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蓉葉走到隔壁,這應該就是上官衍的臥房,蓉葉敲了敲門,在外喊道:“夫人,姑娘醒了,非要說來給你請安。”


    門馬上就開了,門裏的是個尖臉薄唇的女人,歲數與蓉葉相仿,衣著打扮並不像個夫人,看起來很嚴肅,一絲不苟,她馬上將我扶了進去,轉頭責備蓉葉道:“這麽冷的天,怎叫姑娘自己出來?”


    蓉葉馬大哈似的道:“披了兩氅子,這麽一小段路不礙事的。”轉而對我輕道,“這芙葉呀,就是喜歡小事化大。”說罷竊竊笑了,倒個調皮的小姑娘。


    芙葉豎了豎食指,快速地做了個噓聲動作,道:“夫人在給少爺喂藥,姑娘先候一會兒,這邊先請坐吧。”


    我點了點頭,心裏想著夏夏對上官家府的家世推測,一看這兩媽子的舉止談吐,感覺都不像是普通人家的侍婢。


    我四處看了看這屋子,也真是清簡,沒有絲毫多餘的擺設飾件,廳與房的中間為了防風,也隻隔了一條很薄的布簾子,以前趙大人在的時候,這屋子我也來過一次,富麗豪華,被各種家什古玩擺得滿滿了,光是下人就站了半個外廳,哪會有現在的蕭索樣子?


    布簾很薄,隱約能看到簾裏的人,有個女人安靜地坐在床榻邊上,微俯身好像在一勺一勺地喂藥,勺匙輕碰瓷碗的聲音輕柔爾雅,像一曲安詳的晚唱曲。


    蓉葉輕湊到芙葉身邊,低聲陶醉道:“這場景,倒真是讓人想起了舊時候。那時候呀,雖然少爺身體不好,卻一直在夫人身邊呢。”


    芙葉皺眉輕咳了一聲,像是在提醒什麽一樣,蓉葉知趣地閉上了嘴。


    過了好一會兒,夫人直起了身子,總算喂好了藥,將湯碗放下,細細地為床上的人掩著被子。


    她似乎不知道有人在外等著,靜靜坐在床邊上,可能在仔細又心疼地端詳著自己多年未見、難得相聚又不親近的兒子。


    蓉葉看裏頭沒了動靜,清了清嗓子道:“夫人喂好藥了麽?少爺好點沒有?”


    夫人轉了轉頭向外看,溫柔的聲音飄來道:“你怎麽來這兒了?姑娘若是醒了誰侯著?”


    蓉葉咯咯笑了:“姑娘早醒了,現正在這兒候著你喂完藥呢。”


    這蓉葉倒真是奇怪,對我說話前一個“您”後一個“您”,對這夫人說話倒是沒帶敬語,隨意得像是對自己的朋友一樣。


    夫人馬上抬起頭,快步走了出來,芙葉動作很快地走到簾子邊上,馬上為她掀簾子,這反應可真是周密極了。


    我看到了期待著的夫人的臉,刹那晃忽,繼而退了一步。


    “姑娘醒了,怎麽樣,還有哪裏不舒服麽?”夫人和善地笑著,要來拉我的手。


    我連連後退,竟忘了禮節,隻因為這張臉,與我剛才夢裏那張陰毒恐怖的臉,一模一樣!


    那張吊梢著眼角,將塗滿蔻丹的手指將沾血的布偶小人吊掛在木風鈴上的那個女人,現在儼然就站在我的麵前!


    我仿佛聽到了夢裏男孩與少時的自己尖聲哭叫的聲音,還有這女人狂傲無情的狠笑聲。


    夫人見我連連後退,臉上馬上寫滿擔憂,蓉葉已經扶住了我,關切問道:“姑娘想是還有些不舒服呢。”


    我不敢看夫人的臉,這張臉令我無比膽寒,也無比糾結。


    夫人歎了口氣,憂道:“可憐的孩子——”


    她向我伸出手,正如夢裏那女人向男孩的脖子伸出手,那種心狠手辣的表情已被憐憫心疼取代!


    我躲閃了,是的,我害怕,害怕這是我的另一個夢境,害怕這張臉突然又變得無比邪惡,陰笑著要連我也一起詛咒!


    我盯著她的臉,沒錯,的確是的,除去那濃暈的眼黛與厚重的脂粉,就是這張臉沒錯,雲夫人怎會是西坡的那個寡婦?是我做岔夢了嗎?是因為我昏倒前看到了這張臉,然後就與夢裏的臉結合在一起了?那那個惡毒在下咒的女人又是誰?


    西坡的那個孩子叫她娘,小燕飛喚她雲姨,那個惡毒的女是雲蘭,她怎麽會是個惡毒的女人?!


    還有,爹失蹤的這些年跟燕錯的母親在一起,那麽,那麽與他同天失蹤的那對母子哪去了?為什麽也從來沒有迴來過?當年他們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會一起失蹤?


    萬一——萬一如果,我的夢裏的臉沒錯,萬一那個寡婦就是這位雲夫人——對,他們都姓雲,是個巧合嗎?


    如果她是雲蘭,那誰是那個病弱的孩子?上官衍嗎?還是上官禮?——


    我的心,好痛——


    如果上官衍就是那個孩子,那麽,那麽就是說他少時曾在這裏生活過,如果他就是那個博哥哥,他應該會記得我的啊!他怎麽可能掩飾得這麽好?他一直在騙我們嗎?


