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堯臣把崔強約到了東郊馬場。


    馬場離市區有段距離,開車要走近兩小時。馬場建在紅蓮山腳下,背靠起伏的山脊,視野開闊,初春盛夏時來得人多,如今到了十一月份,就連周末也瞧不見幾個來跑馬的了。


    崔強到的時候,許堯臣已經跑了四五圈,見他們進來,招一招手,拉緊了韁繩,翻身跳下馬。他那馬很漂亮,棗紅色,身上找不出一根雜毛,溜光水滑,昂著頭,蹄子在地上刨了兩下,歪過頭想碰許堯臣,沒得逞,讓教練給牽走了。


    許堯臣上身套了件深灰獵裝夾克,黑長靴仔褲,襯得腰細腿長,手裏拎著馬鞭向著崔強二人走過來,很像迴事。


    崔強笑臉迎上他,給了個短暫而熱情的擁抱,“不錯啊弟弟,五六年沒見,又長高了。”


    許堯臣也頗感慨,搭著崔強肩,跟旁邊鐵塔一樣的壯漢打招唿,說泡泡,你怎麽練成這樣了。


    叫泡泡的這位是崔強看著長大的,從小也是爹不疼娘不愛,還甩著大鼻涕時候就給崔強當跟班了,這輩子的願望除了娶媳婦就是跟著他強哥出人頭地。


    “他這兩年迷上健身了,特可怕,”崔強捏了把泡泡的大臂,“進了健身房舉鐵,出了健身房舉女朋友,神經病。”


    泡泡衝許堯臣一舉手,“哥。”


    一身少言寡語的自閉勁兒像中二病尚未痊愈。


    一行三人進了練習場外不遠的玻璃房,裏麵碼著幾排桌椅,布置得算雅致,是給會員歇腳的地方。


    “坐吧。”許堯臣摘了手套,撣撣土,招唿旁邊服務生,“來壺普——哥,咖啡還是茶?”


    “茶。”崔強衝服務生抬抬下巴,“你們這兒禁煙嗎?”見對方搖頭,他又道,“那行,再拿個煙缸過來。”


    服務生微躬著身,問:“先生,請問需要配茶點嗎?”


    “叉燒酥和板栗糕吧,那什麽,驢打滾還有嗎?”許堯臣轉眼看泡泡,“我記得你愛吃?”


    泡泡惜字如金,冷漠地點頭,“愛。”


    “先這樣,”許堯臣對服務生道,“你把菜牌留下吧,我們再看看。”


    他們坐在靠窗位,遠處,紅蓮山上覆著交錯的金黃和暗紅,薄薄一層,已露出被遮蓋住的土色——前些天雨大風急,葉子早就落得七七八八了。


    “這地方不錯,人少,空氣新鮮,比市裏強,”崔強道,“沒事來跑跑,說不準能多活幾年。”


    泡泡說:“對。”


    許堯臣跟他貧:“你要是肯從成錦搬過來,我就把卡給你,你住這兒都行。”


    “混小子,就知道消遣你哥。我來了,你嫂子跟孩子咋辦?”服務生把煙灰缸和茶一起上來,崔強直接點了顆煙,“先說正事兒,我這心可一直懸著。”


    “臣臣哥,你一句話,我立馬去廢了姓方那老王八,真的。”泡泡給兩人斟茶,總算說了句囫圇話,“在你定那高級酒店住這幾天,我渾身憋得慌。”


    “傻逼。”崔強直接給了他後腦勺一巴掌,“你能不說話了麽,廢什麽廢,你廢個屁屁!現在是法治社會,咱幹事得用腦子,暴力能解決啥問題?我說你是不是肌肉練多了,把大腦營養全抽肉上了?”


