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心中一驚道:“他是……”


    “此人正是江湖上傳言‘一字千金’的五音先生,據說他重諾重義,數十年來從不說謊,又是五閥之一,你說大將軍又怎能將他的話置若罔聞,當作謠傳呢?”郭嶽神情肅然道:“何況流雲齋與問天樓乃是世仇,若是此事屬實,隻怕你的處境危矣。”


    劉邦心中早有盤算,不慌不忙地道:“多謝郭兄關心,本公既然敢來鴻門,本身就說明了自己的清白,五音先生雖然德高望重,一言九鼎,但在事實麵前,流言自會消散無形。”


    “如此最好。”郭嶽見他顯得極有把握,神色稍緩道。


    轉過一片樹林,放眼望去,隻見一望無邊的旗海,在微風中飄揚,旗幟之下,便是連綿不絕的營帳,一直從平川延伸至遠方的山嶺,四十萬大軍駐紮於此,蔚為壯觀。


    轅門之前,豎立一杆大旗,高達十丈,旗大如雲,當中寫一“項”字,正是楚國大將軍項羽的帥旗。


    饒是劉邦見多識廣,看了這等軍威,也不得不感到一種強力的震撼。


    鴻門終於到了。


    [注:當時項梁起事之初,與謀臣範增相識,範增曾道:“陳勝之敗是必然的,秦滅六國時,楚國是惟一沒有過錯的,自從楚懷王入秦下返,楚人至今還想念他,所以楚閂公才會發出預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天下人深以為然,如今陳勝首先起事,卻沒有立楚國王室的後裔而自立為王,他的局麵不能長久。現在你起兵江東,楚地將領如群蜂縱橫,爭先恐後都來依附,這是因為你們項將世代為楚將,能夠再立楚國王室的後裔為王。”項梁認為他說的對,就在民間尋訪到楚懷王的孫子心,重立他為楚懷王,以順從民意。從此之後,他的軍隊聲威大震,隱領群雄之首。


    後來項梁戰死,項羽掌握兵權,依然沿襲了項梁生前的作法,自稱為“楚國大將軍”,而懷王隻是他手中的一個傀儡。


    劉邦其時亦是依附楚國,是以統軍作戰,依舊是打的楚國旗號。]


    △△△△△△△△△


    帶著重逢的喜悅,紀空手與虞姬再也壓製不住心中的激情,度過了一夜綺麗,直到清晨時分,紅顏紅著俏臉領著袖兒走進帳篷,兩人才戀戀不舍地分了開來。


    “一夜狂歡,不知是否了卻了我們紀大哥這數日來的相思情債?”紅顏嗔了他一眼,親熱地挨著虞姬的身邊坐下。


    虞姬臉兒一紅道:“紅顏姐姐,你不著惱我麽?”


    紅顏微微一笑道:“我可不是小肚腸的女人,又怎會著惱於你?像你這般千嬌百媚的人兒,縱是我見了也要動心,又怎能禁得住某些人不偷嘴吃呢?紀大哥,你說對嗎?”


    紀空手哈哈一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兩情相悅,又怎能說一個‘偷’字?總有一日,隻有讓你著了我的手,方才遂了我的一生心願!”


    紅顏“呸”了一聲,道:“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說著已是羞紅了臉,低下了頭。


    這一副女兒羞態著實撩人,逗得紀空手心中一動,忍不住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口。


    紅顏輕輕地打了他一下,似嗔似笑道:“你可越發膽大了,吃著碗裏,看著鍋裏,好不知羞!”


    紀空手將她二人擁入懷中,一本正經地道:“情之一物,發乎自然,何必約束?有些人終生相聚一處,雖隻咫尺,卻仿若天涯;而有些人雖隻見得一麵,卻若十年相識。這就是緣,我紀空手今日能與二美相伴,就是有緣,既然有緣,便須盡情盡興,否則就是辜負了上天的這番好意。”


    紅顏“撲哧”一笑道:“果然是一副好口才,照你這般說法,若是我不遂了你的心願,便是誤了這一段情緣?”


