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祁沉笙。”


    “是雲川祁家的二少爺。”


    “你要接近他,吸引他,讓他對你如癡如狂,對你愛之欲……死。”


    似鬼魅低語,又將汪巒拉迴到多年前,那間蒙著黑簾的大屋中,昏黃的燭光映照著木色的桌麵,一隻手將黑白色照片,推到了他的麵前。


    汪巒低下了頭,夢中的照片很模糊,可壓著照片的那隻手,卻如同他記憶中那般清晰——拇指與小指齊根折斷,中指亦是少了半截,但套著黃金製成的義指,指尖處篆刻著一個“汪”字。


    “然後呢……”而後汪巒又聽到了夢中自己的聲音,帶著疑惑、探究與不可言說的懼怕。


    “然後?”坐在他對麵的男人,低低地笑了幾聲,像是來自可怖的深淵:“然後……自然還有然後得安排……”


    汪巒猛地從舊夢中驚醒,不知不覺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可還未等緩過神來,恰逢窗外春雷驚響,惹得他身子微顫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也是這時候,汪巒才終於迴想起自己此刻,究竟身在何方。


    祁沉笙……


    祁沉笙將他從老盛牌茶樓中帶走,就來到了這棟二層的紅磚洋房之中。


    後麵的事,汪巒有些記不清了,他似乎被喂下了什麽藥水,起初清涼而後灼熱,燒得他越發昏沉。


    斷斷續續的意識間,他感覺到一雙手,托著他的浸入水中。


    微涼的水舒緩著灼熱,令他低低地囈語,而後更多的水花被撩動而起,而那雙手也慢慢地、一寸寸地劃過他的身體,帶著最輕柔的愛撫,洗淨了滿身的塵埃,而後裹上柔軟的絲綢……


    再醒過來,便是此時了。


    汪巒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輕喘著伏在深紅色的天鵝絨毯中,打量起眼前的房間。


    墨綠色的長簾嚴嚴實實地,遮住了窗戶。紅曲柳地板光滑而幹淨,雕花的柚木大床周圍,還鋪著厚厚的織紋地毯。高高的鬥櫃佇立在一側,上麵鑲著鋥亮的銅把手。


    雖然已經是五月,但不遠處的壁爐中,仍舊燃著火堆,蘊著恰到好處的暖意。


    這是間奢華舒適的臥房,也是隻精美絕倫的鳥籠,汪巒的目光散散的,一時間卻不知是該繼續停留,還是該再次逃離。


    他與祁沉笙的相識,本就是一場騙局。


    百年前的汪家,算得上是秦城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可汪巒雖也占了個汪字,祖祖輩輩卻都隻是賣身汪家的下人。


    至前清末年,汪家也跟著漸漸衰落,家主汪明生便動起了歪心思,他從家生的奴仆裏,挑出了好些相貌好又年紀小的,暗暗豢養起來,教導各色不為人道的手段,再混入市井之中,做那商業上得奸細。以其家人為脅迫,為汪家幹盡陰私勾當。


    汪巒便是其中之一,他們甚至連名字都不曾有,隻是按年歲大小排了數字,他排到了第九,便被喚作汪九郎。


    但令人奇怪的是,汪明生竟好生將汪九養到了十八歲,始終不令他去做什麽皮肉買賣。


    同伴們見狀,都很是羨慕,隻當是因為他皮相好,汪老爺舍不得了,要留收己用。


    而汪九卻知道,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


    在爐火的映照下,他慢慢地解開了絲質睡衣的領口,消瘦卻依舊白皙的皮膚上,一隻金絲雀鳥赫然而現。


    它隻比拇指肚兒稍大幾分,卻毫毛清晰,栩栩如生,若要旁人看了去,定要稱讚是刺青師傅的好手藝。


    可對於汪九而言,它卻並不隻是紋刻在皮膚上的印痕,而是噩夢的開始。


    正是為了它,汪明生才命他去接近祁沉笙,也正是因為它,汪明生才篤定他一定能贏得祁沉笙的迷戀……


    汪巒的眼眸,映著壁爐中燃燒的火焰,迴憶之中淪陷著難以掙脫。


    然而就在此時,房間西側的鋼琴後,一扇小小的門被人推開了。


    汪巒的思緒慢慢迴籠,慌亂地將睡衣的領口重新拉好,伏在暗紅的天鵝絨毯上,聽著沙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床側傳來沉沉的陷落感,有人從背後擁住了他的身體。