    泡泡不吱聲了,悶頭灌了一大口熱茶。


    “你強哥說的對,咱不能動他。這種人,你揍他一下,他就能死咬住你不放,劃不來。”許堯臣呷了口茶,“咱們給他下個套,等他往裏鑽,到時候你把口袋收住就成。”


    同一時間的市中心,晟彬大廈三十二層,勵誠資本辦公區——


    “投藝術區?”關正誠手裏的雪茄燃了一半,點點對首兩個人,“你們兩個,異想天開。”他早年當過兵,肩背拔得很直,說話腔調正,把人的精氣神一下就提起來了,氣勢非常足。


    “我很看好國內藝術品和衍生文創市場,”白春樓側頭,和厲揚視線碰了下,“這種綜合性藝術區在一線城市已經得到驗證,是可以取得豐厚迴報的。何況,”他有意識地停頓了下,“勵誠需要拓寬疆域。”


    關正誠卻打起太極,“我沒說不能拓,你們可以嚐試。但目前全球經濟勢頹,藝術品成了空中樓閣,講出來是高雅,碰過去是鏡花水月。”


    “未必,”白春樓將他的前鋒推出去,“這是可行性報告,”他攤開來放在關正誠麵前,“數據不會騙人。”


    關正誠壓根不信這個,市場瞬息萬變,哪怕有大數據作保,他也不認為就萬無一失。比起白春樓這個喝了一肚子洋墨水的老外,他倒想聽厲揚打算怎麽說服他。


    “你怎麽說?”


    “我和白春樓,從來都是他看數據我憑經驗。”厲揚磕了下煙灰,姿態鬆弛,“我不認為藝術隻能束之高閣,人類文明演化出來的東西為什麽非要分出三六九等?讓藝術衍生品飛入‘尋常百姓家’,把空中樓閣搬下來,這是我們的初衷。從物質需求到精神需求,它是最樸素的規律。”他看著關正誠,“做我們這行,對萬事萬物都應該持有開放的態度。”


    “行啊厲揚,你也開始跟我玩這虛的了。”嘬口雪茄,關正誠隔著白霧看他二人,“這樣吧,緬甸茶山的爛攤子你給我收拾好,我就同意你們走這步棋。”


    他這是給厲揚和白春樓出難題。緬甸上萬畝茶山是他執意投的,碰上當地武裝衝突,差點連茶都運不迴來,虧自然是虧了,可要任它爛下去,就得接著往裏填錢。


    煙被碾滅在青花瓷煙缸裏,厲揚靠在椅背上,應了:“成。”


    白春樓意外地打量他,像是不信他居然輕易就妥協了。


    吳曈正是這時候敲門進來的,緊繃的氣氛一下泄了,趁他們上下級二人講話,關正誠扭頭和白春樓嘮起家常,仿佛方才的暗流從未有過。


    從高高的落地窗看下去,是穿流的車輛和行人,真正是“芝麻綠豆”。


    “什麽事?”對吳曈打斷談話這種不算禮貌的行為,厲揚有火氣,“非得這時候來。”


    吳曈聲音壓得很低:“崔強跟臣哥碰麵了,在東郊馬場。應該是為了避人,專門挑了個郊區地方。”


    果然是……崔強這一趟來的不簡單。厲揚手撐在玻璃上,籲了口氣,“遠點兒盯著,別打草驚蛇。”


    吳曈不安心,主動請纓:“要不我去見見這姓崔的?”


    “不到時候,”厲揚沉得住氣,“再等等。”


    凡事都是有因才有果。他們現在看到的,隻是呈現出來的結果,而引發它的那根線頭還隱藏暗處。


    但厲揚猜,那線頭就是方滸。


    ——其實也用不著猜,能把崔強和許堯臣聯係在一塊兒的,除了那條老賭棍,沒別的了。


    兩天時間一晃就過,周二一大早,鄒阿立來瀾庭接許堯臣。


    陳妙妙的意思,許堯臣自己開車不方便,他沒鄒阿立經驗足,近來風緊,有狗仔盯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節目錄製在華星影視基地,這地方集中有演播室、舞台,來來去去不是拉器材的,就是來錄節目的,一進園區,忙碌的氛圍立馬撲麵而來。


    “哥,他們節目說是半直播,其實除了前麵一段訪談,剩下就是烹飪直播。確實有台本也有彩排,但錄製時候是同步直播的。”劉錚坐邊上跟許堯臣絮叨,“到平台播出才是正經剪輯版,。”


    “趁直播該錄屏都錄了,還剪什麽剪。”車到,許堯臣一隻腳都踏在門邊了,又轉迴頭看劉錚,“這節目真是因為那微波爐才找上門的?”


