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被關掉了,房間裏隻有胖子粗魯的鼾聲。屏幕裏mtv變幻的畫麵映照著阿舟的臉,模糊了表情。他握著一隻廉價手機,在鍵盤上打出一串熟悉的號碼,手指卻停在撥號鍵上遲遲沒有按下去。不一會兒,有人敲門,他迅速將手機放進褲子口袋,站了起來。


    是客房服務生來接張胖子。正巧接班的阿傑也到了,他便迴到了員工宿舍。


    說是宿舍,其實也不過麗豪邊上的一座矮樓,相距不過五百米。一個個小隔間裏都塞進了三張高低鋪,六個人共住,每一層共用走廊盡頭的衛生間。因為免費,一直是住的滿滿當當。年輕男孩兒們聚居在此,打牌抽煙吵吵嚷嚷,擁擠的小房間裏亂糟糟地扔著鞋襪衣物,開了窗空氣裏還是滿溢著一股汗餿味兒。


    此時除了夜班的兩個人不在,其餘三個都已經睡了,發出輕微的鼾聲。阿舟輕手輕腳地進去,在黑暗中不知道碰倒了什麽,發出一聲輕響。他胡亂用掛在床邊的毛巾擦了擦臉,倒在了屬於自己的那張床上。翻覆許久難以入眠,忍不住掏出手機,久久地看著那串號碼,最後還是按了“取消”,丟在一邊。


    什麽都不能做。


    洶湧而來的無力感將他徹底包圍。


    母親,嘉蕙,閔然……想念在心裏瘋長,然而卻連聯係都不敢。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躲在洞裏苟延殘喘的老鼠。


    夜色漸深,一切都安靜了下來。他昏昏沉沉地躺著,似乎很久沒能好好睡一覺了,每天都在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沒有盡頭。


    又夢到了從前。盛夏,雨過天青,鼻息間都是草葉和泥土濕潤後清新的味道。老爺子在簷下的躺椅上打盹,大狗乖巧地伏在他身邊。父親和三位叔叔站在花園裏談天,似乎是誰說了什麽笑話,引得大家都開懷笑了起來。母親一麵與嬸嬸說著家常,一麵將削好的蘋果塞在他手裏。穿著白裙子帶著小王冠的嘉蕙躡手躡腳地走過來,用小胖手從背後捂住他的眼睛,讓他猜猜自己是誰。抓著彈弓的閔然叫著他的名字跑過來,非要拉著他一起玩。還有那個人……


    “奕辰,吃不吃蘋果?”他聽見自己年少的聲音。


    一張稍顯稚嫩的清俊麵孔轉向他,明亮的眸子裏帶了笑意,如月光般溫和柔軟。


    “分你一半。”他遞過去。


    忽然間,那人的眉心皺了起來,從錯愕轉而成了冰冷。沒有說話,沒有動,那雙黑色的眸子像冰一樣冷冽,鋒利地仿佛能看穿一切。


    而自己手裏的蘋果卻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成了一把槍,很涼,很重。“不,不對……”他恐慌地想要將它丟掉,卻根本甩不脫。他驚惶地抬頭,隻見許多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自己。


    心髒猛地一顫,他驚醒過來,從床上坐起身,大口喘息。


    原來是夢。


    身上出的冷汗幾乎將衣衫浸透。恐懼跟著他從夢魘來到了現實。


    還要忍多久?還能躲多久?如果被抓到會怎麽樣?


    他不敢去想。


    到底怎麽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呢?他側著蜷起身子。胸前那塊寫著“阿舟”的名牌在黑暗中發出淡綠色的熒光。


    他苦笑了一下。這個名字取得真是貼切,現在的自己就像是一艘在海上失去方向的小船,恐懼著不知何時迴來的驚濤駭浪,期待著不知何時出現的安全港灣。


    老爺子說的沒錯。他果然不是那個人的對手,從小到大他都比不過他。隻是為了那愚蠢的不服氣,受了居心叵測的挑唆和吹捧,就自大到想要取而代之。結果短短三個月時間,就被逼到了眾叛親離的絕境,不得不遁身在麗豪裏做一個不起眼的服務生。


    這是楊霖給他安排的。這位父親的舊部親隨是他的最後依靠,應承將他秘密送出國去。然而距離上迴聯係已經過去了十天,楊霖派來接他的人依舊沒有出現。每天都像是煎熬,除了等待什麽也做不了。他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恐怕會發瘋。


    渾渾噩噩的過了一夜,叫了些外賣湊合著填飽肚子,阿舟窩在宿舍裏發了一整天的呆,晚上十點準時開始了晚班,剛到達自己負責的包間,卻在耳機裏聽到了寧哥的召喚。


    羅寧是人事主管,平常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對麗豪員工的管理也很嚴格,被他抓住小辮子辭退的人不少。阿舟以為是昨天整張胖子的東窗事發了,心裏盤算著如何應對,結果等來的卻是自己上調樓層的通知。