    “孩子,還有哪裏不舒服麽?芙葉,你快去叫大夫來——”夫人的聲音溫婉慈祥,我聽著卻像冰冷的毒蛇纏繞在心。


    “沒——沒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我很想離開這裏,我害怕這裏的人,也害怕越來越多的真相。


    “衍兒幸虧有姑娘,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睡了這麽會兒想必也餓了吧,芙葉快去將廚房備著的熱粥拿來——”夫人還在體貼地吩咐下人——


    “不——不用了——”我感覺到自己的舌頭在打結,生怕自己的拒絕會讓眼前這個身世顯赫的夫人突然變臉,“我出來很久了,家人見我這麽晚沒迴去,定要擔心得到處找了——現在什麽時辰了?我睡了多久?”


    蓉葉笑著迴答道:“過了醜時沒多久,本想姑娘若是睡得安穩,可以一覺到天亮呢,沒想到姑娘這麽早就醒了。”


    醜時了?!夏夏不急瘋了?!


    我急道:“這麽晚了,夏夏一定要等急死了,不行,我得迴去了——”


    蓉葉急著拉我,叫芙葉的媽子快速道:“夫人怕姑娘家中擔憂,已遣人去通報過了,姑娘放心在這休養,等天亮了再迴去。”


    這麽周到,連這都為我想好了?


    夫人在旁笑著點頭,那種渴求我留下來的慈祥的眼神讓我開始動搖,難道真的是空夢麽,是因為我暈倒前看到那個恐怖的鬼影麽?我是不是太過相信自己的夢了,而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實?


    我沒有理由再拒絕要離開,隻得硬著頭皮問道:“那,隻能打擾了。”


    “打擾什麽呀,說到底兒這是少爺的衙院,我們也隻是客人來著。姑娘您是少爺的救命恩人,若是這樣把你送走了,少爺醒來豈不是要懊惱我們了麽?我這樣說沒錯吧夫人?”蓉葉樂嗬嗬地插嘴道。


    夫人輕笑了笑,道:“就數你最會說話了。衍兒剛喝了藥,一時半會還醒不了,若是姑娘想看看他的話,隨我來。”


    我點了點頭,本來聽到這消息,我應該很高興,但此刻心中卻有些難受。


    夫人拉起我往裏頭走,就著昏暗的燈光,我看到,她手背上,有條淡淡的疤——這條疤,我在夢裏見過——


    夫人迴過頭,輕皺娥眉,關切之情溢於言表:“飛兒冷麽?怎麽抖得這麽厲害?”


    我驚訝地看著她,飛兒?她怎麽這麽叫我?


    夫人卻像是沒放在心上,笑道:“手這麽冰,定是冷了。裏屋暖和點,靠著爐火就好了。”


    隻是一條滿簾相隔,裏屋的確非常暖和,兩處爐火起得很旺,床上堆了好幾條厚被,上官衍卻仍舊臉蒼白,唇無血色,眉頭緊皺,與平時那個偶爾抿唇微笑的上官衍判若兩人,這樣子看著,真叫人很心疼。


    夫人拉著我坐在床邊椅上,輕提裙擺坐在床邊,伸手撫了撫兒子的臉。


    我認真盯著上官衍,想在他臉上找到似曾相識的線條,可惜——


    為什麽我也一點不記得那個博哥哥,隻在偶爾的夢中迴憶到那個臉色蒼白到透明的男孩,我分明能記得小時候蔡大娘如何背著我做活、柱子哥偷偷捕著小手逗我玩,但我卻一點都不記得西坡的那對母子,這也真當是奇怪。


    夫人輕道:“家書重重,衍兒總是報喜不報憂,此次幸得有姑娘在身邊,才不至淒涼無助,若是他隻身一人,真是不敢想像……”


    “若不是上官大人將衣氅解下為我避寒,也不至於中了西坡的陰風,如果我不去找他,他一個人好好的決計不會有事的。”我懊喪道。


    夫人輕搖了搖頭,善良楚楚地看著我:“衍兒如此,並非偶然,飛兒千萬不要自責。這孩子總是這樣,許是舊疾隱有複發,他卻一直瞞著不想令我擔心,他怎知道養兒十百歲長憂九十九的道理,即便他安穩常健,風起寒來時,家中父母仍舊是要擔心他衣裳夠不夠穿,棉被夠不夠蓋……”


    說到這,夫人聲音已微有了顫抖,我心中百感交集,被她這番悲傷凝重的憂母心給感動了,她與鄭夫人一樣都極為關心自己的子女,但鄭夫人的關心非常尖銳也非常盲目,隻想給鄭珠寶最好的,要將她囚禁在自己身邊時刻看著,哪怕衍生出恨也要一意孤行,而夫人的關心卻截然相反,內斂濃重,她會微笑著任由上官衍尋夢飛翔,然後轉身默默收拾自己不舍的眼淚,安靜地等在遠方時時焦心地掛念。


    她說得沒錯,未曾為人父母,哪會知道為人父母的那種甘心付出不求迴報的愛呢?


    若是我有這樣溫柔體貼的娘親,我一定會時刻守在她身邊,給她最好的孝敬與陪伴。


    我心中竟突然有了這樣的念頭?——


    “怎麽上官大人他有什麽舊疾嗎?平時見他巡案走街從不說累,我還以為他身體很好——”我對這夫人的恐懼之心,已經開始在減退。


    “很久以前的寒疾了,雖說不上是重症,卻很難根治。近些年已經好了許多,也沒有聽他提過有所不適,我還以為已經不會再複發了……”


    我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怎麽接話,這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飛快往右胯處摸了摸,果然,我的背袋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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