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峰那一槍其實還是留了情,選的子彈口徑比較小,造成的傷口創麵並不大,隻是當時是近距離設計,子彈沒有貫穿身體,留在皮肉中。造成唐驚程右肩骨粉碎性骨折,沒有傷及內髒,但右胸第六第七根肋骨在子彈射入時被震及骨折。


    因為有外傷,骨折處無法打石膏,醫生做了手術,在裏麵打了四根鋼釘固定。


    這傷不小,一般壯年男子都未必承受得了,更何況是像唐驚程這樣沒有吃過苦頭的女人。


    底下人雖說她已經醒了,但人卻沒有什麽意識,大多數時候還是處於昏睡中。


    關略之後沒有去醫院看她,隻是醫院那邊的人每天會給他作簡單匯報。


    比如:


    “今天唐小姐下午醒了兩小時,但意識還是不大清醒。”


    “今天早晨唐小姐父親在病房陪了她一上午,可她一直處於昏睡中。”


    “晚上六七點的時候唐小姐醒了一會兒。拒絕醫生給她打止疼劑…”


    “從中午到現在唐小姐一直沒有吃過東西,剛才還吐了一次,醫生說長期昏迷導致腸道功能紊亂,已經給她掛了點滴。”


    按照醫院那邊的匯報,唐驚程的傷勢在一點點轉好,沒有發生傷口感染。骨骼也在長,隻是她的情況卻越來越糟糕。


    很多殘酷的事實她越清醒便知道得越清楚。這些痛苦遠遠超過她肉體的疼痛和傷害。


    樓輕瀟知道關略一直沒再去過醫院,從他臉上也看不出任何擔憂之情。


    他每天還是老樣子,處理九戎台事務,有時間去九司令看看,空了便迴別墅陪樓輕瀟吃飯,好像什麽都沒有變,好像唐驚程挨了那一槍對他沒有造成多大影響。


    葉覃心裏大大鬆了一口氣,為這事她還特意打電話來安慰樓輕瀟。


    “輕瀟姐你放心好了,九哥對那女人真沒什麽感情,你看她都傷成這樣了,九哥也沒去醫院看過她一次,就找了幾個底下人在病房門口守著,她怎麽疼怎麽鬧九哥都不理。”


    葉覃說得關略好像禽獸不如似的,越說越得意。


    樓輕瀟一直沒插話。等她說完了才清淡地笑了笑:“九哥的脾氣我知道,他做什麽事都很有分寸。”


    “是啊,要不然這麽多年他也不會對你這麽用心!”葉覃這話怎麽聽都是怪怪的,不過樓輕瀟都已經習慣了,她知道葉覃喜歡關略,已經喜歡了很多年。


    隻有老麥看得出關略情況不妙。


    “能少抽點煙嗎?我這可是診室,要接病人的!”老麥過去奪了關略手邊的煙缸,煙缸裏已經橫七豎八掐了好些煙頭。


    關略抬起眼皮刺了他一眼,沒搭理,“啪”一聲又燃了一根煙,抽幾口,直接把煙灰撣在診室的地板上。


    老麥沒法兒跟他爭了,隻能乖乖把煙缸再湊過去。


    關略一手拿著煙缸一手夾著煙,頎長身體倒在沙發上,怎麽看就怎麽頹散。


    “唐驚程這幾天還是鬧騰?”老麥問。上在共弟。


    沙發上的人沒吭聲。煙抽得更加兇了,老麥隻能歎口氣,推了推關略的肩膀。


    “喂,有人可專門從雲南趕來看她啊。”


    “什麽?”沙發上的人總算有反應了,口氣還挺激烈。


    老麥哼一聲:“還是個壯小夥兒,昆明那邊的,說是在騰衝的時候跟唐驚程呆過幾天。”


    關略想不出是誰,老麥笑著撥了電話出去。


    “喂,過來吧,你九哥在我這裏。”


    很快就有人來敲診室的門,老麥去開了,關略摁住太陽穴仰在沙發靠背上,聽到有人畢恭畢敬地喊他。


    “九哥。”


    “雅岜?”關略抬頭就見雅岜站自己麵前,身上背了個雙肩行李包,臉蛋紅撲撲的,風塵仆仆的樣子。


    “你怎麽在這?”


    “我…我想來看看唐姐姐。”雅岜知道自己這身份不合適,大老遠從雲南趕來看老大的女人,怎麽說都說不過去,以至於說“唐姐姐”三個字的時候臉都快貼到地上去了。


    老麥還在旁邊煽風點火:“這一聲姐姐喊得可真夠親熱的,嘿,小子,誰給你的膽子?”


