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傻子看膩了,李苑望向正起身打理自己裝束的影七,朝那小影衛勾了勾手指:“小七,過來。”


    影七撐著酸軟的身子站起來,把青蛇雙劍插迴後腰劍帶上,青蛇劍劍刃柔軟,卷在劍帶上的劍鞘裏,劍柄像兩顆裝飾的蛇頭盤扣,難怪影疊並未看出影七所用為雙手劍。


    剛剛戰至激烈時影七沒顧上疼痛,現在才發覺脊背上的鹽刑傷口如鈍器刮擦一般劇痛,他忍下一口湧上喉頭的血腥味,踉蹌起身,朝世子殿下走過去。


    影七在李苑腳下順從地單膝跪下,安靜垂眉道:“屬下在。”


    李苑在手邊果盤裏挑了一塊去了皮的蜜桃,用雕花紫金簽子插著伸到影七嘴邊:“爺賞的。”


    “謝殿下。”影七訥訥地張嘴接了,蜜桃汁水清甜,好解渴。


    不過是一點點賞賜,那一瞬間影七便全然忘了還在疼痛的鹽刑傷口。


    “殿下……”影七忽然想起剛剛那事,揚著修長眼睫抬頭望著李苑道,“多謝殿下指點,屬下……茅塞頓開。”


    世子殿下或許沒有表麵看起來的那麽不學無術。影七覺得心情莫名喜悅,看著李苑的眼神又變得多了幾分掩藏不住的仰慕。


    李苑心裏暗笑,這小影衛根本不記仇啊,昨晚剛被自己好生欺負一通,今天就像隻沒斷奶的傻小狗一樣給忘了,還在自己腳邊乖乖待著。


    李苑抖開紺碧折扇,哼笑一聲:“我可沒提點你,你看錯了,剛剛我說的是,小七今晚過來伺候,沒想到你聽了這話幹勁兒十足啊?”


    “不是……”影七蒼白的臉頰倏地紅了,想反駁又不敢,怕自己頂撞世子,落個什麽罪名。


    李苑便當他認了,心裏舒暢,揚起嘴角叫那邊的三少爺:“梁霄,有完沒完!”


    梁少爺依依不舍,抱著那冰柱子迴來,冰淩融化,沾了一身一手的涼水,鄭重其事把冰淩交給身邊護衛,讓他們給送迴家裏冷窖保管。


    梁霄擦了擦手臉,搓搓手嘻笑道:“李兄府上高手如雲,今日梁某又開眼了。”


    “別扯那沒用的。”李苑挑挑眉,讓小福子又搬來一太師椅,請梁少爺坐。


    “咱約好了瀛江樓船蟹會,聽說你最近被禁足了?”梁霄皺眉撓頭,“你禁到什麽時候啊,那螃蟹可就這幾天肥,我跟孔妹妹可不等你。”


    還真不是哪家大小姐跟著這倆人廝混,那是欒丘孔家大少爺,跟王室貴族往來密切,孔言璽也算李苑眾多酒友中的一號風雲人物,隻不過這位少爺有時候怯懦嬌氣得讓人憋氣,得了個綽號“孔妹妹”,孔言璽又一向性子軟弱,索性就受著了。


    李苑拍拍額頭失笑:“一時沒顧上。禁足?老爺子也是怕我再出事兒,沒事,不走遠,不出越州就行。老爺子是身子骨好多了,明早就出府,讓影四他們幾個護送著去青龍崖泡藥泉去,到時候我溜出去……影七跟著我。”


    影七一愣,睜大眼睛仰頭茫然望著李苑。


    我跟著?


    梁霄才注意到在李苑腳邊安靜跪著的影七,低頭略打量,眼神戲謔含笑,打趣李苑:“呦,夠水靈的。打哪兒抱來的新人啊?”


    影七一時不知所措,匆匆低下頭。


    “胡說八道,這是爺新得的影衛。”李苑罵道,“別看年紀小長得白皙,硬氣著呢,你嘴巴放幹淨點兒。”


    見世子殿下話裏話外有些維護自己,影七咬了咬嘴唇,悄悄往李苑身後挪了挪。


    “少年有為,小孩兒好樣的。”梁霄見影七往李苑身後挪,俯身趴在太師椅扶手上逗他:“小影衛,別怕我,本少爺不像你主子,我隻喜歡漂亮姑娘。”


    李苑身邊一票朋友都知道,齊王府的大世子,葷素皆宜,姣花碧柳通吃,風流無心,隻賞不采,花葉不沾身。


    影七駭然。


    他說喜歡漂亮姑娘,言下之意是……殿下還喜歡……男人?


