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進明找李決談去香港開會的事的時候,李決第一反應還是拒絕。


    他本來已經想到了絕妙的理由:九天項目發射已經進入三十天倒計時,他雖然隻是這個龐大項目上的一顆螺絲釘,卻也要時刻準備著。徐進明還沒等他開口,先用“你半年前去開會還剩下一次簽注”來說明他去香港要比別人操作起來更方便,接著補充說:“這趟我也安排了小應去嘛,你知道他的情況,你們倆一塊兒我放心。”


    李決迴想起來在封閉基地的時候的確看到過徐進明和應允承的郵件往來。徐進明總說應允承的情況,李決其實並不知道徐進明指的具體是什麽。相處下來他並不覺得應允承身上有任何貴公子的驕縱或者傲慢,應允承跟人相處的時候也一直禮貌平和。如果徐進明的想法是隻有李決在麵對應允承的時候能保持一顆平常心,那李決此時其實並不敢保證他的一顆心仍然放得如此平。


    沙漠裏的晚會結束後他和應允承打過幾次照麵。以前常常在上班的電梯裏遇到應允承,李決在同樣的時間來,卻沒有應允承蹤影。李決偶爾又會再坐電梯返迴一層,看下一趟是否能遇上。碰上的那一次,應允承一如往常地跟他打招唿,兩個人討論了一下最近網絡上特別熱門的紅月亮觀測。


    李決偶爾迴想是否應該跟應允承談一談,但具體要談什麽,似乎也想不好。從應允承在溫室裏撞見他和蘇煦的時候開始,事情好像有亂了套。研究所裏知道他有分手的前男友的人,並不大知道兩個人過去的事情,大學時代知道他和蘇煦的事的人,又並不知道結尾的難堪。隻有應允承在蘇煦的複述中,見到宴賓客,也見到樓塌了。


    他不知道聽到整個故事的應允承究竟有怎樣的心得體會,但從沙漠帳篷裏的相處來看,有一些他認為的單方麵的、可以克製的事情似乎在兩個人麵前攤開來了。


    李決的拒絕沒能說出口,大概是因為徐進明今天絮絮叨叨話特別多。徐進明最後說:“等你們去完這一趟迴來小應在咱們這兒的夏令營就算是結束咯。”


    應允承要走,李決當然也是知道的。


    飛香港那天應允承和李決一塊兒從研究所出發去機場。


    去機場的路上實在沒什麽風景可看,李決全程幾乎都在打一個電話會議。應允承心中有十分荒謬的想法,那天李決送蘇煦去機場也是這樣嗎?那天沒有電話打的李決會跟蘇煦說什麽呢?


    應允承知道自己看起來一切如常,對待李決的言行舉止也恰如其分,但他感覺自己隻是陷入一種更奇怪的狀態。他實則心裏的情緒波動更劇烈了,也有了一些更瑰麗逾矩的想法,甚至差點在一次跟江斯映通話的時候想要跟她坦白這一切,可是內心情緒越是激越,他麵上反而顯得更平靜。


    某一天失眠的時候應允承甚至想過,男人和男人上床是什麽樣子?李決在床上又是什麽樣子?如果有一天和李決一起睡覺——真正意義上的睡覺也好,或者做一些其他事情也罷,李決也是會叫他應允承嗎?


    可他麵對著李決的時候,卻像是這些心理活動都沒有發生過,他甚至不再主動製造與李決的偶遇。


    應允承在航空公司的係統裏是可以走要客通道的。值機的時候地勤人員掃描完證件對他和李決的態度十分恭敬,詢問應允承是否需要升艙。


    李決正在電話會與電話會的空隙,正要開口給應允承講他們可以分開坐沒關係他盡可去頭等艙,應允承先迴答地勤說:“謝謝,但不用了,我們需要兩個挨在一起的座位。”


    李決今天是真的忙,手頭有一個新啟動項目的vlbi數據有了反饋,負責定軌計算的會這兩天密集的開。起飛前強製停止使用電子設備的時候他才收好筆記本跟應允承講話,應允承猛打哈欠,跟李決抱怨昨晚收拾行李到三點。


    李決調侃他:“你在英國出門的時候是不是都有管家幫你收拾行李?”