    “……”雅岜嚇得臉更紅了,抬頭偷看關略的表情。


    關略搓著手指,指端上的煙在滕著白霧,表情淡淡的,那雙眼睛實在看不出什麽深意。


    雅岜腿都快軟了,愣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九哥您別誤會,我就是…就是擔心唐姐姐,本來我也不該來看的,可慶哥迴去說了之後我心裏就一直懸著,難受極了,才跑來…我……”


    “行了。”關略見雅岜再說下去都快哭了,掐掉煙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吧,我帶你去醫院。”


    這一下連老麥都愣住了。


    雅岜硬是傻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關略已經走出診室,他趕緊跟著追上去。


    一路上雅岜坐在副駕駛硬是沒敢吭一聲,雙手揪著膝蓋的褲子,半握拳,從拳心蕩下來一點黃色的流蘇。


    關略偏頭看他,問:“手裏拽的什麽?”


    “沒…沒什麽。”


    關略哼一聲:“她送你的?”


    雅岜知道瞞不住了,將拽了一路的拳頭打開,裏麵躺著一小塊翡翠手玩件。


    東西挺小的,也就拳心那麽大,關略拿過來看了一眼才知道上麵雕了一個美女,且是沒有穿衣服的美女,裸著,豐乳翹臀,神態媚得也挺勾人。


    雅岜羞紅了臉,支支吾吾解釋:“我那天送唐姐姐迴雲淩,她在機場硬塞給我的,她說謝我在騰衝帶她出去玩,其實……其實……九哥我……”


    越說越亂了,雅岜開始結巴。


    關略不由笑了笑,把翡翠還給他。


    “收好了,她雕的很值錢!”


    “真的嗎?”


    “嗯,你可以去查查。”關略目視前方開車,嘴角卻蓄著一點涼笑,“她是國內有名的玉雕師,她先生生前隨便一件作品都能在你們騰衝買棟房子。”


    雅岜嚇得沒敢再吭聲,翻來覆去捏著那塊翡翠美女。


    關略心裏燥得很。


    兩人很快就到了醫院,關略把車子停穩,雅岜先下車,卻見關略坐在車上沒有動。


    “九哥,您不去?”


    關略搖頭,掏了煙出來:“我不去,在這等你。”


    雅岜哪敢讓他等啊:“九哥您不上去就先走吧,一會兒看完唐姐姐我自己迴旅館。”


    “你定了房間?”


    “嗯,準備看完唐姐姐就迴去。”


    關略將胳膊支在車窗上,抽了一口煙,說:“暫時別迴昆明了,我讓人安排你。”


    大半個鍾頭後雅岜從住院樓裏出來,關略靠在車身上抽煙,抬頭看了雅岜一眼,雅岜眼睛紅得太厲害,像是憋著一口氣似的看著關略。


    關略眯長眼睛,狠抽一口把煙踩滅了。


    “上車吧。”


    雅岜“嗯”了一聲,聲音已經有些破音了,結果一坐到車上他就開始哭起來。


    關略上檔位的時候見雅岜的肩膀顫得實在太厲害,他忌憚關略在旁邊不敢哭出聲,關略咬了咬牙根,額頭青筋突起,直接退掉檔位開了車門出去。


    一個在車外,一個在車裏。


    車外的人靠在車門上沉默不語。


    車內的雅岜實在熬不住了,趴在儀表台上大聲哭了出來。


    那場麵也挺滑稽的,一個高高壯壯的小夥子躲在車裏哭,哭得抽抽啼啼的。


    關略心都被他哭燥了,幾分鍾後開了車門上去,輕吼了聲:“行了,又沒死!”


    “那可不比死好受啊。”雅岜也是哭糊塗了,也不怕關略了,抽著聲音說,“多疼啊,她就一直忍著,我去的時候醫生在給她換藥,她不肯打止疼針,幾個護士硬是摁住她的身子給她打了…上次我見唐姐姐的時候她穿著我們傈傈族的裙子,那時候多漂亮,這迴見我都不敢認她了,怎麽才幾天功夫就折騰成這模樣……”


    雅岜說著又開始抽泣起來。


    關略吞了吞氣,發動開出停車場。


    樓輕瀟在等關略迴來陪她吃晚飯,等到七點的時候突然接到電話說他不迴來吃了,有急事處理。


    “那我去把菜拿去廚房重新熱一下吧。”欣姐要去端桌上的碟子,樓輕瀟喊住她。


    “不用了,把這些都撤了吧。”


    “可你還沒吃啊。”


    “不吃了。”


    “這怎麽行。”欣姐急了,“先生不迴來吃是有事要忙,樓小姐您總得吃一點。”


    “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啊,要不我去把湯熱一下,你好歹喝碗湯吧。”


    “不用了,真不想吃。”樓輕瀟拽著輪椅輪子,轉身就往電梯那邊去。


    欣姐看著滿滿一桌子菜有些犯難:“那先生還迴來吃嗎?”


