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


    清晨,影十一紅著眼睛拉開木門,腳下靜靜放著兩枚黑玉的小鐲。


    他靜靜凝視著那兩枚小玉鐲,蹲下來,撿在手裏。


    這是影十一親手打磨的小物件,一人一枚小鐲一項圈。在他們生辰那天拿了出來,當時兩個小家夥開心得夜裏都不想睡覺,藏在被窩裏悄悄翻來覆去地看,直到十六歲,仍舊當做最寶貝的東西,從不肯輕易摘下來。


    其實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影十一說,我帶你們迴來的那天就是生辰。


    他告訴他們要給他們新生活,如今也終於做到了。


    影十一撿起那兩枚小鐲子,放進了衣襟裏,貼著心口那處,本想感受到那鐲子上的餘溫,可黑玉冰涼,冷得影十一打了個寒顫。


    他們走了。


    聽影十三說,他們清早去影衛長那兒交還了侍衛腰牌,出府了。


    影十一鬆了口氣,動作木然,僵硬地穿上墨雲錦衣,係上百刃帶,往訓場走去。


    他安靜地走在甬道上,周圍寂靜。若是平時,那兩個孩子早就撲過來抱著自己撒嬌了。


    他怎麽也記不起來,從前沒有兩個孩子在身邊的時候自己是怎麽過的。


    影十一怔怔地走到訓場,影衛長看都懶得看他,對他已經不抱希望了。


    他們都已經過了當影衛的最佳年紀,再過幾年,就要相繼退役,王府會換上新一批年輕的鬼衛取代他們。


    當然,他們會得到一筆可觀的賞銀,就算什麽營生也不做,也足以安度餘生。


    影衛正是如此,主子用金銀買他們年少的十年。可他們終究是不被需要了。


    影十一在隊伍裏站定,默默無聲。


    影十三見他臉色不好,拿小扇的扇尖戳了戳他:“哎,你怎麽了?”


    他竟直直地跪了下去,昏倒在地上。


    影十三懵住,愣了半天,才一把撈起他,見影衛長點了頭,背起影十一,飛快送去了醫殿。


    醫者說是勞累過度,心力交瘁。


    “他這些年太累了,年輕人不要這麽拚命。”老頭兒吹著胡子感慨,“世事無常,凡事也不必太傷心。小十三,你也是。”


    “晚輩知得。”影十三靠在一邊靜靜聽著,托著腮微微一笑,“生而為刀劍,我哪有心呢。”


    影十一懨懨地靠在床頭,抬起發紅的眼睛望著影十三:“我想休息一會兒。”


    “好。”影十三退了出去,醫殿的隔間裏隻留下影十一自己,從清早躺到了深夜。


    直到深夜,他才從木然變得悲痛。


    他在黑暗中蜷縮著,想把懷裏的人緊緊抱住,卻發覺懷裏空著,沒有寶貝再讓自己安撫擁抱了。


    “鄭炎……鄭冰……”他痛苦不堪地囈語,用力攥著床褥,渾身冷汗浸濕了裏衣。


    終於開始瘋狂的想念。


    想念被他們無條件信任著寵愛著的日子,想念寒夜裏相擁而眠,甚至開始想念被他們唇舌相依抵死纏綿的快感。


    他一直不願意承認。


    原來他同時愛慕著兩個人。


    如果沒有自己,他們才會活得更好,更自由,更正常。


    他們三人都不必承受世俗異樣的眼光,也不必擔心仇家尋上門來,今後子孫綿延,安穩一生。


    於是他選擇用放逐來驅散悖德的戀慕,暫時的疼痛總比耽誤了一輩子要強。


    影宮有訓條,言影衛不可有情,影十一深知自己失職,身為影衛,他的感情太過火了。


    影衛長將影十一的近況如實稟報給了王爺,王爺轉著手裏兩枚青玉核桃,無奈輕歎:“把小十一送迴臨州杏堂休養吧,等精神好些,就放他出府。”


    影衛長神色冷然,低聲道:“前朝動蕩,王府正是用人之際,影十一若離開,我們還沒找到同樣出類拔萃的新人替換。”


    這時,丫鬟在門外輕輕叩門通報:“王爺,影十一大人求見。”


    “讓他進來。”王爺擱了筆,望著影十一頂著一張蒼白的臉,踉蹌走進來,跪在自己腳下。


    “起來吧。”王爺斜倚在太師椅裏,伸手虛扶了一把。


    影十一單膝跪地,頷首行了一影衛禮。


    “王爺,前朝動蕩,王府危急,十一懇請留於王府,為王爺效命。”影十一深深叩首,將腰間影牌放於麵前,那紅木影牌背麵鐫刻四行字:


    生於影宮,忠於主上,此身不死,此誓不滅。


    他有所愛之人,亦有所忠之信仰,身為影衛,執著於一生見不得光的榮耀。


    王爺輕輕扶著影十一的肩頭,溫和笑笑:“既然如此,等動蕩了結,本王圓你一心願,算給你的補償。”


    影十一喉結動了動,輕輕點頭:“謝王爺體恤。”


    就這麽渾渾噩噩地挺著,影十一重新習慣了孤獨。


    他也曾偷偷去看過鄭炎和鄭冰,後來聽說他們分道揚鑣,不知道去了哪兒,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洵州。


    如果他們能過得好,影十一就滿足了。


    ————


    此去數年,江湖風動。


    四海皆知的名門正派,靈湄山掌教坐化於仙瀑之中,將衣缽傳於門下天賦異稟的弟子,發英雄帖,傳告武林。


    群山綿延,霧靄沉沉,靈湄山主峰之巔,男人長發束起,一身玄白教袍,脖頸上仍舊掛著小巧的黑玉項圈,久久凝視著遠方。


    鄭炎默默收迴目光,問起身邊白衣飄颻的侍劍人:“找到我要的人了嗎。”


    侍劍弟子恭敬道:“迴掌教,他們已去尋了。”


    “不必了,我親自去找。”


    ————


    亦有一邪派異軍突起,四大殺手院之一的碧霄館,短短幾年間竟易了主。


    珊瑚榻上斜倚著一男人,身著一襲赤紅袍,白皙臉龐映起酒醉的醺紅,懶洋洋地摩挲著手中的刀刃,桃花眼幽深含笑,托著腮,問腳下跪著那幾個探子:


    “找到我要的人了嗎?”


    幾個探子跪在堂下瑟瑟發抖,支支吾吾:“館主……我們……尚未……”


    “沒找到?”鄭冰發出一聲尖銳笑聲,“一個影衛而已,能躲到地縫裏?”


    “可……他們說那影衛已經死了,就在玄元政亂那年!那影衛當時就在京城,被朝廷神鳶營的弓箭手亂箭射死了。”


    鄭冰眼中露出殘忍笑意,手中刀刃倏地甩了出去,剛剛說話的那探子被刀刃自頭顱貫穿,深深釘在地上,鮮血腦漿迸濺,滿堂鮮紅。


    鄭冰挑起眼角,瞥了一眼餘下那兩個探子,勾了勾手。


    那探子嚇得麵如土色,險些坐在地上,渾身哆嗦著,用力拔下那把刀,顫抖著雙手戰戰兢兢奉還給鄭冰。


    鄭冰攥緊了那把鮮血淋漓的刀,指尖在刀背血跡上無聊地抹了抹。


    “館主……”探子顫抖求饒,“屬下立刻再去找……”


    “不必了,我親自去找。”鄭冰拎起那把鮮紅的刀,站了起來,甩下刃上粘稠血液,重新插迴自己後腰的雙刀鞘中,走下了主座。


    門前護法低聲問:“館主,這兩人如何處置。”


    “咒我哥哥死,撕碎了喂我的龍蛇吧。”鄭冰哼笑。


    護法微微皺眉,僅僅皺了皺眉,就被鄭冰狠狠抓著喉嚨猛得按在了門上,輕聲笑問:“你有什麽不滿?”


    “不敢……”護法痛苦求饒,脖頸才漸漸被鬆開。


    鄭冰扔下他,拍了拍掌心的灰,拂袖揚長而去:


    “有什麽不滿,就忍著。我鄭冰就是踩著館主的屍身上位,那又怎樣,如今整個南安我才是王,沒用的,反叛的,我都要讓他們下地獄。”


    頸間的黑玉項圈叮當輕響。


    鄭冰走出去,南安多雨,濡滿了一身溫涼。


    他伸出手,細密雨絲落在掌心,衝淡了泅進掌紋的血痕。


    “哥哥……你還活著吧。就這麽厭煩我嗎,連一麵也不願見我。”


    “等我抓住你,讓你再也跑不了。”


    鄭冰微笑著,目光如水,溫柔而哀痛。


    “多少年了,哥哥是不是忘了鄭冰了。說來看我,一次也沒來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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