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惑了,他見過那孩子,雖然本弱多病,身高身形都差了上官禮一大截,但五官麵容卻幾乎是一樣的,就算眼前這個女人與上官雲清是孿生姐妹,但所生的孩子總不可能會長得這麽像吧?


    她似乎知道他在迷惑什麽,輕聲道:“衍兒與禮兒像如雙生,沒有人會懷疑他們不是一母所生。”她悲涼地笑了笑,繼續道,“我與雲清一卵雙生,對麵而坐如照鏡,兩個孩子的生父也是同一人,他們自然會很像,所以說他們是雙生子,沒有人會懷疑。”


    他張大了嘴,有點混亂了,他沒想到的是她外麵帶來的孩子也是上官博的血脈。


    她道:“事情遠不是侍郎所能想像的,這件事也已藏在我心中許久,侍郎願意聽麽?”


    他點了點頭。


    從蘭原初識,一直說到迴到相府,長長的午後,淺淺的訴說,她像是在告贖一樣,將自己的經曆的所承受的,全部都告訴了他。


    說完之後,他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最後他問她:“這件事情,你還與誰說過?”


    她搖了搖頭:“除了侍郎你。”


    他不知道該開心還是擔憂,道:“此事事關重大,相府並非尋常人家,夫人以後不要再在別人麵前提及。上官博與宗柏一定也知曉此事,才能瞞天過海地替換了你的身份,難怪……”


    他的腦海裏飛快拚湊的本就不多的細節——


    難怪上官博對這個向來不愛搭理的雲夫人突然關懷備至,難怪上官府突然間換掉了所有的舊仆家丁,原來,原來是這樣。


    那就是說,上官博也知道現在這個雲夫人並不是以前那個,他怎麽接受得這麽自然?還是,他本來就知道一切?


    她垂淚點頭。


    他苦笑道:“看來你也隻會說別人,不會反省自己。你與上官博也算是兩情相悅,長離久別十年,才能重新結為連理在一起,雖我不喜他,但看他也確實對你甚好,你為何一直拒他於千裏呢?”


    她搖了搖頭,無從解釋。


    “你也是個聰明人,不要如我這般,直至陰陽永隔,才想起俯拾朝花……”


    她流淚道:“我們與你們,並不一樣。他活在身邊,卻已死在了我的心裏。而藍田公主雖然已經早逝仙遊,卻一直活在侍郎心中,不是嗎?”


    他歎了口氣,強笑道:“你們女人,總是想得太多,卻又不肯放下矜持來說個清楚。難道你也想要像她這樣,活著的時候不明明白白,要等死了才留有遺憾麽?你也要用這般方法懲罰上官博麽?”


    她咬了咬唇,像是有所感觸,悲傷地閉上了眼睛:“我不想自己的罪孽染汙了他的名聲,更不想我們再多糾葛牽絆,我寧願他恨我怨我……這樣即使我於他先走,他也不會孤獨痛苦。”


    ……


    “現在迴想起來,原來那時她就已經有了打算,我無心一句話,真的說中了她的心事。她時刻都在準備著,準備著先走一步,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贖清靈魂,她真是傻,何須為那些罪惡之人懲罰自己,也懲罰身邊的人呢?”黃老爺的話將我拉迴到了現實。


    “什麽意思?”我不懂。


    “沒什麽。”黃老爺像是想到什麽似的,沒再繼續與我說。


    我也沉默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說,生怕說重一個字,都會觸及到黃老爺的脾氣,我知道他很敬重雲娘,如良師,如益友。


    對於雲娘,我的感情很複雜,我想要相信她的無辜與善良,但又不停地想起夢中她詭計多端的樣子,萬一——萬一她隻是雲清厭倦被大家討厭了時想出來的一個金蟬脫殼的謊言呢?搖身一變,變成了人人喜愛又同情的善良的雲淡,然後像扔舊一件髒舊的衣服一樣將雲清的身份給扔了?畢竟誰都沒有見過她們同時出現——就算是我的夢裏,都沒有見到過,永遠是她一個人在唱獨角戲,到底是真是假,我真的混淆了。


    我試探著問道:“世叔您真的相信雲娘說的嗎?”


    黃老爺臉上閃過疑惑,仿佛在奇怪我為什麽會這麽多心一樣。


    我連忙糾正道:“我是說,您當時就真的完全相信了她的話麽?就不會覺得其中有說不通的地方麽?”


    黃老爺盯著我,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道:“你的心思比我想像得要縝密。”


    我抓了抓頭,其實這些說不能的地方也是細心的鄭珠寶跟我說的,我最多隻是覺得有點奇怪,哪能說出什麽所以然來。


    我解釋道:“我……我隻是自小故事聽多了,總是會比較好奇一點。”


    “她的故事聽起來的確還算連貫,但很多事情仔細斟酌就會漏洞百出,比如雲清為什麽不直接殺了她而隻是將她囚禁了起來,比如為什麽她三番幾次會被同一個人所救,比如上官博怎麽會突然改意娶了一直厭棄的長公主,比如他怎麽可能會笨到連自己娶錯女人都不知道——”


