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七疲憊至極,周身被溫暖包圍,緩緩合了眼,輕輕靠在李苑肩窩上,昏睡過去。


    李苑則無聲地輕輕撫摸著影七的頭,感覺到這樣似乎讓他更安心了些,於是動作更輕緩,默默安慰著自己的小護衛。


    “受苦了。”李苑緩緩摩挲著懷裏柔軟發絲,低頭親他臉頰額角,握著他的手給他安全感。


    影初領了臨州杏堂的醫人匆匆趕過來,來的正是在藥鋪裏為影七傳信,後又險些用暗器射傷影七的那位年幼的小公子,魏小公子是杏堂先主的後人,也是魏世醫的小孫子,年紀輕輕竟已經能替齊王爺掌管著杏堂。


    影初輕輕叩了叩門,囑咐魏小公子:“世子殿下在裏麵,穩重些。”


    魏澄溫聲道:“是,大人。”


    臨州杏堂裏藥師殺手參半,用以混淆視線,魏小公子醫術高明,身手了得,忠心耿耿,傳遞消息穩妥且密不透風,長大後不失為一位人才。


    魏澄提著藥箱,深吸了一口氣,整了整衣裳,才進去麵見從未見過真麵目的世子殿下。


    這小孩雖僅十一二歲,舉手投足卻異常穩重,給世子殿下規規矩矩行禮,脆生道:“屬下魏澄,拜見世子殿下。”


    李苑臉色憔悴,點點頭,疲憊道:“不必多禮,過來給他看看傷。”


    “是。”魏小公子拎著藥箱到床榻前看了一眼,沒想到正是在杏堂與自己的人起衝突的那位。


    小孩臉一紅,知道自己錯怪他人了,訕訕翻了翻藥箱,取出一把細銀刀和細鑷,躬身掀開影七背上破碎的衣料。


    “傷得好重。”縱使見多識廣的魏小公子也微微吸了口涼氣,皺眉輕聲問李苑,“殿下,他毒深入骨,需刮骨療傷,不然換影衛來按著他吧,您壓得住嗎?”


    李苑握著影七的手,搖搖頭:“我扶著他,你輕些。”


    “好。”魏澄趴到床邊,專心察看傷口,按了按幾處嚴重部位,有的傷口雖然愈合,裏麵卻仍舊留著毒,已經深入骨肉。


    “這傷看起來有數月了,爺爺沒有給他排毒嗎?”魏澄一邊察看傷口一邊自語,“以我爺爺的醫術不可能診不出的啊?”


    “我不知道,他從來沒與我說過。”李苑微微歎氣,影七這個小影衛主意特別正,他想怎樣就怎樣,不論什麽事都不願意跟別人說,隻想自己一個人藏起來舔傷口。


    “那大概是……”魏澄揚起頭小聲說,“殿下,應該是他不願意用藥,因為這種藥會暫時讓感官遲鈍,聽說當影衛是不能有一點遲鈍的吧?”


    影宮訓條有一則是,影衛療傷,不可用麻沸散。


    李苑深深吸了口氣:“用,盡管用……當不了影衛也罷了……我養著他。”


    魏澄眨眨大眼睛,得了允許,將熬好的藥灌進影七口中,影七尚且有一絲清明,緊緊抿著嘴唇,虛弱道:“不必……直接下刀便是……”


    魏小公子遲疑了一下,詢問地望向李苑:“殿下,這個忍不得,華佗神醫製出麻沸散前,活活痛死的大有人在。”


    李苑無奈按了按影七的發頂,俯身安慰他:“小七,喝了吧。”


    影七仍舊抿著唇,揚起一雙小狗似的眼睛望著李苑。


    “給我。”李苑狠了狠心,接過藥碗,掰開影七的下頜緩緩灌了進去,眼看著影七委屈抗拒卻又不能掙紮,小狗似的眼睛變得濕潤,李苑撫摸他頭發,低聲安撫,“無論如何都不會趕走你,永遠都留在我身邊。”


