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沉笙見汪巒這般反應,灰色的殘目越發晦暗不明,或怒或恨百種心思翻湧不定,但他終究還是重重地按在心頭,將汪巒的衣領拉好,重新坐到了一旁。


    “把相片拿進來。”


    豐山聽到裏頭的動靜,立刻推門走了進去,雙手捧著照片來到祁沉笙跟前。


    汪巒的目光自然也落到了那照片上,隻見它拍的應是室內的一麵牆壁,上麵還貼著紫羅蘭壁紙,而就在那花叢之中,一枚深色的,應當是沾了鮮血的印記,赫然出現。


    它約是隻有半寸大小,周遭並無什麽花紋,卻不知是用何種字體,繁繁複複地交織在一起,成了個“汪”字。


    這印記汪巒極為熟悉,並非出自什麽印章,乃是從當年汪明生的金指上拓下來的,而那枚金指……


    汪巒越想心思越亂,而一旁的祁沉笙,看著他的神色,表情也沉了下來。他用兩根手指將照片夾到汪巒的麵前,輕輕地挑動著。


    “怎麽,九哥還對他念念不忘嗎?”


    汪巒聽出了祁沉笙言語中的寒意,垂眸搖搖頭:“沒有。”


    祁沉笙沒有再說話,但汪巒感覺得到,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自己的身上,片刻後祁沉笙突然站了起來,大步向門外走去。


    汪巒下意識地拉住了他的手,險些被牽連地歪下床去,幸而祁沉笙及時止住了步子。


    “九哥你這是什麽意思?”祁沉笙迴首看著汪巒的手,陰鬱的麵容暗含怒意,聲音更是徹底冷了下來。


    “帶我一起去。”汪巒艱難地撐住身子,抬起頭來仰望著祁沉笙,低低地說道。


    祁沉笙怒意更甚,他甩開汪巒的手,俯身緊緊地扣著他的下巴:“帶你一起去?到現在,你還想再見他嗎?”


    這一次,汪巒沒有逃避或是沉默,他搖搖頭微亂的發絲便散落到了祁沉笙的手邊。


    柔軟,微涼,像極了此刻汪巒脆弱而從順的模樣。


    “我不想再見他,也不會再見他,”汪巒輕咳了兩聲,失了血色的唇微微翕動,說出的卻是與他外表截然相反的話語:“汪明生……已經死了。”


    “我殺的。”


    汪巒的語氣淡漠而又決絕,仿佛那隻是一件極為尋常的小事,說完後他便繼續無聲地望向祁沉笙,好像這樣,就能將所有的痛苦殘忍都隱藏幹淨。


    祁沉笙確實不曾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轉眼間汪巒再無力支撐身子,從床上歪倒而下,祁沉笙下意識地便接住了他,將人攬入懷中。


    汪巒枕在祁沉笙的肩上,忍著胸口的悶痛又咳了幾聲,斷斷續續地說道:“當時那枚金指……應當是和他一起入土了……”


    “住口。”祁沉笙重新將汪巒抱到床上,取過床頭的杯子,一點點地喂他喝水。


    汪巒潤了潤嗓子後,接著剛剛的話尾說道:“故而這次必不可能是他,或許是旁的什麽人想要引你--”


    “住口!”可他還未說完,祁沉笙就再次打斷了他,兩人無言地對視起來。


    汪巒歎了口氣,慢慢地主動靠近祁沉笙,將額頭抵在了他的肩上,讓發間淡淡地檀香,安撫下祁沉笙的思緒。


    他感覺到祁沉笙的手臂終於不再那麽用力,隻是鬆鬆地環著他的身體,汪巒也抬手輕拍幾下祁沉笙的後背。


    “我想知道這是怎麽迴事。”


    “所以沉笙,帶我去看看吧……好嗎?”


    近些年來,雲川雖不曾被劃出租界,但因著臨近金月灣,水運極便利,漸漸地也吸引了不少洋人來。


    如此不過三五年,東南近金月灣碼頭的七八條街巷,便成了洋人們的聚居處,其中又以法、德人居多,因最初多用青灰色的磚石,沿街搭建洋樓商鋪,故而此處又被雲川人成為青洋坊。


    連日來的梅雨難得有了停歇,張豐梁點了一隻煙卷,看著眼前血淋淋的景象,壓下的反胃的感覺。


    今天一早,警察署便接到報案,說青洋坊維萊特診所出了事,還鬧出了人命來,讓趕緊去瞧瞧。


    署長一聽是洋人出了事,幾乎要急掉了胡子,忙令張豐梁停掉了手頭上的案子,直往那邊去了。


    張豐梁見慣了署長這般跪舔洋人的樣子,心中雖然忿忿,但聽說是牽扯人命之事,他到底還是什麽都沒說,帶上手底下三四個人就來了。


    盡管入行已經有三十個年數了,張豐梁自認也是見過場麵的人。但當他迎著早晨九點鍾的太陽,實實在在地,站到了維萊特診所的二樓上,看到那滿屋的猩紅與散落在血肉泥淖中的人骨時,張豐梁還是震驚了。


    身後的警員見狀,都忍不住捂嘴奔逃嘔吐,隻有最後頭的一個毛頭小子,還強忍著惡心,跟在張豐梁身邊,但也連看都不敢往屋裏看一眼。


    “別勉強了,”張豐梁看著這個自己這個剛剛年過二十,被家裏托著關係送進來跟自己混的小侄兒張茆,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你也出去透透氣吧。”


