    澄然艱難的把嘴裏的蓮子吞下去,難怪蔣兆川說要過了夏天就好,他真是奸猾奸猾的,不愧是做生意的料。一片水,他隻看到玩,看到《老人與海》,蔣兆川卻已經劃分了各個區域,每個區域都是錢。


    但是,他不想上幼兒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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