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涼,今年的深秋似乎比往年的秋天更凜冽,唐放一身單衣拋出一路騰騰的白氣,從南院裏間跨穿堂、邁儀門、過外書房,再兜出一個大圈子跑到正院的向南大廳,短短一盞茶的功夫跑出小半個村子的距離,最後停在一座墊高的五角亭前,刮出一陣涼爽的風。


    “這個時辰可真早啊。”


    小唐侯遠眺,此時才算看到遙遠的地平線的天光,微弱的晨曦從薄霧中穿透出來,整個府邸像是被老天洗個澡,從裏到外裹挾著凜冽的秋意。唐放抬起手臂、腿腳,麵無表情地對著晨光開始一通“嘎啦嘎啦”的筋骨拉伸,劇烈的奔跑讓他的臉頰短暫地蒙上淡淡的血色,平整的眉眼無端端地透出一股漠然的波瀾不驚,直等舒展過身體,他才溜溜達達地從五角亭上走下來,輕嘖一聲:“果然,跟他一起睡每次都起這麽早。”


    簡單的活動筋骨後該吃早飯了,安平王走的是去廚房的路,小孔捷被唐放一通折騰倒是不冷,反而覺得四肢百骸像是蘇醒了似的,生機勃勃,活力滿滿,興致盎然地跟他在心裏說話,“你剛剛那麽說,國公不會生氣哦?”


    “生氣?生什麽氣?”安平王懶洋洋的答,“他都奔三十的老男人了,被摸還能掉塊肉啊?”唐放停步,又長長地伸了個腰,手勁兒頗大地扳了扳肩頸:“……不過這些都是小節,重要的是立規矩這件事,你懂不懂?”


    小孔捷茫然,不懂。


    安平王“唔”了聲,在想要怎麽解釋,“你看過我倆的迴憶知道廣武圍城吧?當初我和他定情的時候就是傻,沒抓主動權,覺得他答應了那就什麽都好,結果之後幾年他什麽事都壓我一頭,我一步落後,步步落後,家裏一點威信都沒有。”


    小孔捷咋舌,心說殿下您不至於吧?


    “您前世可是聲名遠揚非常厲害啊?”


    並且國公和王爺雖然名為雙璧,但其實兩人的巔峰期是錯開的,王爺最風光的時候,國公尚且聲名不顯,他能怎麽壓他一頭啊。


    孔捷不說還好,一說唐放反而鬱悶了:“那有什麽用,在家還不是要被人轉圈地管。”


    周公子真的是很麻煩,穿衣服吃飯要管,榻上吃零食要管,連收個小禮物他也要管。


    孔捷:“那當年是公爺約法三章的?”


    唐放“唔”了一聲:“對,就是廣武圍城的時候,我一時不察,還覺得他的要求不過分。”


    孔捷立刻來了些精神:“是什麽規矩呀?”


    唐放避之不及:“哎,特無聊。”


    孔捷:“說說嘛。”


    唐放:“不說。”


    孔捷:“唔,您說都說這兒了,就說說嘛,說說嘛……”


    孔捷雙手合十:“殿下……”


    小孩今年也才十六歲,這撒嬌撒得誰扛得住啊,唐放被小孩逗笑了,長長地吸了口凜冽的寒氣:“真的特無聊,就,不許晚睡,每早喂馬。”


    安平王毫無預兆地收了話稍,小孔捷實實在在地琢磨著,心想這規矩也沒什麽為難的啊,專心致誌地等他的下文,誰知那邊安平王的腳步若無其事地邁進了後廚,像沒有這迴事一樣跟同僚們熱情地打起了寒暄,小孔捷這才反應過來,大聲抗議道:“殿下,您怎麽說話說半截呀,那第三條呢!”


    唐放不答反問,當即玩味一笑:“你猜。”


    這讓他去哪裏猜?


    孔捷跺腳:“耍賴!”