    影七得到一個許諾,並沒有半點放鬆,乞求般抓住李苑的衣角,眼前模糊,緩緩沒了意識。


    魏澄拿了塊幹布攢起來給影七塞進嘴裏咬著,刀刃觸及背後發黑的疤痕,緩緩割開一條線,一股發黑的膿液順著傷口淌出來,拿藥布擦淨,再割開另一條傷口,排淨皮肉裏的膿血餘毒。


    影七臉色蒼白如紙,即便半醒半昏迷著,額頭上仍舊滲出大片的冷汗,握著的手攥出青筋,指節發白,緩緩朝李苑伸過去,卻僅僅是艱難地抓住李苑的衣角,再不敢有半分逾矩。


    李苑迴握住影七的手,把影七向上抱了抱,放進自己懷裏:“很快就好了,乖一點。”


    影七掙紮著抓住李苑的衣袖,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緊緊抓著,泛白的嘴唇顫抖出聲,用力咬著口中的布巾,牙齒咯咯作響。


    李苑低頭靠近他聽,才聽清小七在說疼。


    小影衛何曾叫過疼啊,讓他疼得難忍,這得是怎樣的劇痛。


    李苑心裏一下子痛得難忍,抱著影七輕撫他發絲低聲哄慰:“別害怕啊。”


    魏澄割開所有傷口,排淨了膿血,開始用銀刀刮骨,刀刃貼著白骨一刀一刀刮下來,將毒液腐肉全部切掉。


    即便有麻沸散的效用,這劇痛也不是能輕易忍受的。


    李苑逼迫著自己盯著影七背後的森森白骨,目不轉睛地看著,把小七為自己受的傷痛全部刻進心裏。


    影七額角青筋暴起,緊咬的牙關吭吭響,白布上已經隱隱殷出血跡,李苑怕他咬碎了,輕輕撤下他口中的幹布,換上自己兩根手指。


    剛剛把手指塞進他口中,影七便咬緊了,牙齒硌在李苑指節上,李苑卻依舊愛惜地垂眼看著他,撫摸他哄著他。


    影七半昏迷中也能感覺到口中含著的淡淡的烏沉香,便不敢再用力咬,實在痛得厲害時也耐不住牙齒硌在李苑手指上,李苑看著自己指上發紅的齒痕,吸著涼氣撫摸他頭發:“輕點咬,不然等會牙疼。”


    影七渾身發抖窩在李苑懷裏,抓著李苑衣襟。


    他又在夢魘。


    原來曾經夜裏夢魘,他都困在影宮的噩夢裏煎熬折磨,隻有李苑在身邊的時候才能睡得安穩些,可李苑自己做了些什麽?


    自己居然威脅要扔他迴影宮,調笑他,使喚他,試探他,把他當一隻聽話不亂叫的乖小狗唿來喝去,煩了就一腳踢開。


    他對一個忠心深情的小影衛到底都做了些什麽啊。


    一個時辰過去,魏澄雙手已經滿是鮮血,給影七上了藥,縫合傷口,做完了一整套,自己也被冷汗浸透了。


    “殿下,他需要安心養傷,傷口長好之前暫時不能再出任務了。”魏澄擦了擦手,拿筆寫了幾副方子,“這些是給他的,還有這一副是給您安神的。”


    “好。去領賞吧。”李苑神情恍惚,擺手叫他們退下,心疼地把影七抱起來,讓他乖乖趴在自己身上休息,聽魏澄保證說影七安危無恙,才鬆了口氣,臉色略微紅潤了些。


    魏澄趁著機會跪下來討賞:“殿下,屬下不要金銀賞賜……”


    李苑緩緩撫摸著懷裏的小影衛,垂眼看地上恭敬跪著的小孩:“你想要什麽盡管說。”


    魏小公子懇切道:“請殿下允許屬下進影宮曆練,將來做影衛為您效命。”


    李苑勉強扯起嘴角:“進影宮……你看到他了麽……這就是在影宮裏受的刑。”


    魏小公子瞪大眼睛,臉色白了兩分,顯然是被嚇著了。


    李苑擺了擺手:“給你考慮的時間,我知道你與你父親一樣忠心,替我管好杏堂便是,我許你安樂無憂。你若執意要來,想好了再去王府找影四。”