    “跟他們一起去問問這裏的護士,應該也能有什麽線索。”


    可張茆卻梗著脖子搖搖頭,使勁說道:“叔,我留下跟您學東西。”


    張豐梁聞言,也不知是欣慰還是惋惜地歎了口氣,沒再勸什麽,隻是默許張茆跟著自己走進了屋子,一處處地仔細查看起來。


    眼前這間不大的房間中,到處都是血跡,甚至還混雜著肉靡。而其中最為矚目的,便是那堆散在血泊中的人骨。


    這位德國醫生的頭上,隻剩了半張臉皮,勉強能辨認出麵容。


    他剛要俯身去看,卻不想樓下突然傳來陣陣動靜,張豐梁迴頭往樓梯的方向看去,正巧一個警員趕了過來:“張頭兒,祁家二少爺的車來了。”


    “祁家二少爺?”張茆慘白的臉上,露出點疑惑:“是那個……開大紡織廠的祁家二少爺?他來做什麽?”


    張豐梁卻並沒有驚訝或是其他反應,隻是將煙頭掐了,對張茆擺擺手:“別多問,咱們下去接人。”


    張茆雖然還有疑惑,但到底還是聽叔叔的話,跟著張豐梁一起離開了這血色的房間。


    -----


    “到了。”隨著轎車的緩緩靠停,祁沉笙毫無感情地開口說道。


    汪巒靠在車裏,隔著透明的玻璃向外望去,路邊高大的梧桐樹遮擋著陽光,交錯的枝幹後,便是那座兩層高的診所小樓,樓前還掛著寫有“維萊特”之名的銅牌。


    他忽然有些不確定,他們是否該來。就在剛剛祁沉笙與他下樓後,卻發現來送相片的那個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在與警察署通電話確認時,得到的消息卻是,維萊特診所確有命案,但相片卻不是警察署送的--


    有人故意引他們前來,很有可能做了局。


    汪巒思緒稍頓,卻見身邊的祁沉笙,已經先一步推開了車門,隻留給他麵前空空的座位。


    他忍不住咳嗽幾聲,剛要自己下車時,卻忽得又見自己這側的車門被人打開了,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到了正是祁沉笙陰騖的麵容。


    “下車。”祁沉笙極為簡短地說出兩個字,目光刻意從汪巒的身上移開。


    汪巒愣了一下,他能感受得到,祁沉笙還在因為剛剛的事而生氣,但卻不想他因此而莽撞,於是開口勸道:“那照片的事,尚還有些蹊蹺--”


    可他這話剛出口,便覺眼前一晃,竟是又被祁沉笙從車中抱了出來。


    “沉笙!”


    祁沉笙不管不顧地抱著汪巒,眼看著已經走到了診所前,聽到汪巒的唿聲後,才略停了停腳步。


    他低下頭來,梧桐樹枝的影恰遮住半張麵孔,隻剩下涼薄的輕笑:“九哥覺得,我還會怕這些嗎?”


    汪巒的目光緊緊望著祁沉笙的雙眼,轉而重新垂下眼眸。


    是,現在的祁沉笙已經再不會像三年前那樣,輕易地被人蒙騙傷害了。


    祁沉笙見汪巒重新沉默的樣子,嘴唇動動像是要再說些什麽,但終是抱著他繼續向前走去。


    另一邊,張豐梁還有其他巡警,也正從四處趕過來,剛一出門就碰到了抱著汪巒的祁沉笙。


    張茆雖然是雲川人,近幾年來也確實處處聽聞了祁家二少爺的大名,如今能見到真人,說不好奇是假的。


    可當他匆忙跑下樓來,往那樓前的小道上一望時,霎時間卻覺得自己的目光,全然被另一個人吸引了。


    那個人應是生了重病,麵容清瘦得都快脫了像,可即便如此露在外邊的半張麵容,卻依舊美得令人驚心。這樣陽春的天氣裏,他身上茶色的長衫之外,還披著件頗為寬大的黑風衣,就這樣被包裹著靠在一個人的懷中。


    “張茆,張茆!”


    直到聽見叔叔的聲音,張茆才乍然迴神,他慌亂地想要將視線移開,卻不想正對上了另一雙眼睛。


    張茆的身體頓時僵住了,冷汗無聲地流了下來,看似渾濁的灰目震懾著他的心神,哪怕隻有片刻。


    “祁二少,”張豐梁察覺到氣氛不對,立刻發現了是怎麽迴事,又暗瞪了瞪自家侄子,上前將張茆擋在身後,狀似熱絡又客氣地與祁沉笙招唿道:“您怎麽過來了,這案子可是又與那東西有關?”


    說道後麵,他已壓低了聲音,祁沉笙卻像是沒聽到般,隻是將那風衣領子一拉,徹底遮住了汪巒的臉。而後才淡淡地“嗯”了一聲,什麽都沒再說,直向診所的樓中走去。


    汪巒並不疑惑祁沉笙的舉動,早在下車後,張茆等人打量他時,他也在同樣觀察著他們。在弄清楚汪明生的印記為什麽出現在這裏,以及那張照片究竟是誰送來的之前,任何人都是值得懷疑的。


    但顯然,目前從這些人中,他並沒有發現什麽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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