    劉錚苦著臉,“不全是。”許堯臣下車,他跟上去,“大老板對你曝光度不滿意,說藝人從出道起就得營業,那是本分。陳總拗不過,這才跟節目組接洽。也是巧了,當時炸微波爐就在熱搜上掛著。”


    化妝師小潘跟著他們倆下車,拉著箱子,聽見二人話,跟了一句:“你們真別嫌人家,這節目有點意思,一群人在廚房裏雞飛狗跳的,網絡討論度賊高。”


    “這你就不知道了,”劉錚扭過頭,“福兮禍相依。”


    直播這東西,優劣勢都太過明顯。


    陳妙妙來晚了一個多小時,隻能坐觀眾席看許堯臣跟主持人、嘉賓走流程,前後來過兩輪,時間也差不多了,嘉賓們先後腳迴後台化妝造型。


    “我馬上得飛昆明,交代你幾句就走,”陳妙妙靠化妝台邊上,眼窩掛著烏青,看著疲憊得很,“待會兒你少說話,少說少錯。做飯這事不怕露怯,反正你微波爐都炸了,觀眾能理解你。蠢也沒事,這節目性質特殊,蠢才是常態。”


    小潘讓許堯臣往上看,他翻個白眼似的瞄陳妙妙,“你脖子上誰撓的?”


    陳妙妙摸脖子上那兩道印,已經結了血痂,他煩得慌,“貓。”


    “喲,那這貓體格不小吧,挺生猛,”許堯臣指他那倆黑眼圈,“看把你熬的。”


    他這揣著明白淨扯淡的德性踩了陳妙妙尾巴,讓他立馬炸了,“逆子,爹真多餘跟你廢話。”


    逆子瞧一眼立在牆角的行李箱,也不知道方才的話聽進耳朵沒,就知道跟他擺手,說一路順風。


    陳妙妙拽上行李箱,一步三迴頭——


    兔崽子不對勁,身上一股子說不清的消極厭世,像隨時要給他撂挑子!


    出門前,他把劉錚拽到避人的樓梯間,囑咐他,隻要許堯臣有不對勁,先一步把他摁在原地,摁住了,再叫人。


    劉錚就納悶,問那是物理意義上的摁不,陳妙妙思索了下,也說不出一二三來,就拍著他肩讓隨機應變。


    等劉錚幫陳妙妙把行李拎下樓,許堯臣這邊已經準備進棚了。看他一身放鬆地跟著小導演往棚裏走,劉錚倏地緊張起來,連忙摸出來備用手機,打開了平台直播。


    ——節目時長一個半小時,掐頭去尾截掉訪談片段,直播時間在五十分鍾左右。


    談話內容是在直播結束後補錄,所以直播一開始,許堯臣和嘉賓們就站在了一排灶台前。


    直播開始,劉錚一邊瞅台上一邊瞅手機彈幕,可把他忙壞了。


    這節目一點廢話沒有,開場白完了直接讓嘉賓抽簽做菜。現場除了許堯臣,還另外有三位廚房小白,兩女一男,都是圈裏新麵孔,許堯臣在裏頭算老幫菜了。


    兩位姑娘一人抽著酸菜魚,一人抽著糖醋裏脊,男孩抽的是菠蘿飯,許堯臣手氣爆棚,抽了個巧克力香蕉鬆餅,被眾人投來羨慕的目光。


    台下,劉錚倒吸一口涼氣,心說你們可太不懂他了,這還不如給他抽道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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