    應允承順著他講:“是,還有貼身男仆負責熨衣服。”


    兩個人這麽聊一陣,講甚長基線幹涉測量,講這次開會要做報告的幻燈片製作進度,也講英國管家工資能開到多高,飛得平穩之後李決說:“你快抓緊時間睡一會兒,今晚到了還得去簽到會,明天一早會議就開始,也沒什麽機會休息。”


    應允承是真的困,哪怕長手長腳蜷在經濟艙並不太舒服,也盡力找了個還可以忍受的姿勢睡覺。他能感覺到李決在旁邊又拿出了電腦,鍵盤敲擊聲並不大,但很密集。


    這樣忙,又為什麽要答應去香港?


    應允承醒過來的時候,飛機都快開始做降落準備。小桌板的飲料架上放著一杯可樂,冰已經融得差不多了,他轉頭一看,李決的電腦已經收起來,閉著眼像是睡著了。


    一場學術會議,地址偏偏選在中環,他們的酒店也隻好訂在附近。來接機的司機講一口港普,過紅磡的時候跟他們介紹:“紅磡,就係好多人唱歌的地方,我們馬上到海底隧道啦,中環就很近啦。”


    在照明良好的隧道裏很難想象這裏無限靠近海。進隧道之後車裏顯得更安靜,隻有電台放著的粵語歌一直在唱。


    應允承以前也有過戀人,但此刻和李決同車,兩個人的關係無法用親密的詞語界定,他卻才像是真正聽明白以前江斯映非要放給他聽的歌。他和江斯映高中的時候有一年寒假來香港參加活動,那所學校建在山上,坐校巴的時候江斯映興奮地指給他看貼在座位旁的歌詞,用蹩腳的粵語念:沿途與他車廂中私奔般戀愛。


    和歌裏不一樣的是,應允承想要的並不是綠燈,他巴不得這條隧道就這樣堵下去,多一秒是一秒。


    第二天八點兩個人就出發去會場。應允承都入鄉隨俗,想著港島開學術會議總要穿得比平時正式,搭了一身正式的西服。出門見了從房間裏出來的李決卻還是那副清淡模樣,白色底的印著格子暗紋的襯衫搭卡其色褲子,走在中環顯得格格不入。


    應允承確信了,李決這個人有自己的結界。


    發言的時候李決把衣袖挽到手肘,他先打趣了一下自己與眾不同的褲子顏色,全場對他這個玩笑都非常買賬,然後李決開始做他的報告。


    李決的確是那種任何場合都遊刃有餘的人,哪怕用非母語做報告也不影響他的發揮。應允承並不懷疑如果他和蘇煦當年真的去到了美國,他們應該已經都謀得了非常好的職位。


    興之所至的時候李決拋開準備好的deck,拿了粉筆走到一側的黑板上畫行星係。


    應允承坐在第一排,離講台很近,幾乎能看清李決畫畫的時候緊繃的小臂線條。李決臉上是帶笑的,神色和每一個自信的演講者無異,偏偏應允承就是覺得李決畫弧線的時候刻意放慢的速度其實是因為他的不耐煩。


    午餐會上李決也沒主動進行任何社交,全程帶著應允承,好像午餐時間的主要任務是照顧應允承飲食。有國內其他研究所的同事來跟李決打招唿,玩笑問李決什麽時候考慮去他們研究所,又打趣徐進明是不是打算一輩子把他們研究所最聰明的腦袋關在西北。


    李決吞下去一塊甜蝦壽司,迴答講:“現在研究所最聰明的腦袋是我旁邊這位,應允承。”


    應允承本來正專心致誌吃布丁,聽了這話差點嗆得咳嗽。


    下午李決沒什麽任務,兩個人隻用聽一聽別人的報告。不是李決作報告,應允承對學術水平的要求就變得十分挑剔,不敢辜負了李決臨時給他的最聰明腦袋頭銜。他在紙上隨手記下一些漏洞,或者一次用詞上的錯誤,把紙推給李決看。聽完第四場報告離全天議程結束還有兩個小時,李決在紙上迴複他:“現在走。”


    李決既然主動提議,應允承也懶得擔心提前離場是否會有什麽不好的影響,兩個人在路邊招了一輛的士。他們的酒店離山頂纜車不遠,李決像所有帶小輩出遊的兄長一樣,會議結束迴酒店的路上問應允承是否想要去太平山這一標誌性景點。