    “應該不會了,你叫人收了吧。”語畢電梯門便合上了。


    關略那晚留在了公園裏公寓,葉覃大概晚上十點多給他打了電話,交代雅岜的事已經安頓好了,暫時會讓他留在雲淩,也跟騰衝那邊範慶岩打了招唿。


    範慶岩在電話裏一個勁地說沒問題。


    原本雅岜也不是範慶岩的人,他之前是屬於遲峰手下的,現在關略要用遲峰的人,卻跟範慶岩打招唿,這分明已經在跟他暗示一些信息,範慶岩喜滋滋的,自然屁顛屁顛答應。


    關略掛了葉覃的電話,坐在客廳抽煙,左手手指慢慢搓著,指腹間那枚彈頭已經被他搓出了溫度,就是這顆子彈穿進了唐驚程的身體,他將永遠記得子彈穿過皮肉之時她臉上那一瞬的表情。


    身體被綁在柱子上,嘴裏塞著布團,她喊不出也動不了,唯獨盯著關略的那雙眼睛黑白分明,那一眼就足夠讓他死上很多迴了。


    關略將子彈裝進盒子,抽了大衣出門。


    守在病房走廊的幾個人估計是沒料到關略這麽晚還會過去,其中兩人在椅子上打瞌睡,兩人在角落裏蹲著抽煙,就留了一個在門口守著。


    那人見到關略過來嚇得腿都打哆嗦,愣是恍惚半天才低頭喊了一聲:“九哥!”


    在椅子上睡覺的兩人聽到那聲“九哥”猛地站起來,人還沒站穩就先嚇得彎腰躬身。


    關略沒多言,隻問門口那人:“睡了?”


    “您…您說唐小姐?”


    關略冷眼掃了掃,那人立即悶著頭迴答:“睡了,下午醫生給她打了針止疼藥,今晚好像還睡得挺安穩。”


    “前幾天不安穩?”


    “也不是不安穩,就是傷口疼得她沒法睡,基本每天都要折騰到快天亮才眯一小會。”


    關略又開始煩躁地搓著手指。


    那人偷瞄關略臉上的表情,悶了半天,見他站門口不動,於是試探著問:“九哥,您要進去看看嗎?”伸手過去殷勤地要為關略開門。


    關略製止:“你守在門口,我自己進去!”


    高等病房設施很好,裝修也夠溫馨,隻是關略推門進去就皺了皺眉,裏麵燈光調得很暗,隻在床頭留了一盞昏黃的小燈,消毒水和藥味又實在太濃鬱,空氣中仿佛能夠嗅到一股腐朽的絕望氣息。


    關略插在褲袋裏的手不自覺握成拳,朝著床那邊走過去。


    僅僅幾步遠的距離吧,他走得很慢很輕,生怕吵醒床上的人,好不容易挪到床頭坐下,唐驚程突然哼了一聲,眉頭皺著,再靠近一點關略才發現她額頭上都是一層密密的汗。


    難怪雅岜來見過她之後迴去就要哭成那樣。


    床上的人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臉上毫無血色,眼窩陷下去,顯得雙頰特別突起。


    關略胸腔裏那口氣一下子頂到了喉嚨口,漲得喉頭發緊發疼,緩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唐驚程在睡夢中又低吟了一聲,噩夢癡纏,她睡著了也是地獄,那條沒受傷的左手就擱在被子上,五指攏緊被單,指腹都被她揪得發白了,她還不罷休,像是要把被單摳出一個洞來。


    關略看不過去了,握住她的左手,她還在掙紮,手指在他掌中不斷顫動。


    關略隻摸到她一手粘膩的冷汗,病房裏的暖氣開得這麽足,她的手卻還是冰涼,再看床上的人,眉頭鬆了一些,是不是噩夢緩過來了?


    關略正想抽紙巾給她擦擦汗,手裏的手指卻突然抽了抽,唐驚程的睫毛在燈束下輕顫,他心口發慌,想走已經來不及了。


    唐驚程緩緩撐開了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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