    “……你來了。”汪巒微微撐起身子,他知道此刻能來到這裏的人,隻有祁沉笙。


    “是,我來了。”祁沉笙一點點收緊手臂,探身湊到汪巒的頸邊,鼻間便嗅到了淡淡檀香。


    這是三年前汪巒最常用的香劑,也是傍晚在浴盆中,他為汪巒的身子重新染上的。


    祁沉笙不得不承認,即使經曆過那般刻骨的欺騙與背叛,他仍舊無法割舍,這深深的迷戀。手上猝不及防地用力,便將汪巒的身子轉向他,而後壓入鬆軟的暗紅之中。


    汪巒沒有預料到祁沉笙的動作,但也沒有因驚訝而掙紮,他隻是低低地咳起來,雙眼卻再無遮擋地望向了祁沉笙的臉。


    那道深壑而猙獰的疤痕,自上而下貫穿了祁沉笙的右眼,是他親手劃下的。


    汪巒慢慢地抬起手,細瘦的指尖剛要觸碰到那條疤痕時,卻又被祁沉笙死死地握住了。


    感受著手上傳來的痛意,汪巒垂下目光,聲音低啞地說道:“沉笙,你恨我嗎?”


    “恨?”祁沉笙像是聽到了極大的笑話,低頭壓在汪巒的肩上,肆意而瘋癲得笑了起來。


    “三百萬銀元換作廢紙,全當是我自己荒唐。”


    “秦城的二十八間鋪子,燒作一把散灰,我也不曾眨眼。”


    “可唯獨這最後一刀,九哥,這最後一刀是你親手捅上的。”


    “九哥,你說我該恨不恨你?”


    汪巒渾身顫抖著,死死閉緊了雙眼,胸口仿佛撕扯得劇痛著,仿若要嗆出血來。他拚命壓製著,卻仍是不住地咳喘,半晌後才勉強喃喃出聲:“你該是恨我的。”


    可這話音剛落,頸側便感覺到撕咬的疼痛。


    祁沉笙死扣著汪巒的腰,狠狠地吻噬著他,在那蒼白的皮膚上留下血印般的痕跡。


    汪巒下意識地想要掙紮,但雙手推拒到祁沉笙的肩膀時,卻又卸去了力道,無望地落了下去。


    祁沉笙該是恨他的,如今的這一切,不過是他應得的。


    正當汪巒以為,將會迎來更為暴虐的侵犯時,祁沉笙卻突然停住了。


    他那隻瞎了的灰眸,幾乎泛上了赤紅,雙手還死扣在汪巒的腰側,汪巒甚至都感覺到了他那處的怒起,但祁沉笙還是就這樣停住了。


    睡衣寬鬆的領口,隨著兩人剛剛的動作散開了,那枚雀鳥的紋身,就這樣暴露在兩人之間。


    “沉笙!”汪巒慌忙地用手遮掩著領口,但祁沉笙依舊猛然起身,拉開了兩人間的距離。


    明明壁爐中的火焰依舊旺盛,汪巒卻在那一刻,感覺到了徹骨的冷。


    不知過了多久,祁沉笙的神情,仿佛又恢複了陰沉與平靜,他慢慢俯下身來,將剛剛淩亂地堆到一邊的毯子,重新蓋到汪巒的身上,但目光卻始終不曾看向汪巒的臉:“九哥好好休息吧。”