    應允承小時候來香港來的勤,十來年前外公外婆常住香港,有稍微長一點的假期穆雲都帶著兒子來港島探望長輩。小時候第一次登上太平山,也覺得美麗震撼,後來家裏在施勳道上置了產,這山與夜景也就變得平庸起來。


    但如果是和李決一同站在山頂觀賞夜景,似乎十分令人心動。


    纜車上行的時候李決坐在靠窗的一側,應允承此刻暗暗感謝窗外令遊客們驚唿的風景,給了他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凝視李決。


    李決占著好位置,對外麵的風光卻渾不在意,遊客們都擠到一邊開始拍照的時候,李決閉著眼在養神。好風光不斷從車窗外掠過,樹木、一閃而過的海、樓宇……應允承看著李決的臉,心頭感到意外的平和。


    好像和李決有過這樣相處的瞬間就非常好了,坐得很近的,一同路過大好風光的瞬間,並不奢求擁有更多。


    下車之後他們跟著人潮往觀景台走。正是日落的時間,山下建築物裏的燈都還沒亮起來,看著太陽直直下墜,卻也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李決問應允承看這風景是什麽感覺,應允承說:“夕陽無限好。”


    李決接了一句:“高處不勝寒。”


    他們打算在這裏等到夜景降臨,所有人造燈光齊齊亮起。日落很快,旅客往來不絕,李決和應允承並沒有要拍照的打算,於是反複被前來參觀的情侶或一家三口請求幫忙拍合影。甚至還遇到一群韓國旅行團的阿姨們,十分活潑拍完大合影之後提出要幫他們拍一張照片。


    韓國阿姨們根本不聽推辭,甚至還有阿姨要幫他們涉及合照的動作,英語韓語和肢體語言,十分熱鬧。兩個人最終也沒有任何肢體接觸,像是拍畢業照一樣端正的站著合了影。拿相機的阿姨誇:“handsome! handsome! ”


    發送照片郵箱地址是李決留的,他非常自然地、沒有猶豫地寫錯了一個字母。


    這一刻當然十分美好,而且是不可複製的美好,但如果不能夠永恆擁有,那也不必留下什麽物證。


    天真的黑下來,下麵大樓裏的燈光齊齊亮起來的時候,還是有那麽一刻令兩個人覺得震撼。這樣的視野,百萬夜景,的確容易令人心醉,也適合一切故事的發生。


    應允承問李決:“你平時做事是不是也會覺得高處不勝寒?”


    他想到今天聽到的報告,李決在諸多一流的大腦中仍然是那種突出的好,僅從智識這一點,他就永遠對李決服氣。


    李決說:“說實話偶爾會,有時候看到新來的研究員寫出來的東西實在覺得太爛,我不太會給他們留情麵,也不相信鼓勵使人進步,所以他們都怕我。但有這種想法的時候我都會非常快否定。”


    “為什麽?”


    “你念物理念到英國最好的學校,我想你也感覺得到,物理這件事做到頂,除了努力,最後也許要拚天賦和運氣。我知道我可能比別人的確在物理這件事上靈光一點,但你沒法兒拿著這種與生俱來的東西去評價別人做的不夠好。就好像現在做九天,一個這麽大的項目,十幾億人都在關注的事情,真正要做成,沒法兒隻靠聰明的大腦,還有特別特別多人的努力,每一件小事兒,哪怕每周往基地裏運蔬菜,沒有這些師傅九天也做不成。隻是我幸運,靠天賦能做上這個龐大項目裏看起來高級的活兒。”


    應允承在李決這一番長談裏走神。李決並不是經常講這麽多的話,而且十分真心,應允承知道他的反省並不是居高臨下式的,而是真正的聰明人有的謙卑。就像很多人研究宇宙,越是了解,越是敬畏。


    糟糕的是應允承在纜車上以為已經達到的無所求心境似乎又被打破了。李決越講下去他越意識到李決是這樣一個值得欽慕的人,於是他又有了許多奢求,比如想要在這百萬夜景之下貼在李決耳邊跟他講一些沒有意義的話,或者請旁邊的遊客再幫他們影一張相,但這次要牽手。


    於是應允承說:“我帶你去一個夜景更好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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