    “為什麽?”他十分意外。


    “十層有人離職了,現在缺人。”


    “我的意思是……為什麽是我?我的工作能力並不算突出,而且聽說五層以上的服務生都要經過專業培訓。”


    “你跟著大華,他會帶你。”


    “可……”


    “怎麽,你不願意?”羅寧抬頭看著他,“拒絕加薪的人可不多。”


    麗豪的服務生除了相同的基本工資以外,根據包廂消費的金額得到提成。阿舟現在所在的三層包廂較小,價格也比較低,他一個人負責鄰近的四個包間。四個房間一晚上的酒水服務加起來也不過幾千塊。倘若調去十層便是兩到三人一同負責一個豪華包間,那裏麵的消費一晚上少則上萬,多不封頂,收入自然也翻倍。低層的服務生擠破了腦袋想要往高層走,紛紛討好羅寧。小丁就曾經偷偷去送過禮,不過人家沒收。隻可惜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對阿舟來說並不好,他低了眉眼道:“我膽子小,怕出錯惹客人不高興。”


    羅寧勾勾嘴角:“是麽?我以為敢給客人隨意加碼的人,膽色應該不錯。”


    他心裏咯噔一下,臉色有點白。這事兒果然還是沒瞞過去。


    “趁客人酒醉私自加單這種事一旦鬧開,你不但會被開除,還要賠付所有點單的費用。我揭不揭穿,取決於你的態度,你自己考慮清楚。”


    話已至此,沒了退路。他抿了抿唇,開口:“我負責十樓的哪個房間?”


    “1003。”


    “我現在就過去。謝謝寧哥提拔。”


    電梯停在十樓,門打開眼前便明亮起來,走廊裏鋪著金色的絲質地毯,電子牆上藍色的光標如海浪般湧動,指引著各個包廂的去向。三號房的客人還沒到,與他一道負責這裏的大華便帶著他在房間裏四處轉轉。類似於總統套房,包間裏有各種所需設施,供娛樂表演的小舞台上留出了真人演奏的區域,還豎著一根銀色的鋼管。整間都是開放式的通透結構,讓視線可以毫無阻隔的抵達裏間的大床和設在窗邊的浴缸,奢華中透著曖昧的味道,方便客人在此享用各種有情趣的服務。


    “怎麽樣,比三樓好多了吧?”大華瞧了他一眼,“在這一層工作可不比你在樓下,要有眼色,手腳也要快,還有就是要管住嘴。無論裏麵玩什麽都和咱們沒關係,別大驚小怪,也別到處瞎咧咧,明白了麽?”


    “嗯。”


    “客人預約了十一點到,你先準備一下,打起精神來,把你那頭發整一下,看著亂糟糟的。”


    “哦。”阿舟嘴上答應著,手上卻沒什麽動作。大華出去端果盤的空隙,他在環形沙發中間坐下,看著那個空蕩蕩的小舞台,唇邊有一絲自嘲的笑。


    這地方他並不陌生。有一陣子他總愛泡在這兒,和那些要好的公子哥兒們醉生夢死,喝很多酒,抱很多女人。有一迴喝了太多酒,被送進了醫院急救,醒來的時候看見嘉蕙哭泣的臉。那以後他便再也沒來過這兒了。


    他不想讓她哭。


    可是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告而別,她是一定會哭的。


    阿舟有些煩躁地皺起眉頭,見大華進來,立即起身,裝模作樣地擦了擦已經幹幹淨淨的茶幾。


    “外頭有人找你。”大華說,“速度點解決,等會客人來了就不好了。”


    他應了一聲,看見站在門外的湯少城倒也不意外,規規矩矩的打了聲招唿。


    “聽說你調到這兒來了。我本想要這間的,可惜今天已經被訂掉了。”


    “嗯。”


    “那麽以後我可以常常在這層見你了,也好。”男人微笑。


    “等會客人就要來了。”明顯逐客的意思。


    “明天和我去東湖轉轉?總待在宿舍裏要悶壞的。”


    阿舟本不想答應,又怕他糾纏不休惹人注意,隻好同意。換到這一層很有可能遇到自己的舊相識,所以需要加倍小心。送走了湯少臣,他立即低著腦袋站迴到1003門口,等著迎客。


    十一點左右,蜂鳴器震動了起來,顯示客人已經抵達。錯落的腳步聲從電梯方向過來,越來越近。


    阿舟微微抬頭,從那頭酒紅色的劉海下麵看清來人,頓時渾身一僵,連唿吸都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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