    李苑對自己的癖好十分坦然,撣了撣雪青竹葉袍的衣袖,對眼神驚詫的影七揚起嘴角挑眉笑笑:“看我做什麽,還要我現在斷給你看?可以啊。”


    說罷作勢要攬影七的腰,影衛服腰帶很緊,顯得影七蜂腰更細,李苑早就想把人抱過來玩一玩了。


    影七咬著嘴唇,身子縮得更遠更小。


    主仆二人一個像闖進羊圈的野狼,一個像個懵懂柔軟的小羊,咩咩叫著想跑又不敢跑。逗得梁霄扶著椅背哈哈笑出聲,拉了一把李苑衣袖忍笑道:“逸閑,別欺負他了,好可憐啊。”


    “行吧,梁少爺給你求情,去換身幹淨衣裳,這滿身是土的穿出去給我丟麵兒。明天晚上跟我出府。叫影五也跟著。”李苑擺了擺手,“快去快迴。”


    “是。”影七長舒一口氣,得了赦免拔腿就跑,比剛剛比武時動作還利索,一溜煙就沒了影子。


    梁霄望著影七落荒而逃,笑得肚子疼:“你逗他幹嘛啊,小影衛挺不容易的。”


    李苑收了手,托腮遺憾道:“誰逗了,我真想抱他。他若不是影衛,早就被我吃幹淨了。”


    “怎麽,你還有忌憚?”梁霄打趣道。


    李苑搖搖頭。


    他雖沒進過影宮,也不知道裏麵有什麽,隻是道聽途說,聽他父王囑咐,影衛在影宮生死曆練三年,為王府效命,不論出身貴賤,都該給予身為主人的尊重。


    李苑愛玩,一次次試探這小影衛的底線,卻不想觸犯他、逼迫他。


    影七落荒而逃,靠在訓場圍牆外搓了搓臉,安靜了一會兒,心跳才和緩了些。


    幸好勉強贏了,幸好。不然又要讓殿下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影七嘴角微微垂下去,他引以為傲的輕功不光被人輕視,還被前輩壓製得捉襟見肘,讓他失落又無奈。


    從小到大影七的天資都是同齡人中的翹楚,自幼被捧為天才,更被寄予厚望,直到進了這座高手多如牛毛的齊王府,才知自己並非絕世,比自己強的還有太多太多。


    好在今日是與前輩切磋,他雖贏了,心裏卻知自己輸了。


    輸在風度,輸在功底,輸在求勝心切,輸在心浮氣躁。若在戰場上,不會有前輩讓招放水,影七知道自己還差得遠。


    口中還餘留著蜜桃的清甜香氣,他怔怔靠著牆壁,悄悄滑到地上坐著,沉默迴味剛才情景,心裏莫名雀躍。


    世子殿下也能喜歡男人……那……


    那我……是不是……


    影七搖了搖頭,努力克製自己腦海裏一閃而過的各種想法,局促不安的表情又變得安靜冷淡。


    世子殿下不知道,他有個小影衛默默愛慕著他,千裏迢迢走來,小心翼翼地捧著一顆心想要送給他。


    可世子殿下站得太高,他踮起腳來也夠不到。


    剛剛動作太大,又扯裂了傷口,影七痛得難忍,身體再支撐不住他胡思亂想,隻得扶著牆緩緩去了醫殿。


    齊王府給鬼衛的待遇極高,不僅有專供他們沐浴的水殿,還有專門的醫殿,配了好幾位德高望重的老醫人給府上影衛療傷護理。


    影七扶著牆緩緩走進去,裏麵有位花白須發的老人正在躺椅上曬太陽,腿上趴著隻黃狗,安靜地闔眼瞌睡。


    影七敲了敲門環,輕聲問:“請問,今日魏世醫當值嗎?”


    老人抬起眼皮應了一聲:“老朽便是,閣下哪位?不曾見過啊。”


    影七摘下腰間紅木影牌,給老人過目:“我是影七。”


    老人咧開皺紋密布的嘴角笑笑,拍拍腿上黃狗,黃狗叫了一聲跳下地,搖著尾巴迎著老人起身。


    老人精神矍鑠,滿麵春風,請影七坐在自己對麵,挽袖診脈。


    越診越覺得不大對勁,便問他:“小夥子受了什麽骨傷麽?”


    影七見瞞不過,隻好承認:“先前在影宮受了刑。”


    魏世醫怔了怔,歎了口氣,轉身去給影七拿藥。


    影七愣道:“您不看傷口?”


    魏世醫撚須歎氣:“不必,老朽診得出。”


    影七垂下眼瞼搓了搓手,心道王府果真不是他能想象得出的藏龍臥虎,從前是他坐井觀天了。


    魏世醫邊抓藥邊歎氣道:“做影衛辛苦。老朽的小孫子今年十一歲了,非要學武做影衛,老朽怎麽也勸不聽,這孩子,不是自討苦吃嗎。”


    老人似乎寂寞太久,太想找人傾訴,影七便安靜聽著,偶爾應答一句。


    談起自家孩子,老人嘮叨起來:“他爹也是強得很,自幼就教他刀法,好好的醫者世家,學甚麽刀法?老朽瞧著那麽小的小孩,手裏整天端著兩把大刀就心慌,勸他,他不聽,他爹也不聽。”


    “小夥子,你若是有機會去臨州杏堂,替老朽勸勸他,那麽小的孩子,又從小嬌生慣養的,哪吃得了這個苦。”


    影七點頭答應:“好。”


    老人愁眉舒展了些,把藥包理整齊遞給影七,交代道:“老朽家寶兒名叫魏澄,唇紅齒白的,好認得很。”


    “小七啊,”魏世醫惋惜地打量影七,他一雙眼睛掃過,便能看出影七這年輕的身體上遭多少創傷。


    “你告訴老朽家的小澄,當這影衛,可曾後悔了?”


    影七抬起眼瞼,輕聲道:“不曾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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