    我連連點頭,看來這些疑問黃老爺也都發現了。


    他繼續道:“這隻有兩個可能,一是她這故事本來就全部是假的,但是以她的城府及心機,根本不可能會編造這麽一個疑點滿布的拙劣故事來騙取別人的同情,在我看來,雲清這種人的性格是絕對不會覺得自己做的任何事情有錯,又怎麽可能會放棄本來的自己呢——退一步說,她若是真的良心發現想要改邪歸正,也不必這樣大費周章,而且她在上官府的人緣並不好,不可能整個上官府的人都陪著她演戲,上官博並不是個容易*縱的人,宗柏也不會隨便為別人效命;第二個可能就是,這個故事是真的,但是的確就是存在很多可疑斷點的細節,這些細節要麽是她自己也不清楚,要麽是她不願意多說,至於為什麽不說,也許是在保護什麽東西。有時候越真實的東西,反而缺陷越多。”


    我認真點頭,也的確是,黃老爺分析得很有道理。


    “我相信雲姐已經將她能說的都說了,即然都是過去的事情,何必再牽扯,何必傷及無辜。”黃老爺說了句奇怪的話。


    “啊?”我摸不著頭腦,傷及什麽無辜啊?


    黃老爺歎了口氣,顯得憂心忡忡:“宗柏已經啟程迴帝都,我想很快上官博就會來了。”


    上官老爺?


    我哦了一聲。


    黃老爺鄭重其事地看著我道:“如無必要,最好置身室外。雲姐中毒病危雖與你們無關,卻也因此地而起,但願他看在故人情麵之上,能放過你們。”


    “什麽意思?您是說,上官老爺會怪罪我們麽?”


    黃老爺摸了摸眼窩,看起來很頭痛的樣子:“不出三日,他一定會來。”


    “然後呢?”我怎麽有種不詳的預感,怕得我咽了咽口水。


    黃老爺看了看我,啞然笑了,道:“能有躲遠就躲多遠。”


    聽起來好像很可怕的樣子,我非常認真地點了點頭。


    黃老爺看了看樓下廳堂,紮堆吃聊的人們散了一半,隻剩一些懶散蹭暖的人在有一搭沒一搭的打著盹,他拈著杯子呷著香茶,像個高高在上俯看眾生的神祗。


    但是,高高在上的人,都很孤獨吧,看盡蒼生百態,卻一直置身室外。


    他雖長相與我爹相似,但性格卻截然不同,我爹豪氣直爽,他則內斂文雅,我爹閑來喜歡揮斧子釘板子,他必定是喝著香茗看兵法古書吧。


    我娘與藍田小姨,嫁了長相相像的兩個人,說來也真奇妙。


    我娘文靜,我爹卻愛湊熱鬧;而藍田小姨英氣直爽,黃老爺卻內斂細致。這世上的雙雙對對都是配好的,明明都奇巧,卻為何都不能到白頭呢?


    我盯著黃老爺,沉默的環境中,水滴聲摧人欲睡。


    他放下杯續了一茶,迷迷糊糊的我好像看到他對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仿佛看到了燕錯二十幾年後的樣子,儒雅不失英氣。哎,燕錯也真可憐,小小年紀遭受這麽多苦難,還好現在有我,我要好好照顧他,讓他過上安穩的日子,給他找文武全能的師傅,讓他成為一個讓爹驕傲的人。


    我希望他能接受我,至少不要這麽抵觸我,大家夥能一起坐下來吃飯聊天,那多好。


    我的願望都很簡單,可是實現起來怎麽這麽難呢?要怎樣努力去實現呢?


    我隻是打了個小盹,可是一睜眼包間裏隻剩我一個人了!


    我驚訝地四處看了看,沒人,桌上的空盤仍在,黃老爺用過的茶已涼。


    走了?什麽時候走的?我隻是打了個盹,怎麽茶都涼了?


    我抹了抹臉,往外走去。


    走道上就遇見了小驢,對著我笑眯眯的:“飛姐醒了?”


    我奇怪道:“你怎麽知道我睡著了?空盤也沒見你來收過呀。黃老爺呢?走了嗎?什麽時候走的?”


    小驢笑道:“不久,約摸一盞茶的功夫。他說有事在身,就不等飛姐醒了來,還吩咐說飛姐睡著了,讓我們等你醒了再進去收拾,免得吵到飛姐。”


    天哪,我這都是犯了什麽毛病,人家跟我說著話呢,我聽著聽著還睡著了。


    小驢又道:“黃老爺還吩咐了,包了點平時你們吃的東西,已經讓小馬送過去了。”


    我尷尬笑道:“他還真是客氣,賬的話記著好了,改明我讓夏夏來結一次。”


    小驢道:“黃老爺已經結過了,還將之前繡莊的賬也結清了。”


    我一臉迷茫,黃老爺這是要幹什麽呢?


    小驢笑意深深道:“飛姐要是還想休息,繼續迴去休息好了,反正下午間也沒什麽客人,有什麽事的話叫我一聲就行。”


    我搖了搖頭道:“不用拉,今天一直犯困,睡得我腦袋發沉,我還是下去走走吧,趁著太陽還在。”


    小驢跟在我身後,像是要送我下去,邊問我道:“夏好兩天沒來,連家的事忙完了,飛姐讓她玩兩天唄。”


    我心裏突然難受,連小驢都知道關心夏夏,可是我卻每天不知道在幹什麽,讓她忙得團團轉。


    “恩。”我笑著點了點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無俠傳之錦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上官知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上官知之並收藏無俠傳之錦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