    魏澄咽了口唾沫,顫聲道:“是……屬下……告退。”


    李苑無心再顧及他人,抱著懷裏人心疼得坐立不安。


    影七整個人像從水裏撈出來的,渾身冷汗。一點力氣也沒有,在李苑懷裏軟成一灘水。


    “沒事了,不疼了。”李苑替他脫了幾乎黏在身上的破碎的衣裳,他渾身都是新舊疤痕,刀傷、劍傷,腿上有刑具留下的舊傷痕,他整個身子都是蒼白的,在影宮中不見天日,被折磨到遍體鱗傷。


    他走過的豈止刀山火海,他是身上壓了一座地獄,趟著滾燙熱油爬著來見自己,他把自己當成卑微渺小的飛蛾,遍體鱗傷也要撲上自己這團猖狂的火焰,他快要把自己低到塵埃裏。


    影七衣裳破碎,最裏層的布料裏滑出來一件雪白的硬物,掉在地上,一聲輕靈脆響。


    李苑疑惑低頭看那是個什麽東西,俯身撿起來,在掌心裏掂了掂。


    是個穿紅線的羊脂玉佩。


    一瞬間李苑以為這是影七與什麽小姑娘的定情信物,轉念一想這玉佩十分眼熟,好像是父王扔給自己把玩,他又隨手賞給影五的那塊。


    李苑心頭觸痛,緊緊攥著玉佩,攥到指節發白,時至今日,他還在下意識懷疑這個小影衛的幹淨純粹沒有雜質的感情。


    所以小影衛才會不斷受傷,捧著一顆支離破碎的心守在自己身邊,他從沒有珍惜過,他還以為這是理所應當。


    影七微微動了動,似乎口渴了。


    李苑深深吸了一口氣,把羊脂玉佩揣進袖口,吩咐外邊人熬些肉粥和雞湯來,自己去倒了杯水喂給他。


    好在平時訓練嚴苛,影衛的身體和自愈力都比常人強得多,這種傷放在常人身上,根本挺不過這麽久。


    影七昏迷了一個時辰才醒來,像睡了漫長的一年。


    醒來時,自己正側臥在世子殿下懷裏,殿下勉強騰出一隻手在紙上寫東西,表情凝重嚴肅。


    “醒了?”李苑隨即扔了筆,把紙往旁邊一推,重新抱了抱他,“好些了嗎。”


    影七半懵半醒地點點頭,低頭看看自己身上,身上裹了幾層藥布,一件衣裳也沒穿,隻蓋著一層世子殿下的雪青外袍。


    李苑扶著他趴在自己身上,免得碰到傷口,伸手去把紅泥小爐上溫著的肉粥端來,喂到影七嘴邊。


    影七乖乖喝了。


    喝到一半,忽然身子緊繃起來,揚著眼瞼驚惶地問:“殿下……屬下是不是……給您惹麻煩了……”


    李苑安撫地摸摸他發絲:“沒有,不是你的錯,放心。有些事就該主子做,你們不要想那麽多。而且,比起影宮被揭露,讓齊王府背上私募軍隊意圖謀反的罪名,現在的局麵已經算好的,你做的不錯。”


    影七像做錯事的小狗兒,垂著耳朵窩在李苑懷裏,他手腳還麻木著,站不起來。


    李苑低頭問他:“你偷跑出影宮,就為了救我一命,既然知道迴去要受重罰,為何當時不同我說實話?我帶你迴府,你也不用受那麽許多委屈,不好嗎?”


    “屬下想做您的影衛……非正大光明出影宮不可。”影七虛弱迴答。


    李苑又問:“我們曾見過?”


    影七點點頭,不再說話。


    這是難以啟齒的往事,影七根本不想憶起,卻又貪戀著往事中的絲絲甜意。


    他不是個愛焦躁的人,因為前日看見世子殿下順手幫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孩子就變得暴躁,隻是因為多年前世子殿下救起自己時,自己也是這個年紀,比那個小孩更無助更狼狽,他多希望自己在殿下眼裏能特別一些。


    影七不想迴答,李苑便不再追問,他有耐心等到他願意解釋的那天。現在他知道這個小影衛一直愛慕癡戀著自己很多年,就足夠了。


    李苑從背後摟著影七,把羊脂玉佩伸到他麵前:“哪來的?”