    “正是這個意思。”紀空手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紅顏伸出指頭刮刮臉,羞了羞,湊到虞姬耳邊道:“這便是你的好郎君,看似人模人樣,實則是色中餓狼。”


    虞姬俏臉一紅道:“誰叫人家命薄呢?就算是色中餓狼,我也隻好認了。”說著已是“咯咯……”嬌笑起來。


    紀空手見她二人並無芥蒂,相親相敬,好生和諧,雖是合在一起取笑自己,倒也不以為意,將心中一塊石頭終於放了下來。自此之後,三人同伴,恩愛非常,雖不敢自比神仙眷屬,卻也算得人間少有。


    五音先生看在眼中,心中歡喜,知道這關中絕非久留之地,準備起程迴蜀,靜觀其變,再圖他謀。


    這一日又到大王莊,觀景傷情,紀空手的心裏好生沉重,若非有紅顏、虞姬相伴左右,他隻怕真的體會到了亂世的殘酷,人情的淡薄。


    “我到了此地,忽然讓我想起一個人來。”五音先生的目光向鹹陽方向望去,眼中似有一種未了的情結。


    紀空手微微一笑道:“你若不提起,我倒忘了,當日權傾朝野、位極人臣的趙相爺,不知是否依舊風光無限?”


    五音先生搖了搖頭道:“一個人如果對‘功利’二字看得太重,這就是他必然的下場。不過我所掛的人,並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


    紀空手終於明白,五音先生放不下的人,就是此時大秦的皇帝子嬰。他乃是始皇長子扶蘇之子,胡亥一死,趙高隻能順應形勢,立他為帝。


    這是五音先生心中的一個結。


    對於五音先生這種重諾之人,祖宗的遺訓迫使他不可能麵對將傾的大秦而袖手旁觀,此刻天下大勢,雖然他無法挽狂瀾於將傾,但他他還是希望憑自己的力量,留住大秦的一點血脈。


    這是他惟一可以做到的,他當然不想就此放棄。


    “既然割舍不下,何不再入鹹陽?”紀空手理解他的這份情感,微微笑道。


    “我可不可以不去?”五音先生看了他一眼道。


    “不可以,隻有把心結解開,才可一了百了,你又何必再留遺憾呢?”紀空手道。


    五音先生沉吟半晌,終於笑了:“你願意陪我一起去嗎?”


    “我若不去,又怎能放心?”紀空手語出真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關切之情。


    “那就去吧。”五音先生拍了拍他的肩道,眼睛卻望向紀空手身後的紅顏與虞姬。


    △△△△△△△△△


    當劉邦帶了張良、樊噲、韓信三人步入主帥營帳的時候,他的心裏第一次出現了失落感。麵對眼前一排的刀林戟雨,他似乎已經無法把握住自己的命運,一切都隻能聽天由命。


    隻有當他看到張良一臉微笑、胸有成竹的樣子,他才稍稍地放了點心,同時深深地吸了口氣,鎮定住自己的情緒。


    然後他便看到了項羽笑迎出來,一路喊道:“可想死我了,匹鹿一別,屈指算來,你我應該有小半年不曾見麵了吧?”


    劉邦恭身行禮道:“本公心中也時常惦念大將軍,此次前來,便是請大將軍進入關中。”


    項羽趕忙將他扶住,把臂而行道:“這如何使得?我之所以駐軍鴻門,乃是遵守約定,不入關中一步,沛公既比我早一步占領關中,這關中自然就是沛公的,誰若相爭,我項羽第一個就不答應!”


    劉邦與他相對入座,搖了搖頭道:“大將軍此話差矣,本公既蒙懷王錯愛,封為沛公,已知足矣,怎敢在關中稱王?雖說這關中是由本公先進,但追本溯原,本公自沛縣起事,到投靠楚國,一直就是大將軍手下的一員戰將,所以這關中隻是本公為大將軍打下來的,真正應該在關中稱王的,惟有大將軍!”


    項羽見他說得這般誠懇,連稱“不敢”,心中微有幾分詫異。


    他征服章邯秦軍之後,心係與劉邦之約,由西而來,一路上逢城掠城,逢市過市,以秋風掃落葉之勢,迅速趕至關中東邊的門戶函穀關,準備由此進入關中,誰知這函穀關正是寧秦城守格瓦的轄地。格瓦帶兵打仗頗有一套,又善用函穀關險峻地形,竟然以區區數萬人馬,擋住了項羽四十萬大軍前進的步伐。等到項羽費盡心機,好不容易攻克函穀關時,這時消息傳來,說是沛公劉邦隻憑十萬人馬,已經搶先進入關中。


    項羽聞言,勃然大怒。


    他雖奉懷王為主,其實心中一直想要自立為王,是以絞盡心機,才想了一個辦法,與各位君侯將相當著懷王約定:誰若先入關中,誰就在關中封王。


    他之所以如此做,是因為他深知關中地區有山河阻塞四方,地勢險峻,土地富饒,又是大秦根本之地,不是一般的人可以攻占下來的。當時在楚國將領中,真正具備這種實力的,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找不到第二人。


    可是他萬萬沒有料到,大秦連年征戰之後,國力已弱,根本無法再像過去那樣可以持久作戰,竟然被沛公劉邦以十萬之數的兵力,搶入關中,揀了一個大便宜,這怎不叫項羽生氣?