    說完,就要離去。


    汪巒刹那間竟不知生出了怎樣的念頭,就在祁沉笙轉身的那一刻,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祁沉笙的腳步頓住了,他似乎沒有想到汪巒會這樣做。


    而汪巒卻也隻是維持著這樣的動作,原本就雜亂到極點的心思,此刻更像是又添了把火,燒灼得他肺腑更痛。


    他忽然不知道,此時此刻他這樣拽住祁沉笙,究竟要挽留他做什麽。


    可惜祁沉笙並沒有再給他繼續猶豫的時間,甚至連轉身都不曾,隻是淡淡地重複著:“九哥,好好休息吧。”


    最終,還是離去了。


    ------


    離開臥房後,祁沉笙一言不發地走入了書房,手中細長的紳士杖敲敲點點著,暴露出了主人此刻心緒的不定。


    年輕的秘書何城東站在書房外,先是聽了聽裏麵的動靜後,才大著膽子敲響了書房的門。


    “進來。”祁沉笙倚在窗邊,目光深長地望向窗外,毫無感情地說道。


    何城東是這幾年來,在祁沉笙身邊做得最久的秘書,但仍是不敢自認,能摸到眼前這位祁二少的脾氣。


    他聽說了下午老盛牌茶樓的事,此刻行為舉止更為謹慎,小心地推開門,手中拿著記事的牛皮本,恭敬地說道:“二少爺,您有什麽事交代?”


    祁沉笙有意無意地敲著手杖,皺皺眉說道:“明天上午,去三橋巷請迴春堂的大掌櫃來,不必太早,十點鍾過後就行。”


    何城東微微一愣,用手中的記事本掩飾著,看向自己的老板。


    雲川城中,近些年來,誰人不知祁二少的威名。


    其中傳揚最多的,便是說他為人為商皆是手段狠絕,骨子裏好似天生便有一脈瘋勁。


    也正是因為他如今的瘋名,才讓許多人忘了,五年前這位祁家二少爺,從秦城歸來時的舉步維艱。


    那時候的祁沉笙,幾乎成了整個祁家的笑柄。各樣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好聽些是說,二少爺一意孤行,非要去學什麽西洋玩意,敗光了錢被人打迴來了。


    難聽些的卻說,二少爺哪裏是去學東西的,分明是拿著亡母留下的家底子,出去花天酒地玩男人,到最後被人騙盡了錢不說,還白瞎了一隻眼睛……


    這些話字字句句,都戳在了他的脊梁骨上,何城東曾經毫不懷疑,那位隻有十九歲的祁二少,怕是這輩子都別想在人前抬起頭來了。


    可沒想到隻是短短幾日之後,臉上仍舊纏著紗布的祁沉笙,就頂著那些流言蜚語,敲開了自家大哥的房門。


    沒人知道,那天他究竟與祁家大少爺祁默鈞說了些什麽,隻是第二日,祁沛鈞便將自己名下一處收益極差的紡織廠,給了祁沉笙。


    而祁沉笙,也就是憑借這間對祁家而言可有可無的紡織廠,用了五年的時間,多少奔波勞苦夜不成眠,拚上血肉咬碎骨頭,對他人、對自己狠到了極點,才有了今日的祁家二少,今日的宿華紡織。


    可盡管平日裏祁二少行為處事,頗有癲狂之意,但如今天下午般,當街搶人的事卻是聞所未聞。


    莫非——何城東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些傳言,莫非二少爺今日搶迴的那男子,便是五年前秦城那位。可若是如此,按著二少的性子,便是恨也該恨死他了,又為何要請大夫?


    不管心裏頭如何猜測,何城東還是盡職盡責地迴應道:“好的,二少爺。”


    “還有,”祁沉笙忽而又開了口,目光卻依舊望著窗外:“從花園街維萊特診所中,把安德烈斯醫生也請來。”


    何城東筆下又是一頓,依舊還是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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