    影七一愣,似乎一旦出什麽紕漏,所有的事情都會落井下石般趕到麵前來。


    “與影五換的。”他隻好如實迴答,悄悄搓著指尖的繭。


    李苑耐心問他:“為什麽要換這個?我後來才知道,王族的東西其實賣不了什麽錢,因為隻有黑市才敢收。”


    “屬下沒想變賣,隻想留著。”他說不出口,其實想把它放在心口,就像時時陪在殿下身邊。


    李苑詫異:“可這是父王賞的東西,不是我的。”


    影七悄悄抓住李苑的衣擺,心中失落。


    沒必要告訴他的。


    他想把這件東西當作世子殿下嗬護著,殿下其實不必告訴他這些,讓他沒辦法再自欺欺人地寶貝著這塊小玉佩。


    他想要世子殿下能賞他一件貼身的東西,哪怕是一張帕子也好,隻要上麵有世子殿下的氣息,就能讓影七安心睡著。他是保護世子殿下的影衛,在心裏卻一直把世子殿下當成能保護自己的人。


    影七低下頭認罪:“屬下擅自與人交換賞賜,拂了殿下心意,請殿下責罰。”


    “沒收。”李苑皺了皺眉,看見影七悄悄攥緊自己衣擺的手,就算他什麽也不表現出來,李苑還是能看得出,他很委屈,他很想要這件東西,但不敢說。


    影七抬起眼瞼看著李苑,睫毛濕濕的。


    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若被送迴影宮,他還有這個東西作安慰,不會死在裏麵,他能再活著走出來,再迴到殿下身邊。


    可唯一的安慰要被殿下收迴了。


    李苑輕輕舒了口氣,伸手在自己小指上摘下一枚鸞鳥銜珠的細翡翠環,拉過影七的手,把帶著自己體溫的精巧玉環戴在他手指上。


    “這才是我的東西,給你了。”


    影七怔住,指環還溫熱著,有一絲殿下身上熟悉的烏沉香氣,是那塊羊脂玉佩上沒有的。他不解地抬起頭看著李苑,眼神不安。


    李苑把影七拉到自己麵前,捧起那張蒼白的令人憐惜的臉,偏頭吻了上去。


    影七瞪大了眼睛,被突如其來的親吻驚得僵直了身子。口中被殿下的舌尖緩緩舔進,勾住自己僵硬的舌頭吸/咬,李苑微眯著眼睛,纖長的睫毛垂著,燭光輝映下,殿下的側臉寧靜迷人,整個大承,再找不出比殿下再美的一位公子了。


    而李苑隻想此時此刻,給他自己所能給予的溫柔。


    影七甚至不敢唿氣,口中被狠狠占有侵略,後來又變得無盡溫柔,似乎想要挽迴什麽,安撫地親吻。


    影七眼角泛紅。其實他沒想要這麽多。


    隻要殿下能在他完成任務時對他笑一下,做得好的時候摸摸他的頭,影七就死而無憾了,他挖空心思想做殿下的影衛,想要的不過隻是不被殿下嫌惡而已。


    李苑終於放開了他,影七急促地喘著氣,心跳亂了無數次,輕推著李苑的胸脯:“……屬下隻是您的影衛。”


    “我知道,所以恩寵賞賜你都該受著。”李苑輕撫著他清瘦蒼白的臉頰,“別害怕,王府裏好藥眾多,能治好的,以後不會這麽疼。”


    影七猶豫著緩緩抬起手,被李苑輕輕握住,按在自己心口。


    “高牆深院,你怕不怕寂寞。”


    影七搖搖頭。他的眼裏從來隻有殿下一人。


    “既願做我的影衛,就一直陪著我吧。”李苑嘴角微揚,“等你想走的時候,恐怕也逃不出去了。”


    作者有話說


    感謝大家的打賞訂閱和留言,潛潛很感動,努力寫得更好來感謝大家qaq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遵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麟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麟潛並收藏遵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