    便在這時,謀臣範增獻計道:“沛公在山東一帶的時候,貪於財貨,喜好女色,可是一入關中,卻對財色二字不再有興趣,這就說明此人誌氣很大。屬下曾經派人觀望他那方的士氣,發現總是五彩斑瀾,頗具龍虎之氣,看來要與大將軍爭天下者,正是此子呀!”


    項羽心中一驚,俯身問計。


    範增微微一笑道:“好在他此時尚在大將軍的控製範圍,找個借口,將之殺掉,便可永絕此患!”


    可是劉邦心思縝密,深謀遠慮,行事滴水不漏,難有話柄授人以實,項羽與範增商議良久,竟然尋不到一個可以動手的借口。


    也是機緣巧合,適逢五音先生有書函送至,項羽一看,又驚又喜。


    他驚的是流雲齋與問天樓一向勢不兩立,如果劉邦的背後確有問天樓的支持,那無異如虎添翼;喜的是一旦這是事實,那麽他就可以師出有名,堂而皇之地將這個威脅盡化無形。


    但是項羽絕對不是一個行事魯莽之人,絕不會僅憑五音先生的一麵之詞就殺掉劉邦。他深知此時正是亂世未定之際,以劉邦的能力,正可大大借重,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和證據,他是不會動手的。


    於是他一方麵暗中調兵遣將,對霸上形成合圍之勢,以防劉邦率軍逃逸;一方麵借仰慕虞姬為名,派出人手,著手調查傳言的真實性。直到他確認衛三公子的問天樓的確與劉邦有同盟跡象時,這才下了決心,擺下鴻門宴,必要將劉邦置於死地。


    可是水無常勢,事無常理,世間萬事萬物絕非一成不變,等到項羽見到“虞姬”之時,他固然驚於“虞姬”的美豔,但更讓心驚的是,他卻從“虞姬”的嘴中得到了與他掌握的證據截然相反的東西。也就是說,在“虞姬”的嘴裏,劉邦不是一個胸懷野心的逆臣,倒成了一心維護自己的大大忠臣。


    這讓他好不容易才下定的殺心又動搖起來,為了保險起見,他決定讓劉邦當麵對質,給他一個洗脫嫌疑的機會。


    大家入席坐定,酒過三杯,項羽突然似是無心地問道:“我聽說沛公未起事前,也是江湖中的一號人物,手下一幫追隨者,也大多是沛縣七幫的舊部,不知此話可真?”


    劉邦心道:“你總算話入正題了。”當下不慌不忙地道:“正是。”


    “那麽沛公一定知道江湖上的‘五閥’一說?”項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呷了一口酒道。


    劉邦笑道:“五閥之名,天下皆知,本公雖是孤陋寡聞,卻還不至於連這個也沒有聽說過。”頓了一頓,又道:“流雲齋、入世閣、知音亭、問天樓、聽香榭,五大豪閥,並存江湖,堪稱當今天下最大的五股勢力,而大將軍您不正是流雲齋的閥主嗎?”


    項羽的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細縫,寒芒暗藏,直射劉邦的臉上,似乎想從他的臉上尋找到可疑的跡象,但最終他卻失望了。


    “此人若非忠直之士,便是大奸之人,喜怒不形於色,難道說他真的內心無鬼?”項羽心中暗道。


    這時坐在項羽身邊的範增站了起來,微微一笑道:“這麽說來,沛公也應該知曉我流雲齋在江湖中的宿敵了?”


    項羽聞言,重新將目光投射過去。


    劉邦哈哈笑道:“範先生莫非是想考校本公的江湖見識麽?”


    “不敢,隻是隨口問問罷了。”範增尷尬一笑道。


    “本公既然投身在大將軍帳前,當然對大將軍過去的事情有過耳聞,假若傳言不差,本公記得流雲齋最大的宿敵當是衛三公子的問天樓。可是範先生常年伴隨大將軍左右,你可知道大將軍生平最恨的人是誰?”劉邦轉眼望向項羽,微微一笑,神色一如往常,反而問起範增來。


    項羽聽得劉邦問起這個話題,不由怔了一怔:“我平生最恨的人會是誰?”一時之間,竟連他自己也想不起來。


    “我想,應該還是衛三公子吧?”範增猶豫了一下道。


    劉邦搖了搖頭道:“衛三公子也許是大將軍的所恨之人,但說到最恨,隻怕是淮陰的紀空手吧?”