    唐放聞言,放聲大笑。


    今日的廚房很是熱鬧,明明不是慣常的早膳時間,但很多人已經興致勃勃地聚集起來了,滿臉的容光煥發,唐放放眼,眼見著王樸興衝衝地穿梭其中,正和人勾肩搭背挑馬、選馬具地忙成一團,唐放不解,隨手搭了一位仁兄的肩膀問這是什麽情況,這才知道昨日王樸在東宮露了臉,今晨東宮調人查封羅府,專門點了國公府不當值的衛兵幕僚,簡明扼要來說,今日的任務就是兩個字:抄家。


    唐放了然地一點頭,心道王樸果然是王樸,切身踐行了什麽叫無利不起早。


    唐放笑嗬嗬地看了會兒這群人折騰,找到最熟悉的廚娘要了兩份的清粥小菜,包了好幾個包子提著走了,原路折迴南院一間屋外,敲了敲門,屋內傳來靜氣的一聲“進”,唐放推門,一見,果然這才是正常人的作息,黃大仙沒有湊抄家的熱鬧,才姍姍洗漱整理完,屋中一桌、一幾、兩椅和靠窗一張長長的靠榻,雖然清簡,但已與一個月前的橋下窩棚形成天壤之別。


    唐放提了提早點,笑著揚眉:“一起?”


    黃大仙似乎早料到安平王會來找自己,昨夜國公換了住宿的地方,是和“孔捷”一起宿下的,整個南院的人都留意到了,他拆開包子小菜,執筷問:“您和國公相認了?”


    唐放點頭。


    黃大仙看著那已經編入發辮的玉玲瓏:“地魂真的在上麵?”


    唐放再點頭:“對。”


    第一魂在周殷收藏的牡丹裘上,第二魂在他大嫂收藏的玉玲瓏上,黃大仙歎了口氣:“您是不是已經能猜出第三魂的去處了。”


    唐放苦澀一笑:“是,已經有猜測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唐放基本已經斷定不是親人、更不是居心叵測之人扣押了他的魂,隻是他現在記憶還沒完全恢複,不太好下定論,也不知道當時他去世的時候具體發生了什麽,還是需要檢測一下。


    黃大仙點頭:“現在還有六十一天,您的時間很充裕。”


    唐放“唔”了一聲表示讚同。


    心裏的小孔捷卻一怔:“六十一天?”


    唐放隨手翻出黃大仙的銅鏡,單手一抹,立在桌上:“對,還有兩個月呢,還要再借用你身體兩個月時間。”


    銅鏡裏映照出小孔捷的懵懂的影像,他倒是不在意借用問題,隻是吃驚:“咱們找第二魂隻用了七天?”


    唐放邊吃邊點頭,看起來是真餓了,渾不在意道:“是啊,不然還要多久。”


    小孔捷默默,心道這七天他全程參與了安平王的找魂任務,遠去城郊翻墓,近與國公傳書,危在地窖搏命,險在皇宮被誣,可謂九死一生,大悲大喜,比他小半輩子過得都精彩,這麽穩準狠的辦事效率,這麽上下翻騰的波瀾起伏,居然隻有七天嚒。


    可唐放並不在意小孩的心思,他一邊喝粥一邊夾小菜,漫不經心地問:“大仙,你看我這個情況,它是不是不太常見?你師弟韓沐有沒有可能知道些什麽?


    黃大仙邊嚼邊認真想了想:“他怕是幫不上忙。不怕殿下您笑話,我這個師弟在師門修習時便隻專攻’活人題’,他不是不聰明,隻是不肯用心,遇到考察臨時抱抱佛教糊弄過去便算是過了,您這個情況很是罕見,常人想不到這麽偏門的情況,依照他所知所識怕是很難幫上忙。”


    黃大仙雖然說得挺含蓄了,可也就差直說“韓沐不學無術、修為不行”了。


    唐放展了展眉毛,露出點愉悅的表情:“那我就放心了。”


    黃大仙瞧著他的神色,忽然覺得不太對,眼珠一轉,關切地追問:“殿下,您不是要請我師弟幫忙對吧?”


    唐放提了提嘴角,有些生硬地朝著他笑了笑:“是,我隻是看看他有沒有可能知道,會不會說破。”


    那笑容笑得那麽若無其事,可是那眼神又是那麽的誠實。


    黃大仙心裏忽然咯噔一下,望定他的眼睛,不確定地追問:“殿下,您什、什麽意思?”


    除了這屋中的三人,這世上沒有第四個人知道唐放的秘密,唐放終於放下了筷子,收攏起那強顏的歡笑,悄聲、輕道:“大仙……他還不知道我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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