    他此言一出,不僅人人色變,便是項羽也渾身一震,眼芒陡然一寒。


    世人皆知,項羽仰慕紅顏之名,不僅窮追數年,更是在樊陰城外親率十萬大軍相迎紅顏,隻為博得美人一笑,這份癡情,引起天下無數女子唏噓,競相爭情,引為佳話。


    可是他最終卻沒有俘獲紅顏的芳心,被他引為這一生中最大的憾事。不為別的,隻因為在紅顏的身邊,多出了一個紀空手。這位出身市井的無賴,竟然戰勝了不可一世的項羽,從而抱得美人歸。


    這是項羽一生中遭受的莫大恥辱,更是他心中永遠的痛。他將之深藏心中,一直不想去觸動它,但劉邦卻在大庭廣眾之下又將它再次展示在世人的麵前,這怎能讓他心中不怒?


    全場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營帳內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每一個人都心裏明白,劉邦的生死隻不過就在這未來的一瞬間。


    隻有劉邦仿佛渾然未覺一般,臉上依然泛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哈哈哈……”項羽驀然爆發出一陣狂笑,眼芒始終盯在劉邦的臉上,半晌才止住笑道:“不錯,我生平最恨之人,的確是紀空手,這一切的緣由,隻是為了紅顏呀!”


    他的聲音中似是蕭索,又似落寞,仿佛還在追逝著這份沒有結果的情感,緩緩昂起頭來。傲然道:“不過從今日起,無論是紀空手,還是紅顏,他們在我的心裏都算不了什麽,因為我已有了虞姬!”


    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整個人精神一振,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一絲發自內心的歡喜悄悄爬上了他的臉頰。


    他雖然與虞姬的相識不過才數個時辰,但當他第一眼看到虞姬的時候,他就被她的一顰一笑所迷醉,而更讓他心動的,還有她那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來的無限風情。


    其實在這個世上,無論是愛是恨,並不需要時間來保證,感情這個東西,講究的隻是緣分,隻要有了緣分,任何事情都可以在瞬間發生。


    所以項羽笑了,不僅輕鬆,而且開心,在高興的同時,他忽然想道:“劉邦提出紀空手這個名字,難道隻是隨口一說?隻有心中無鬼之人,才會這般毫無芥蒂,難道是我錯怪了他?”


    思及此處,他心中的敵意似乎緩和了不少,不過,他的手中還有一張牌,隻有等到這張底牌亮出的時候,他才可以決定劉邦的命運。


    “你怎麽會想起他來?我的確曾經將他恨之入骨,甚至在我的流雲齋發出了霸王帖,可是他殺了我幾名高手之後,聽說又到了鹹陽,鬧得趙高也頭痛不已。不過近段時間,我就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項羽望著劉邦,憑他對劉邦的了解,劉邦不會是無的放矢,他既然提到紀空手,自然會有其用意。


    “本公之所以想到他,是因為就在昨夜,本公的馬隊還遭到了他的偷襲,以至於折損了數百將士。”劉邦故意裝出一副咬牙切齒的神情。


    “他竟然敢招惹沛公,真是活得不耐煩了,隻是這也怪了,他無緣無故地招惹你,莫非是暗含隱情?”項羽奇問道。


    “的確如此,就在半月之前,他出現在霸上,本公初時未察,可到了有一天,有一個人突然闖入我的營中來,不僅煽動本公造反,而且還要本公答應援手,與他一起對付紀空手。”劉邦的話一出,眾人皆驚,便是項羽也與範增對望一眼,似乎不明白劉邦的用意。


    “此你是誰?竟這般膽大,居然孤身一人獨闖軍營,還說出如此驚人之語!”項羽已經猜到了劉邦所說之人是誰,心中疑惑道:“他何以自己先把這事兒說了出來?難道他真的另有隱情不成?且慢,待我看他如何解釋再說。”


    “這人並非別人,正是問天樓的衛三公子。”劉邦笑了笑道。


    其實他的話沒有說出之前,在座的許多人都已經猜到了。他們之所以訝異,是搞不懂劉邦說這些話的用意所在,項羽既然有心要對付他,又怎會隻聽他一麵之辭而改變主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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